“允的,允的——”

    天上的紫淡下去,幼瑛压下所有心思,赶忙扯了扯唇,扬扬手中的皮制水囊走近:“你可以替我分担,我开心还来不及,只是你今日还未用药。”

    “我虽然不饮了,但你还是要饮的,等你身上的血斑淡下去,就不用再饮了。”

    谢临恩望着她,她干脆从梯子上上来,来到他的面前。竹板嘎吱嘎吱响,火烛的影子沉沉浮浮、摇摇晃晃。

    “奴婢谢过郡主。”他说道,抬手要接过水囊。

    幼瑛却未及时给他,将水囊的提绳挂在腕上,再从袖袋里取出一块布巾,弯身用水润湿后,便去握上他的手。

    水和他的手一样冰凉,布巾一拭上去,就黑黢黢的,全都是泥。

    谢临恩竟然也未收回手,幼瑛察觉到他在注视她。

    “大娘说今日夜里恐怕有雨,待会儿我们将萧女像上的油布盖好吧,莫要淋湿了。”幼瑛自然的说道,又用水涤了涤布巾,给他擦拭。

    谢临恩应声,随后拿过幼瑛手中潮湿的布巾,自己慢慢擦揩。

    风中捎着一丝湿润,幼瑛想要舒一口气,便在竹板上坐下,看着烛火也摇曳在萧女像的眼睛上。

    “最近睢园里好像很忙,阿难也不常跟着我了,他们倒是第一回这么放心我,”幼瑛说道,“他们过几日就要过去西域买卖丝绸了吗?”

    谢临恩擦拭完,跪身坐在竹板上,用水清洗布巾,水声轻轻的、哗哗的。

    “郡主以往最盼望山静郎君过来,这样便能随同他们过去西域,”谢临恩说道,“如若郡主要去,奴婢便回去睢园给郡主收拾衣物。”

    幼瑛闻言,想了想,李庐月的父亲已经彻底远离了漠野,她如今想要过去西域,无非是想要寻他们踪迹,抑或是回到故土。

    莫高与西域之间仅有一道铁臂关,也比中原、江南都更广袤得很。

    “我不过去西域,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幼瑛说到后半句,就突然笑了笑,语气放得很轻松,像是在有意逗弄他,顺手拨开水囊的盖子,递去给他。

    谢临恩的脸上平静一会儿后,也随之笑了笑,不轻不淡,也不知是不是在敷衍,接过水囊后没有抬起手喝,反而是低下眉看着黑魆魆的壶口。

    “郡主近来的心情一直很好,好到不似是郡主殿下。”

    “你不是郡主,是吗?”他更低了些身子,直接问道。

    他问得很轻,也很平缓,却问得幼瑛愣了片刻,碰上他早已抬起的目光。

    他不躲不避,像是天上白濛濛的月亮,有着一份早就刺破的平静,而对屡次藏着掩着感到疲惫疲乏。

    “我不是李庐月吗?”幼瑛重复了一遍,随后反应过来,“我每日都在你的眼皮底下,即使不在你的眼皮底下,也整日都被萨珊洛与阿难他们看守着。”

    “且我与她长得不一致么?你为何突然这么说?”幼瑛盘起双腿,与他面对面坐着,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在意。

    其实她的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目光暗含着一种偷偷摸摸地打量与试探。

    不论是青简,还是野闻,都未曾指摘贬低他愚陋蠢钝,反而说他简淡不热衷、收敛不外露。

    但如若她此时真的不是李庐月,他又会如何做?还是像第一夜那样杀她吗?还是他在同她说笑?

    谢临恩却没有答覆她的话。

    “近日睢园郎君都在忙着西域一行,往后也会疏于郡主日常,倘若你不是郡主,奴婢倒希望你可以去你想去之地,不用留在沙州。”

    “你不希望我待在沙州吗?”幼瑛问道。

    风中的湿气浸在他的指骨关节里,他双手覆在水囊上交握在一起,看上去安然无恙。

    “如若郡主要走,奴婢会想方助你,到时候你便自由些了。”他说道。

    “你为何要送我走?”幼瑛看着他问,想要探究他的虚实,可他至始至终都很平静,看样子是真心想让她走。

    他明知沙州不安,却还甘愿待在这儿,倒也是一种趋于自毁的心态。

    “奴婢担心郡主会受伤。”过了不多时,谢临恩才这么说道。

    他说是郡主,应是李庐月。

    他与李庐月是朝夕相处之人,是担心会有更多人发现她的异样吗?

