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肩背很宽阔,但也很瘦薄。

    纵使是在七月,莫高的夜里也气温骤降,幼瑛被他背在身上,感觉像是赤脚踏在雪地里。

    身在仕途之中便身如浮萍,在时势推移中思进思退、思危思变,无数人尽历宦海沉浮的百般坎坷,因此休仕归隐的不计其数,一蹶不振的也不计其数。

    幼瑛不明白谢临恩,他不似遗嘱中的孤绝有血性,不似史官工笔间的摆弄权柄、谋求利益,更不似野闻中的那般不堪。

    「远看光鲜,近看恶臭扑鼻,致使纪纲风俗颓败。」

    相反,他看上去物不争、身不竞,甘以卑辱自处。

    天色墨黑,金缕灯笼一一亮着。

    幼瑛看着他,烛光微微照在他的脸上,他生的明秀整丽,像是莲白羽摇的白玉兰,长挑眉下的眼睛尖且狭长,那双黑痣在灯笼下隐隐的。

    他过来莫高的路,究竟是何模样?幼瑛想道。

    他又会如何走出这片戈壁,走回一千公里以外的长安。

    长廊现下很清寂,谢临恩背着幼瑛走得稳当,路过一间间熄了灯的厢房。

    “如今郡主到底是从月宫上来的,奴婢本便是伺候人的。”他说道,回方才幼瑛的话。

    幼瑛的目光垂下去,看着他手中提着的陶壶,陶色是暗弱的红。

    她无知无觉地将脸伏在他的肩头,脑袋里很惘然:“壶里装的是什么?闻着很浓,是酒吗?”

    “解酲汤。”谢临恩回道。

    幼瑛应了一声,心中飘飘然的想着谁喝醉酒,还需要喝醒酒汤。

    “其实我们月宫很好,至少平等无别,万民平均享太平,”幼瑛抬起脸,又绕了回来,“你要到何时才能不在我面前称奴唤婢。”

    “说到底,我得称你一声老师,我研究得是你的墨迹、你的遗物、你的思想。你让我的身心放松,投入到你留下的脚印里。”她说道,想到自己被指控学术不端,面临学位与职务撤销之事,幸而老师全力保她,令她有机会申诉和参与调查,但质疑的声音仍旧不断。

    质疑老师包庇、质疑她年轻“不洁”。

    越往西走,便越安静,杨柳的枝条在今夜里轻飘飘的。

    幼瑛反而更上兴致,笑了两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谢临恩发间的银簪,在月色下很冷清。她转而再有些怅然。

    “以往很少会有人愿意涉足我的营生,我起初跟着老师读书,老师问我为什么喜欢这活计,师兄学成便一个个转业了。夏天晒太阳、冬天挨风冻,日复一日刮线、刮面。第一回实习是在山里头,我生长的地方没有山,倒是头一回见到那么辽阔的山,但那边僻壤、环境不好,半月整月都洗不了澡,我便剪短了头发,整天背着盛装器物的袋子上山下山。”

    “我回老师说,我也不知晓。”

    “我便是觉着老师筚路蓝缕不易,想要跟随老师学习、去田野实证、去探索前沿发生了何事、去为文化终身奉献。如今也是机缘巧合,我遇见了创造文化之人。不论是微粟还是星辰,人都很可贵,倘若你再称几回奴婢,我倒真要听着折寿了。”

    谢临恩任凭幼瑛如此,推开屋门,门板吱呀吱呀的发出微弱响声。

    他借着月光,背着幼瑛路过银红屏风,将她放去床榻,她顺势躺下身,枕在帛枕上。

    幼瑛说了许多话,他都听在耳里,鲜少听闻。

    他放下陶壶,转身过去灯树前点灯,屋内一寸寸亮起来。

    “郡主长命百岁,不会折寿。”他说道。

    幼瑛朦朦胧胧的看着他,恍若是第一晚初来时的模样,彩绘贴金的覆海越来越明艳。

    他点完灯后,便又过来床边。

    幼瑛看着他屈膝跪身,拿过炕桌上的陶壶,用银盏盛了八分满:“先起身将解酲汤喝了吧,以免明朝醒来不适。”

    幼瑛支起身,缕缕白烟从盏中冒出来,带着几分辛辣与药材的苦涩,细细淡淡的还有一丝清甜。

    幼瑛下榻,背靠着床沿而坐,端过银盏与他平视:“这是给我煮的吗?”

