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的周边是荒漠戈壁,气候干燥炎热,水资源匮乏,且沙霾频发,土地贫瘠。

    越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人的精神世界便越富足强大,信众的信仰便越虔诚坚定。

    菩提庙中的香炉里插满了香火,沉香味不断,祈祷声不息,老农的口中念念有词:

    “希望来年不再饥荒,不再受苦。”

    “请保佑明年有个好收成,让家中的孩子不再挨饿。”

    幼瑛在萧女供养人的账簿上记了康姜的名姓,从她捐赠的八两钱中买了一壶香油与香,为傅儿祈求平安。

    “——阿还娘子,本想着今年能多收点儿粮食,但这天实在是太不作美了,我和老汉在地里收了一天,装起来的袋子还是瘪瘪的。你说这年头,种地真是靠天吃饭,天一不顺,咱们这苦力就都白费了。”

    “前两年那场大雪,就冻死了不少牲畜,连郡里的粮仓都给压塌了,今年又是歉收。那些个莫高军也是不饶人的,让我们吃粗糠、吐细米。县里人起早贪黑,便是盼望着把肚子填饱了。”

    “今日还好是你在这儿。”

    院子的国师像旁有一圈菜圃,不少人蹲坐在垄上歇脚。

    幼瑛敬完香,便见大娘一面提着水壶,一面过来拉上她的手,粗糙的触感布着一层层茧子。

    那群人人见幼瑛过来,便纷纷挪动身子,在瓦楞上让开一空位。

    “阿还娘子,你能让那位明府治沙,无论如何都于我们有恩。你再同我们说说,雪翠岭的地下真的藏了一条大湖吗?”

    大娘用陶碗倒了茶水端给她,粗陕青加上晒干的柳叶,闻着很苦涩。

    幼瑛喝了一口,她本想着县里人整日整夜都有忙不完的活,便没有打算将探水之事告诉她们。

    “阿还娘子,我们就靠着地吃饭,若是今年再下那么厚的雪,纵使耕地的黄牛不被冻死,播种也要推迟,还有那些咳逆、肺痈、疫病也是折磨人的。你到底给我们这些人透个底吧。”大娘抬臂抹抹汗,黝黑的肤色下,眼角更加下垂。

    幼瑛闻言,环看一圈视线,歉收让她们再次面临饿肚子的恐慌,或许将所知的情形告诉她们,可以让她们当作新的盼头来暂缓迫在眉睫的担忧。

    想到此,幼瑛便从马褡中拿出一卷桑皮纸,纸上分别记录了山脚、山腰、山顶的地势,用炭笔绘着水纹线条以及从各个探孔中探出的土壤质地与结构变化,旁再进行了详细注解。

    简纸围绕着雪翠岭的总体地形图铺展在沙地上,幼瑛移身与她们面对面坐着。

    “我不知晓今年会不会有大雪,我看雪翠岭有许多野果子、野菜,像菩提庙里的地窖便很适合囤积粮食过冬,沙梁子的洞窟也高燥、避风,谁家可以挖坑搭木板和茅草,多存些粮。雪翠岭在夜里头湿气更重,山脚的猎户便也给牲畜搭了暖棚御寒。到时候我们还能结互助之盟,约定各家各户存入一定数量的粮食,冬天时候按需分配。”

    幼瑛先安抚道,随后低头看简纸上的图,向她们一一说:“勘水一事繁杂,我目前也只勘了一个大概。”

    “雪翠岭的坡度整体很陡,但在东南坡相对缓和,且朝向太阳。到了冬天,太阳便晒得多,地面上的冻土就没有那么厚,水就容易往地下渗。山里的岩石一层层叠着,基本是南北方向走的,在东南坡这里,岩石缝特别多,雨水和雪水就顺着这些缝往下渗,最后存到地下。“

    幼瑛一面指着图,一面尽量通俗易懂地说:“所以这段日子我大多是在东南坡勘探,这里的上层是硬的花岗岩,底下是软的砂土和粘土。花岗岩把部分水挡住了,水就沿着缝隙渗到下面的砂土里,这些缝隙彼此连着,形成了地下水网。在这块大石头底下,可能有一个天然的水池,专门储存这些渗下来的水。”

