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北方有倒春寒的说法。

    林惜雨觉得就是入春失败加上没有暖气的一种委婉表达。

    凌晨,太阳还没出来,她已经早早开工。

    现在的室温比冬季更冷,雪上加霜更适合她。

    活动着冻僵的手指,抻抻胳膊揉揉肩。

    脑袋左右摇晃都能听见搁楞搁楞的声音,要赶工期没办法。

    手里是一张棉花娃娃面皮,将面料抻平,看着刺绣机带着彩色丝线上下跳动,不多时娃娃的眼睛便有了神采。

    伴着刺绣机有节奏的鸣叫,娃娃的五官、表情都一一呈现在她手中。

    按照样板裁剪好,缝纫机快马加鞭地赶,娃娃的手和脚都有了。

    填充好棉花做最后的缝合,这一步总让人联想到她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出自这双手的成品娃娃看不到任何缝补痕迹。

    戳了戳娃娃软软鼓鼓的小肚子,一副萌萌地傻笑,林惜雨眼中除了疲惫也有光彩。

    心里默默盘算着赶忙找代加工的事,按这样的速度,累死她也无法按时完成。

    她现在看单头刺绣机工作都像是慢速播放的老电影,一只蚊子从眼前飞过都能分出公母。

    一个人在布料和机器之间埋头苦干,天际也从一片灰暗到一点点亮起来。

    取外卖的几步路算是活动筋骨,匆忙吃饭带着耳机又继续忙碌。

    急招代加工的帖子已经发出去,希望这几天能有着落。否则这批订单延误不说,她还要赔钱。

    太阳最足时,工作室外一辆快冒黑烟的五菱荣光稳稳停在路边。周锦城双手插兜极不耐烦地走下车,要不是嫌座位脏他还能再靠一会儿。

    抬眼望着破旧的红砖楼眉头紧锁:这里能有什么生意可谈?

    上了年纪的沈宏义堆着谦和的笑容,怕弄丢一样拉着他急吼吼地敲门,丝毫不管周锦城是否情愿。

    工作室的防盗门咧开一道小缝儿,轻敲几下不见回应,顺着缝隙能听见有节奏的缝纫机声。

    沈宏义猜一定是林惜雨工作上头忘了关门,直接推门进去。

    周锦城跟在后面也不情不愿地站在屋里。

    皱着眉环顾四周,这是人呆的地方吗?

    墙上订着乱七八糟的草稿图,画的什么东西看不明白。

    缝纫机、刺绣机上堆成山的布料还有铺成海的线轴。

    空气里有一股浓重的机油味与布料混合的味道,闻着就头疼。

    扯着嘴角高声道“老板在不在?”

    沈宏义尴尬地定在原地,张张嘴没了声音。

    “山海”后浮浮沉沉的小脑袋突然抬起。

    盯着屋里杵着的两个大老爷们。

    一个眼熟,上周还见过,名字记不住了。

    另一个看上去颇有美剧中的寄宿学生气质。

    被遗弃的破碎感和疏离感附带故作坚强的浮夸,与周围格格不入。

    在她眼中,这人从画面中突显出来,踩着金色阳光缓缓走来,说出的话很难听“问你话呢,没听见啊。”

    “不会敲门吗,出去!”

    周锦城凝视着圆圆脸像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女孩,眼睛像黑葡萄。他第一次对圆眼圆脸有了具象化概念。

    凌乱抓起的发髻,让人好想弹一弹,然后看她哭唧唧地嚷嚷“欺负人。”

    只是不带黑框眼镜更讨喜些,不这样瞪着自己更可爱些。

    想到这嘴角忍不住勾起好看的弧度。

    看着软脾气倒挺大,鼓鼓的圆脸好想戳一戳。

    故意弯腰,平视着她嘲讽“大人不在扔你一个小孩儿看家?进来坏人怎么办……”

    她是不高,也不至于像孩子。林惜雨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却不想一味纠缠下去,转脸对上一旁想插话却没机会的沈宏义。

    她刚刚想起来,这位是手工作坊的负责人,是来救自己的。

    “不好意思沈经理,咱们坐下聊吧。”

    沈宏义和气地点点头“门没关,我们就进来了。”解释还是要的。

    “可能上午取外卖后忘关了,我一直在听音乐没听见有人敲门……”

    面对谦和礼貌的微笑,她没办法冷下脸。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是并不耽误她强行忽略一旁高高的碍眼鬼。

    被晾在一边的周锦城并不介意,规规矩矩坐着听两人聊打样、加工、用料……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填充物、PP棉、用料材质、加工费……这些他都懒得听,而且椅子实在不舒服。

    林惜雨工作室的椅子和凳子都是便宜的二手货,她不舍得买新的,那都是钱啊。

    况且只有一米六五瘦瘦弱弱的她对椅子要求并不高。

    余光瞥见周锦城坐没坐样她的脸色更不好看。这人除了找茬还没个消停。

    沈宏义心领神会,在话题间隙和蔼地对周锦城道“那边机器上就是林丫头的样品,咱们加工的成品就按照这个标准来,你去学习学习……”