    烛火在谢临恩的眼中跳跃,谢临恩安静的看她,点了点头。

    幼瑛喝了一口,火辣辣的,便皱了皱眉,尚未再喝,只是捧在手中,盏中飘着的雾气像是有人在轻轻呼吸。

    “你是住在金陵邑的何处?”幼瑛看向他,问道。

    青简上称他得势后,便再未回过故乡,而后世有学者实地踏访,称他是住在横塘边上,清代时更有官员在横塘的一处房屋前立碑,明确标刻是他的家宅。

    “奴婢…我住在横塘。”谢临恩回道。

    幼瑛的眼中很明亮:“又住在横塘的何处?”

    谢临恩沉默了一会儿,反而问道:“郡主为何起了这样的兴致?”

    “我恰巧也是住在横塘边,不过街巷胡同太多了,横塘水也弯弯绕绕的往各处去。说到底,我们还是同乡,我不知晓现下的横塘有哪些吃食,倒是我那会儿,每个午后都有小贩走街串巷吆喝着米糕,”幼瑛如是说道,“你是住在白府巷,是吗?”

    “苍台巷。”谢临恩答覆道。

    “苍台巷?”幼瑛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涌,驱得她的脑子很静谧,显得情绪高涨起来,她思忖了会儿谢临恩的话,便更有一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它在我那会儿已经改称修礼巷了,你是住在巷口还是巷尾?”

    谢临恩端看着幼瑛的兴致,微红的脸上,那双眼睛就像是一汪春水。

    他别过眼,看向一旁的炕桌,炕桌上倒着马褡,层层叠叠的桑皮纸露出来。纸张边缘约略潮湿与翻卷,还与拆卸下来的铁铲挤在一起。铁铲被擦拭干净后,仍旧有着一股土壤味。

    “这也是郡主所言的实证吗?”他问道。

    幼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点头,盏中的雾气慢慢变得稀薄。

    谢临恩半垂下眼,烛火还是照得两手很红,指关节处的杉木皮痕迹已然淡去,新生的指甲柔软且薄,抚摸上去还是极为不适。

    “郡主是为何实证?”他抬面问道。

    幼瑛喝了两三口醒酒汤,她没有料想到谢临恩会询问这些。

    她在雪翠岭勘探已有一段时日了,为何忽然询问?

    幼瑛想了想:“我同你说起过魁星阁的官奴婢,你还记着此事吗?”

    “奴婢记得。”谢临恩回道。

    幼瑛见他又自称回去,微微愣了愣,有些琢磨不明白他。

    “我在月宫中见过沙州最初的模样,也见过它千年之后的模样,”幼瑛说道,“国之极致,极寒之地。贫瘠、险远,最不可能有生之意义,却迸发出最坚忍的信念,创化出最不寻常的奇迹与瑰宝。”

    “它的命脉是由人创造的,人很可贵。我不觉得她是官奴婢,便该死去。”她说道。

    “郡主是为了她?”谢临恩继而平静地问道,双膝跪在绒毯上仍是端重的。

    幼瑛摇摇头:“也不全是。”

    银盏中的汤药是灰褐色的,冷却之后便更加呛烈苦涩,弥入口腔中的味道尤像那日黄土房子的药味。

    “禁医令不公,”她不知谢临恩的态度,便遮掩了李庐月与郎君之事,其余坦言道,“若是有更多的水,便能灌溉更多的田,于国于民以及于我都是好事。国有赋税,民有良田,我也可从实际根究中做我的活计。”

    “既全都是好处,那应是利事,可有人助你?”谢临恩却再问道。

    许真是醒酒汤起了效用,幼瑛听出他话中有话:“你觉得我不应去雪翠岭探水。”

    “金玉锦帛,仅在一时;山川地利,绵延不绝。若是雪翠岭的水可以安民、惠民,也是极好的。郡主身在边地,要如何拿着这样的治理之方呈递天颜?”谢临恩问道。

    他连番征问,幼瑛明白他是何意。

    他本就是入仕之人,自然比她更洞悉世事,深知吏治民生、边境腹里要害。

    他在劝解她,若是探水挖渠之事落到袭铮等人手中,百害无利。

    他与袭铮而言,并不完全是失权的附庸者。

    那荀庸挟他过去都督府是为了何事?