    譬如睢园中那位还未曾露面的郎君。

    他今日点破她,就是打算劝说她离开沙州吗。

    “你要如何送我走,又要如何应对睢园、应对袭招?”

    幼瑛不急不忙,一一说着:“阿难与冒善整日看着我,便是生恐我会擅自离开。袭招连经过驿置的信物都会一一查验,又何况是我这个活人。”

    “即使我真的走了,那你和雀歌呢?他们很小肚鸡肠。我更希望你能送着雀歌、送着自己走出去。”她说到最后,声音便低了低。

    谢临恩也是看着她,瘦长的月亮被厚冗的云层遮住。

    幼瑛轻轻伸手,抬了抬水囊底:“我有郡主令牌,也有长公主记挂这个女子,所以莫要担忧了。药将凉了,赶紧先喝了吧。”她不想再说繁难的事儿。

    半晌,谢临恩默然地点点头,抬腕喝药。

    一时间很寂静,古道上多了些雾气,灯火朦胧胧的。

    幼瑛看他喝完,便从袖袋里掏出青色布囊,里边儿还有他买的饴糖。

    “吃一块清清苦味。”她笑着递到他面前。

    谢临恩没有推拒,轻言谢意后起身,朝幼瑛伸出手:“起雾了,郡主先回窟里吧,奴婢去放油布。”

    幼瑛笑着摇摇头,自然而然地拉着他的手起来,转身下竹梯。

    “你是从何时觉得我不是李庐月?”她好奇问道。

    谢临恩随在她的身后,她的端倪其实很多:“郡主不会医术,也不会同奴婢娱情。”

    “郡主钟情骑马射猎,夜里头离不了人。”

    他简单囊括着,幼瑛听在心里,这样点破了也好,她倾向于他是善意的。

    越往山崖走,风便越大。

    油布被绑缚在崖顶蹭蹭作响,幼瑛与谢临恩一前一后解开后,那层布便一下子从顶哗啦下去,盖住整个萧女像。

    月亮从云彩中钻出来,整个世界都好似清净了些。

    “你相信这样的奇闻轶事吗?”幼瑛问道。

    “奴婢愿意相信。”谢临恩回道,将洗净的布巾递还给她。

    幼瑛用来擦拭手上的污泥,看着他起身往窟阶走。

    李庐月走了,对他来说理应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看上去依旧很平静——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激起他的感情。

    正如那日他扯断纸鸢线之时,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为之,一点也不留后路的探究她的玄幻怪事。

    李庐月不屑于矫揉造作之态,依她的脾性,当下便会迁怒他。

    他在乎雀歌,可有的时候却又有同她一起死的决心。

    这是决心,还是绝望。

    幼瑛不知全貌,亦不能陈情太多。

    她忽然想到,以往同母亲父亲爬山时,到了山顶便会吆喝一声,一声之后不仅有重重回音,还会有山崖与山崖之间的人遥遥回应,四面八方的连绵不绝。

    所以她也学着吆喝道,风将声音吹得很渺茫,反而像是来自于远方,被远方的山峰撞回到了耳朵里。

    谢临恩在窟檐下抬起眼看她,她心中顿觉畅快,快步走下阶梯,朗声对他说:“其实我是从月亮上来的,嫦娥身边的玉兔跑下凡了,我是她的仙娥,入凡尘来寻它。”

    “我们月亮上有神力,可以朝碧海而暮苍梧,我教你念一个口诀吧,也是治血症的妙方。”

    “心若菩提树,静守莫动摇;喜怒皆浮云,过极伤身苗。息怒如止水,恬淡养逍遥;笑看人间事,自在乐陶陶——”