    “小娘子,你说得我这粗人也就听明白了一句话,雪翠岭是真的有水。那我倒是有一个想问的,“一位粗衣大娘的额头上绑着棕色头巾,眼里流露出担忧,“咱们要是挖了井,这水不够用怎么办?何况这地下水流得这么深,咱们挖起来费时费力不说,最后要是没水,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幼瑛明白她的担忧:“雪翠岭与这边离得远,倒是不好带你们去看看。我这些天都在雪翠岭观察,那边不论是早晨还是晌午,甚至于是在这样的暑天里,岩石下边也会有水流痕迹,附近的几座山体也有类似的现象。倘若它们地底下真有水,彼此之间也是连通的,可以保障县里长期的用水需求。”

    “即便水真的不够用,雪翠岭的东南坡也适宜建造储水池,到时候便另想法子应对。”

    另一位怀抱婴孩的妇人接道:“这水在地下淌了那么久,要是有泥沙或者其他脏东西,对庄稼也不好。这度厄湖的水便苦得很,还经常堵着田道口,咱这一年到头来,不能再白辛苦一场了。娘子,你行行好。”

    幼瑛端坐在简纸前,待她说完了才指了指图上的水源位置,回得极认真:“大娘,你担心这些问题是应当的。雪翠岭的地下水虽然是在岩层中渗流,但岩层的裂隙和砂土层就像是一道道的筛子,将泥沙和杂质都挡在了外面,水到了地下畜水层时,已经干干净净了。度厄湖的水与它不同,它淌在山里头,不会被风吹日晒,便不会觉得苦,也不会有不利于庄稼生长的脏东西。”

    风沙拍打在简纸上,幼瑛地话落了许久,她们听得碰了碰目光。

    “反正今年的收成不好,明年也不见得好,要不和这小娘子试试?帮衬帮衬着,探得也快些。”

    “真是可怜我儿生下来与我受苦,前几天还跟我要新衣裳穿,哪有钱给他做新衣裳?”

    “娘子,这事能干成吗?”有人不放心地问道。

    幼瑛低眉看看指腹上破开的水泡,液体混着泥土黏糊糊地沾在手上:“若是多一人勘探,进程便会快一些。但勘探费时费力,武县令那边正忙着治沙,我也没有多余的工钱付给你们,此事尚未成定数。”她如实回道。

    “娘子,这说到底也是百利无害之事,我们没有脸皮向你讨要工钱。但你会不会像那些郎君一样,用这邀功?到时候便干不成一件事。”

    幼瑛闻言,她自然是有私心的。

    但她毕竟不是身在其中的莫高百姓,她随时可以机缘巧合的过来、又机缘巧合的回去。如若此事未成,最受苦的也还是她们。

    正如谢临恩所言。

    呈递天颜固然易,诸事顺遂却为难。

    菩提庙中的香火不散,新来的香客敬完香,看菜圃这边聚着许多人,便也背着篓子、提着袋子移步过来,周遭的人因此愈聚愈多,看着像是围着一群群扎在田地里的稻草人。

    “阿还娘子是好人,她与那些莫高军不同,若我信不过她,我还会将你们喊来一起听吗?我也是看这一年的心血白费,这心像是被活生生地剜了一大块。”大娘在旁说道。

    幼瑛随之启声:“我想你们可以少一些灾殃,可以年年有庄稼吃、有庄稼种,但我…”

    “——仲秋节还未到,你们便开始相思了,”幼瑛的话还未说话,佛陀殿里便有一道苍劲的声音传过来,“我看你们真是一个个赶着去寻死。”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幼瑛顺着看过去,身穿粗白麻衣的老者从跪垫上直起身,往这边走过来。他越走近,幼瑛便越能看清他衣衫上层层叠叠的补丁,脚上的那双鞋也早已裂开,露出满是泥土的粗厚脚趾。

    他虽年迈,说起话来却极有力气,站定在了幼瑛的身旁。

    “这女子一看便是外乡人,既没有挨过勒紧裤腰带的苦日子,也没有任何生命之忧。我问你,你家中有几口人,有几亩田,有没有被官府县衙抢过田?”