    “你与袭公、长史熟识,他们若是知晓探水之事,定是妙计百出,呈递天颜并非难事,”幼瑛试着说,“你可以直接献给他们。”

    谢临恩闻声,微微抿了抿唇,神色不明,从绒毯上起身。

    “不揣愚陋,妄陈浅见,不论郡主是否垂听接纳。”

    他朝幼瑛低腰行礼,移步退让。

    幼瑛的目光随在他的身上:“你若用雪翠岭之水得国公赏识,也能重获重任回去长安。若是仕途于你而言真的极不重要,你又为何在金陵时一面劳作养家,一面寒窗苦读,你何必行这样的登进之路?”她也起身问道。

    谢临恩停在银红屏风旁,对于幼瑛的话听得委顺,也作得委顺:“若是奴婢真的将雪翠岭之事献给国公,郡主当真心满意足吗?”

    “若是这样,奴婢明日便去献呈。”他说道。

    “你可信得过你自己?”

    幼瑛的脑中同样想起博物馆那份藏着他魂灵的笔墨物证,便问道。

    “——郡主殿下,谢郎君,许是雀歌小娘子做了魇梦,正在屋里哭喊,惊醒了管事。管事让奴婢来寻谢郎君,还请谢郎君速速去一趟。”长廊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下后恭顺道。

    谢临恩朝幼瑛说道:“奴婢无能,不能承郡主之重。”

    “倘若探水之事回不了头,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做?”幼瑛继而问道。

    “藏锋。”

    屋门被关阖上时近乎无声,宏敞的厢房内顿复安静。

    「愿以恒心献苍生,不为自我谋安乐。」

    袭铮最后的流落或许真的与他有极大的联系。

    或许——与操控话语权的群体为敌,他们不但要让你事业尽毁,还要让你名誉扫地;不仅要令众人目睹你的谬误,更要使众人深信你的卑劣。

    银盏中的醒酒汤已经彻底凉透,烛火被淡青的天淹没。

    自西域护卫走去多半后,萨珊洛便鲜少率人来悍然的叫喊乐户起身朝训,取而代之的是中原部曲。他们只叩叩门,寡言少语,后院中少了长鞭抽打门板的声响,安静许多。

    庖厨里升着炊烟,斑鸠、杜鹃在槐树枝头啼鸣。

    “这是何人煮的解酲汤?昨日真是喝得忘了事儿,刚巧头痛得很。”

    “管事心巧心软,估摸着是她吩咐人煮上的,还是热乎的。我们也莫要耽误事儿了,盛上一碗喝着便去朝训吧。”

    “阿泥与傅儿还未醒,我过去唤她们。她们两人昨日喝得最多,像是谁也不服气谁,若是晚去了,便稍稍给她们掩过去。”

    “好。这些西域人走了还真是清静,恐怕郎君过来莫高唯有这点好。”

    乐户三言两语,幼瑛用完胡饼与蔬菜粥,便回屋收拾好马褡走在廊下。

    卯时的风还捎着丝丝凉快,幼瑛路过谢临恩的厢房,便看见涂漆门环上仍旧扣着一把熟悉的方锁,纱窗紧闭着,里边儿安安静静,雀歌大抵还在歇息。

    没有谢临恩的应许,她也不好独自带着雀歌过去沙梁子。

    睢园的朝训在中堂的一楼长屋内,乐户一进去便收敛了声儿。幼瑛透过敞开的雕花门,可见谢临恩正点着乐人的舞姿。

    谢临恩的视线与她汇上,落到她肩上背着的两只马褡子上。乐人正拟奏着金戈铁马之声,曲中意境逐步推向极致,便“嘣”然一声,最细的那根弦应声断了,一瞬间有些刺耳。

    谢临恩移开视线,幼瑛也不多言的离去。

    日头全然升起,度厄湖外已有农工在植树,武思为身边的县尉一如既往的坐镇于此。他承不了热气,便蹲坐在湖旁,吆喝着农工用桔槔从水井中汲水纳凉。

    顺着湖水望过去,农田也正值忙活之际,稀疏的麦穗中藏着的籽粒寥寥无几,农户的腰杆弯弯的。

    “——阿还娘子,你今儿怎么还没有去雪翠岭?正巧这时拜佛的人多,你就同我们说说雪翠岭究竟有没有水吧。”

    菩提庙内,大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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