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手工作坊,沈宏义赶忙把十几个工人组织起来开了一个小型动员会。

    “棉花娃娃的订单已经交给咱们了,一定要细致,……小陈和小赵你们两个手艺好,多教教他们,把把关。”

    沈宏义五十多岁,他口中的小陈和小赵,周锦城见了也要叫声阿姨的。

    “林丫头还说两个月内完成这一单,以后会和咱们长期合作……”不到二百平的作坊内响起掌声,沈宏义的消息无疑给死气沉沉的手工作坊带来了希望。

    有人低头思量着消息的可靠性。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听说手工作坊的创始人周先生的儿子要来,以为会有改善,结果挺失望。这一次不会重蹈覆辙吧。

    当然大部分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沈宏义,眼里是光芒和期盼。

    纺织品类中很大一部分加工工序已经被大型机械取代,纯手工的部分对作坊规模要求更高。

    他们的手工作坊在一次一次的改革浪潮中失去了机会。

    工人们大多是国企并轨破产裁剪下来的人员,有手艺但是身体和精力都和流水线上的年轻人没法比,沈宏义就是其中一员。

    秉承着独立自主、自强不息的原则,沈宏义一直都在主动寻找机会。虽然都是些零散订单,但也够勉强维持。

    棉花娃娃让沈宏义在绝境中看见了生机。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来到林惜雨的工作室。小姑娘单枪匹马、敢想敢干的韧性令他钦佩。再得知林惜雨的家庭状况后更是把她当做同病相怜之人。

    虽然对手工要求高,但是单价也高,这是最适合手工作坊的项目。

    一声令下,工人们干劲儿十足地准备着布料、纱线、检查设备……

    周锦城疑惑地看看怀中的棉花娃娃:真这么厉害?

    忍不住按了按毛茸茸的额头,手感真好。

    晚上周锦城独自回到安排好的住处,当年父母就挤在这间三十平米小屋里艰苦创业。只是他出生得晚一些,没赶上。

    所以老爹特意把他发配到这里忆苦思甜。

    墙面上半截白,下半截说绿不绿说蓝不蓝的颜色令周锦城困惑,不能都刷成白色?

    暖气已经不再油亮也没了温度,在床褥下摸索半天才找到一个小插头,顺手插到就近的插排上。这就是沈宏义说的电褥子吧。

    水龙头周围一圈都生锈了,拧开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好在不影响出水。

    只是往哪边拧都不出热水。算了简单洗洗吧,老爷们没那么矫情。

    被窝早已暖和起来,枕边放着那个叫小雨的棉花娃娃。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被这么柔软的小可爱陪伴过。

    头挨着头,心也温暖了。

    此时那群狐朋狗友可能还没起床,拍了一张棉花娃娃的照片发到群里,准备睡觉。

    不多时,微信提醒接二连三响起。

    【这什么玩意?】

    【大哥你在哪儿,灯光这么昏暗,不通电啊。】

    【……你回乡下了,蓝白格床单好怀旧。】

    【棉花娃娃吧,韩国很流行,没想到中国也有了。】

    【陪它睡觉,白月光知道吗?】

    ……

    搂着棉花娃娃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这群土包子什么都没见过。

    在心中默默地挨个鄙视一圈,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按照北京时间睡觉,很香。

    解决了心头大患,林惜雨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这几日加班加点地熬,向来自律的她偷偷给自己半小时睡懒觉。

    七点半收拾好准时出发。

    经过一夜寒风,四处漏风的捷达车车窗上四角已经凝结出美丽的冰花。

    手指凑在嘴边暖暖才有勇气握住冰冷的方向盘。

    启车上道,座椅都冻屁股,可是她不敢开暖风。

    这台车冬季暖风不好使,夏季空调吹死人,脾气倔得很。

    发动机热透了,她也到医院了。

    走廊里能清楚听见病房里搅拌机的嗡嗡声,清脆的拍背声,还有难以描述的呕吐声和咳嗽声。

    特需病房中靠近窗子的一张床最安静。

    妈妈文蕾不声不响地坐着。

    清秀的面庞难掩昔日风采,此时目光呆滞地盯着白墙,对于她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

    “妈,我来了。吃早饭了吗?”

    自说自话仿佛没准儿哪天就能得到妈妈的回应。

    出事这段时间她一直抱有这样的幻想,只是希望越来越渺茫。

    医生的建议很理性也很残酷,除非有奇迹。

    走过去关上窗子,免得妈妈着凉。

    棉签沾水轻轻地将嘴唇稍微润湿一些。

    文蕾一动不动,很乖巧。可她的眼角还是湿了。

    “小雨来了。”护工宋阿姨端着煮好的鹌鹑蛋和西蓝花走进来。

    熟练地把蛋和菜打成泥,针筒接在鼻饲管上一点一点将泥状食物推进胃里。

    即使见过好多次,可她还是掩面不愿再看。

    文蕾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并没感到多美味,也没表现出痛苦。

    协助宋阿姨给妈妈拍背、翻身、按摩……额头已经微微出汗。怀着忐忑的心情,在临走前把宋阿姨叫到走廊。

    “宋阿姨,这是差你的工资……的一部分。”

    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工一个月要一万元。

    宋阿姨看她可怜,只收八千,饶是如此,她还是捉襟见肘。

    接过钱,宋阿姨语重心长道“孩子,你得想想后路,这刚一个月,以后呢?”