    “郡主的病情已无大碍,奴婢的手也将近痊愈,明日便想回去睢园营生,可好?”他问道。

    幼瑛仔细想了想,才不打算久留他:“那你往后也莫要总是称奴唤婢,倒是可以同长楸与大娘冯娘一样。”

    夜里头真的下起了霏霏小雨,窟里头有不少人会将瓦缸瓦盆搬到檐下盛放一夜。

    盛得满了,便有雨滴子砸落在水里的清透声,几乎是细细地回荡在古道肠廊上。

    窟里拉着一道白布帘子,谢临恩在帘子外歇息,幼瑛与长楸在帘子内,雀歌已经在草席上酣酣睡着。

    澄澄灯火间,长楸给幼瑛擦拭头发。

    “给你作的曲子已经谱好了,总想寻些新意的,你要何时听都可以。”她温温笑着,轻声低语。

    “那我明日早些回来听。”幼瑛也道。

    她没有料想到,长楸会亲自给她作曲,她觉得荣幸,要好好记着。

    “还有一件事儿。”长楸说道。

    “何事?”幼瑛轻着语气问。

    长楸放下布巾,拿过枕边的灰陶圆腹罐子,小着声音对幼瑛说,以免吵醒了睡在里侧的雀歌。

    “我的画稿也快绘好了,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儿。这是大娘去年酿造的杏子酒,我睡不着,阿还,你陪我尝尝吧,可好呀?”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听得幼瑛心头微动,还是第一回见她的眼睛这般明亮,比火旗、比月亮还要明亮。

    喝!

    两人都不胜酒力,不过几杯就轻悄悄的酒意上头,帘内飘逸酸涩又甜的果酿香气,稍稍驱散雨雾的寒凉。

    幼瑛抱着长楸躺在席上,朦朦胧胧听见她呢喃着:“阿还,这座窟还是谢郎君捐赠的钱。”

    “那日阿姐与我在坊市卖艺,谢郎君从马车上下来,给了我们一包褐色囊袋。阿姐没有料到里面是三十两,我也没有料到。”

    “那辆马车其实已经迢迢行远,谢郎君下车后,车夫倒也驾着走了。若是阿姐在世,定是要厚谢报还郎君,能留给我一个安身之处。阿还…阿姐,还真想念你。”长楸道,说着说着便笑了笑,又抹了抹眼尾,更抱紧了一些幼瑛,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呼吸变得绵长平顺。

    风吹拂在布帘上,幼瑛恍恍惚惚听在耳里,睁睁眼看向窟口,谢临恩背对着她坐在那儿,烛火外是潇潇夜雨。

    幼瑛稍稍侧身,无知无觉的轻轻抚拍长楸的脊背。

    “谢临恩,莫要着凉了。”

    “我不回去长安,也不过去西域,我想要留在这儿…”

    “实证。”

    风飘在身上很冷,幼瑛如是说,到了第二日便记不太清说了些什么。

    倒是这杏子酒品着确实不错,七月时节,正是熟透了的时候,所以她一大早就过去萧女庙湾摘了一大包,向大娘讨要了一壶,留着去驿站再寄给长公主。

    幼瑛也接连几晚没有回去睢园住着,今日早早了事,便趁着下钥前入县门。

    相同的时辰,幼瑛在心里念着数,却迟迟没有看见红烟升起。

    倒是睢园一如往常的热闹,院子里的马厩空旷了一大半,香车却还是满满当当的,尤其是院门外便停守着一辆挂着金铃铛的马车,仆役如猫般弯着身等候。

    幼瑛不免多看了几眼,走上青石长阶,穿过前堂与花鸟屏风,便见客人都在繁华中盯着最前面的金丝楠木桌议论。

    “贺员外这是看中了坊里的乐人,特意来此买回府舍,足见其心之诚呵。”

    “睢园内都是源源不断的摇钱金树,山静郎君禁行买卖乐人之事,我看这事儿不宜成。”

    “我可听闻那位乐人恨不能立即跟着贺员外走,正与管事陈情求解脱。要是能遂愿,谁乐意困守在乐坊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若是哄得好,日后还能得重幸脱籍。”

    “哪位乐人?”

    “康姜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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