    他能学会什么,看着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好吗。

    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她依旧笑着面对沈宏义。

    “叔叔,手工费再低一些吧,下次有单咱们长期合作可以吗?”没有甲方该有的气势,气势不值钱,她只要省钱就行。

    沈宏义的姿态放得更低“林丫头,叔叔也说实话,你的加工要求很高,这么精细的活价钱就不会低,但是我们保证……”他要厂子活下去,单靠那个大少爷可不行。

    周锦城没心思听他们的谈话。

    在他看来,这和家里的生意简直没法比。要不是老头子把他下放过来,现在应该在CBD落地窗前喝咖啡。

    目光淡淡地扫过一个个肉嘟嘟的棉花娃娃,小土坡那么高的彩色碎布中一截手指长的小粗腿愣愣地伸出来,仿佛在求救。

    一把拎起小短腿儿,棉花娃娃委屈巴巴的小脸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惹笑了周锦城。

    捏捏柔软的双丸子,指腹摩擦着弹性极好的布料,他不得不承认被这样的娃娃治愈了,此时他轻快不少。

    “叔叔,我们各退一步吧。”她真的着急,两个月完成样板娃娃才能有后续订单。

    沈宏义也不含糊了,他是看好林惜雨的潜力,这款娃娃火了,加工厂就有救了。

    林惜雨郑重地在合同最后一页签好自己的名字,仿佛落定一件人生大事般松口气。

    目光落在一排娃娃面前极不和谐的背影上,更不和谐的是他正捏着其中一个反复抚摸。

    虽然动作轻柔,但在她看来很是冒犯,皱着眉头上前阻止。

    “给我。”

    身高差太大,她够不到。

    “给我。”

    绕到另一边也失败了。

    周锦城刚刚被抚平的毛躁心绪差点又炸起来。

    一个娃娃而已,怎么那么小气,看上去也没有多精致。

    “你都把她捏坏了……”使劲儿跳脚一把抢过来。

    拿出针线小心翼翼地修补棉花娃娃的腋下和脚丫。

    这人手劲儿真大,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

    阳光下,穿线的钢针闪烁着光彩。

    缝合的不只是娃娃,也有旅人的伤口。

    也许是娃娃露出的雪白棉花恰好暴露了脆弱,也许是林惜雨的珍视维护令他心生奢望。

    一瞬的怅然若失击中周锦城,像个犯错的孩子无助地望着她。

    眼中细碎的微光渐渐暗淡,对棉花娃娃那样好能不能对他也温柔一些。

    懊悔只顾着喜欢却忽略了棉花娃娃很脆弱会受伤,拳头在身侧握了又握,放弃抗辩的念头。

    那毕竟是她的东西。

    “给你吧。”补好的棉花娃娃没好气地扔回来。

    本来是准备送人的,被他摸了那么久……算了送给他吧。

    接过棉花娃娃,周锦城顾不上感谢将棉花娃娃托在掌心仔细端详着可转眼间又被夺走。

    林惜雨利落地给棉花娃娃穿上白色南瓜裤和淡绿色的连衣裙,很快又塞回给他。

    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流泪的棉花娃娃,像极了第一次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妈妈。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赶忙将棉花娃娃放入怀中,生怕她反悔,迅速拉上外套。

    即将离开,周锦城突然转身冒出一句“她有名字吗?”

    “帮忙把门关上。”转身把外套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懒得再多说。

    有了棉花娃娃的安抚,周锦城并不介意她的态度。

    瞥见女孩垂下来的帽子上耷拉着兔子耳朵,嘴角甚至还扬起微小弧度,喜滋滋地下楼,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她叫什么名字?”

    沈宏义笑而不语递上合同。

    随手翻了翻“就这么点儿钱。”按照这个进度什么时候能回家。

    “咱们就是普通的手工作坊,想挣上百万上千万怎么可能,又不是国外高端奢侈品……”

    话虽如此,但沈宏义从来不认为在手工制作方面国产品质低于进口,只不过是消费者对进口货趋之若鹜,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罢了。

    哪时候说不定一股风吹来就为国货平反了。

    “老周就是想让你体验一下当年的艰苦而已,心态放松就好。”

    老周是周锦城的父亲,提起他周锦城就一肚子气。

    重女轻男,女儿当宝养,儿子当垃圾养。

    气哼哼地翻到最后一页,左下角是女孩清秀的字体:林惜雨。

    低头对怀里的棉花娃娃柔声道“叫你小雨好不好。”连眼神都软下来。他断定那女孩哭起来一定和棉花娃娃差不多。

    小娃娃躺躺在臂弯中,依旧眼泪汪汪的,可在他看来是撒娇般的倚靠。

    一个被流放的人,一个属于他的娃娃。

    莫名多出亡命天涯的舒畅与豁达,长出一口气,连路边干枯摇晃的树枝都觉得洒脱肆意。

    沈宏义撇撇嘴,这爷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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