    她见过太多家庭,从最初的依依不舍到最后的如释重负。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有钱人家她倒是无所谓,反正都是挣钱,文蕾照顾起来还算轻松。可林惜雨的情况她再清楚不过,有些话不得不说。

    “阿姨,我很快就会有钱的,最多两个月……”她眼泪汪汪地争辩。

    虽然听出宋阿姨的弦外之音,可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怎么能放弃。

    默默地坐回驾驶位,好不容易热起来的车子又冷得像冰窖。可再冷都没有心冷。

    边开车边盘算着余下的钱该怎么办。

    要不要向订单方先预支一部分货款,但第一次合作,成品都没出她张不开嘴。

    一连错过两个路口后她不敢再想了,这样下去今天都开不到手工作坊。

    过了跨江大桥,颠簸二十分钟才到。

    白墙蓝顶的低矮厂房萧瑟地立在两侧,一场席卷大地的春风并没带来生机。

    踩着土泥灰石铺就的凹凸不平,很快白色运动鞋就变成灰色。

    仔细辨认墙上斑驳的蓝色油漆,确定是23号没错。

    刚要进门身后出现一道身影。

    “早上好。”军绿色的厚重门帘被撩起,轻咳几声掠过身侧。

    “嗯。”她一时语塞,因着昨日的尴尬现在竟不知如何回答。

    隐隐约约闻见焦糊味,目光追及那道身影,略旧的军大衣极不和谐地罩在身上,走很远还能听见清晰的咳嗽声。

    工人早早就开工了,不大的厂房里繁杂的气味像手中的线团和布条交织缠绕,理清了还要再乱回去。

    白胖的陈阿姨不仅手艺好人也和蔼。

    见到林惜雨乐颠颠地小跑过来,拉着纤细的小手热络地攀谈。

    “丫头吃早饭没,我这有包子……你放心,我们的手艺保准差不了……”

    感觉到陈阿姨的大手温暖而有力,有属于那个年代劳动女性的特殊力量,她心安不少。

    “角落里瘦瘦的是小安,他是聋哑人,白天打下手,晚上打更。”

    “那边的是你王叔和周叔......”

    陈阿姨陪着她在不大的作坊里转了一圈,和大伙儿算是简答熟悉过。

    “丫头多大了,属什么的,有对象没……”话题切换得太快,她一时没跟上,羞赧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陈玉芬,你又偷懒。”

    像是孙悟空卸了紧箍咒般,她立刻转身,感激地望着一脸严肃的人,这位应该就是沈叔叔提过的赵阿姨。

    “行啦行啦,我干活去,赵芳杰她对这批订单最上心。”陈阿姨安慰地拍了拍她,回到一堆五彩缤纷的布料中。

    见两人相视一笑,并不是真的吵架,她心领神会,是工友间的默契,也礼貌地问候。

    “地方就这么大,但是手艺绝对没问题。可以四处看看,有问题找我,老沈一会儿就到。”

    是个利落能干的人,心更安了。

    大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打扰。

    伴随着缝纫机、码边机、刺绣机的嗡嗡声,捏着布料和纱线,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都是按照合同要求准备的,一夜之间根本做不到,幸好昨天谈成了,太难了,大家都难。

    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窗打量那道颀长孤独的身影,不免有些感慨,或许他也有苦衷吧。

    抿着唇角靠近,打算缓解昨日的不愉快。

    隔窗听见周锦城边咳嗽边咒骂怀里的棉花娃娃,语气很不好。

    指尖在掌心印出白色月牙,只有一个念头——他脑子绝对有病。

    明明昨天自己要带走今天就翻脸不认娃娃,真想过去照着后脑勺狠狠来一下。

    不与傻子论长短。

    换上笑脸凑到能说会道的陈阿姨身边,见一双巧手穿针引线上下翻飞,小巧精致的蓬蓬裙就成型了。

    “陈姨,你手真巧……”她不得不感叹,虽然自己也会缝制,可是也没达到如此熟练。

    技艺对于这些阿姨们来说仿佛流淌在骨血中与生俱来。她再一次暗笑自己的肤浅和无知。

    许是小姑娘人美嘴甜,许是大家感激这一单带来的希望,她很快成了手工作坊的团宠。

    “林丫头,中午和我们一起吃吧,你沈叔叔做饭可好吃了……”

    “老沈一直说你人不错,我们还不相信呢,哪有那么和善的老板。”

    “这孩子一看就不简单,刚毕业就创业,你爸爸妈妈多省心……”

    提到爸爸妈妈时她尽量掩住心底的凄凉,不忍让伤心事打破美好与和谐。她早已失去无忧无虑的权利。

    周锦程在外面吹够了风,待身上的糊味儿不那么重才返身回屋。

    一进门,眼前其乐融融的场面就刺痛了他。

    小丫头对别人都笑嘻嘻的,怎么唯独对自己板着脸。

    不就是拿了个娃娃嘛,小气得很。

    他都没有计较昨天的不愉快,早上还忍着咳嗽主动打招呼,连回应都没有。

    还有那些工人,前天见到自己时也没多热情,现在见了他仿佛没看见一般。

    周锦城有种被排挤的郁闷,另一只脚迟迟不肯踏进屋子,怕进去会破坏美好的气氛,也许他注定只能做幸福的旁观者。

    就这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冷风顺着敞开的门帘呼呼地灌进来。

    林惜雨皱着眉看向门口。

    他心中莫名一紧,赶忙迈步进来。

    走到门口的沈宏义始料未及,被门帘重重拍了一下。

    哎呦一声,捂着脑门夸张大叫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周锦城被大家的愉快感染,不好意思地笑了。

    林惜雨目光掠过男人精巧的侧颜,笑起来的他破碎了疏离显露出温暖,似有预感周锦城会看过来,赶忙低头摆弄手里的棉花娃娃。

    周锦城目光扫过低垂的小脑瓜,一瞬间又不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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