    “倘若有水,那谁来挖渠、谁来开垦,最后每家每户又能分多少田?贵地四十亩,贫地八亩,你家到底有几亩田?”老者掷地有声地问道,目光沉沉的。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僧侣敲打木鱼、诵经念佛的声音,还有藤架上的黄瓜影子在摇。

    幼瑛也默不作声。

    “这年年旱,又年年盼,究竟要盼到何时?大伙儿没有粮,还怎么活?”倒是有人说道。

    老者笑了一声:“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这探水的事说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多出几亩地,好有口饭吃?可咱们就算找到水,又能如何?渠要挖、地要开,水引来了,田种上了,可这一切得费多少力气、得耗多少时日?官府那边的地少了,咱们就能多活几分吗?到头来,田地还是落到他们的手里,咱们能分到的,不过是些边角余地。恐怕到时候朝廷还要上涨赋税,压得我们更喘不过气来。”

    “还有那些边军,随时来县里搜刮,咱们辛苦种地,填饱的却是他们的肚子。与其拼尽力气去探水,还不如留些力气过日子,”他说着,那双吊梢眼下垂,睨了一眼幼瑛,“这些人中龙凤从来就没有真正为咱们着想过,他们哪一个不是随便做些事就回去邀着升迁?别再被这些说辞牵着鼻子走了,他们真是拿我们当垫脚石的!”

    “嗳——你这、你这哪里是这么个理儿,”大娘在一旁驼了驼身,瞟了一眼幼瑛,看她不说话,脸上的细纹都皱在了一起,“明明是他们无理在先,我们难不成看着水在那边不去挖吗?”

    “就凭你吗?”

    “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武思为那边掘土造林,好歹还有工钱补贴家用。官府心情好了,到了冬天还能多运来几车赈济粮,莫要落得个两手空空才好!”老者斥道。

    她们自然听得明白,幼瑛也明白。

    “这…”

    “只要有信念,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顺着官府来,官府不会多加为难;逆着官府来,那就有吃不完的苦果子。”

    “圣人的眼皮底下看不见我们这边的荒凉地,就像掀开锅盖,都瞧不见它冒得是什么气。还是一家子守在一起最紧要。”

    “我离回去还有一段脚程,便先走了。”

    木鱼声咚咚——的,小孩跟着啼哭,三言两语之间,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大娘也从沙地上支起身子:“阿还娘子啊,你…你修缮萧女像还需要用什么料子?我也好去县里买回来,莫耽误你晚上过去修。”她交握着双手,眼角更垂下几分,笑了笑。

    幼瑛看向背上开裂的国师像:“还有一些料子没有用完,你若得空,便将那些运到这边来,可好?”

    “好好好,”大娘连声应道,“冯娘前两天一大早就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她无亲无故的,还能去何处。我今儿得去找找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僧侣围着佛像诵完经,便渐次从殿堂走出,庙内顿显沉默空旷,廊柱上的漆皮脱落,干裂的木纹暴露在愈照愈烈的日光下。

    幼瑛还盘腿坐在地上,方才老者的话还犹在耳,更触目的还有他身上的苍老与面上的笃定,仿佛钢铁一般。

    “阿还郡主,我支持你去探水。”身后有声音道。

    幼瑛回神,转头看去,抱厦还是穿着那身有许多只口袋的青衫,在庙门口买了一炷香。

    “你也来这儿祈福吗?”她有些诧异于在菩提庙见到她,自上回瞽姬的事儿,她们还未见过面。

    “师父的身体抱恙,我正巧要去雪翠岭采药,便来给他求平安,”抱厦背着篓子过来,“那日回去之后,我确实觉着难过,不过我明白你的心意,你与师父都是一样的想法,师父比起医者仁心,更希望我安康胜好。可怜他同我置气了许久,以至于气郁难舒。阿还郡主,待师父病好了,我便同你一起去探水。”

    幼瑛笑了笑,收拾起桑皮纸,马褡里咣当当的。

    “祝你师父的身子早日康健。”

    “医学中讲,七情不畅,便会损伤五脏。若是日日强忍,时间一长便会耗伤心脾。正如官府不公,也应当寻求正道解决,一味的忍受只会让不公之事愈演愈烈,”抱厦说道,“你觉得方才的那些话有道理吗?”

    幼瑛摇摇头,知晓她是何意。

    “只是此事未定,我不想她们忧虑餐食不足之外,再希望落空、百般煎熬。”

    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徒有虚名的“功臣”,而是希望实事求是。

    抱厦与她并肩坐下:“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幼瑛支头笑了笑:“你们医学中讲七情不畅,我看得《庄子》中有涸辙之鲋。”

    “什么鲋?”

    幼瑛满面轻松,讲得绘声绘影:“有一条小鱼被困在了干涸的车辙里,便向过路人出声求救。过路人告知它,游去大江大河里不就成了!”

    “小鱼说道,等我到了大江大河,那你恐怕连我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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