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等没明白老张那句话的意思。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于是又埋头吃起了饭团。

    按照族谱上的辈分算的话,黎等的确是和黎胜爷爷是同辈,只不过他们俩的亲缘关系已经很远了。

    见黎等说完那句话又变回了闷葫芦,老张接着说了起来。

    “兄弟啊,是最靠不住的。有没有血缘关系都一个样。你可能看不出来,我年轻的时候其实是带红帽子的。”老张敲了敲放在床头的黄色安全帽。

    其实他也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聊过天了,突然就打开了话匣。

    工地里里面的人能拿多少钱,看一眼他们头上戴的帽子就知道了。正所谓“黄帽子干,红帽子管,蓝帽子转,白帽子说了算”。

    黎等和老张他们就是带着黄帽子在工地上负责干活的。拿着最低的工资,干着门槛最低的体力活。

    其他几个,红帽子的是包工头,蓝帽子的是技术工,白帽子的是甲方。

    老张年轻的时候是在老家干包工头的,但是后来被自己的好兄弟背叛,卷走了他的工程的尾款。老张差点因为没钱支付手底下工人的工资进局子。

    好不容易贷款将自己手下的工资结了,老张自己也背上了债务。

    那个年代,小地方什么消息都传得快。

    工人们都知道他贷款付工资背了债了,都不愿再在他手底下干活。老张也是到后来才知道,他手底下的工人跑那么干净还有那个畜生兄弟的一份功劳。

    在老家干不下去了,老张就到大城市里来找机会。也是在这边他遇见了后来了爱人,有了现在的女儿。

    聊起爱人和女儿,老张的神情都柔软了许多。

    “我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我爱人的,她从来都没有嫌弃我穷。但是我知道我那个时候提供给她的物资条件不是最好的……甚至很差……”

    老张有点哽咽。

    他从前做包工头的时候是有过一段富裕日子的,所以觉得爱人在跟着自己的时候没能过上曾经那样的好日子很是亏欠。

    “……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我,给了我一个家,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

    老张的饭团早就吃完了,他团吧团吧包装纸,起身出去丢了个垃圾。回来的时候从床底拿出了两罐啤酒。抬手给了少年一罐。

    后来他还清债务,和爱人结婚之后,日子总算好起来了一点。在妻子怀孕之后他还存到了一定的积蓄,准备挑一个合适的学区房交首付,供房子。

    可惜在老张爱人生产的时候意外发生了。经历了难产的爱人在重症病房坚持了十几个小时之后,最终还是离开了老张。

    “……所以说,有时候很难说是福是祸。如果当初我一直在老家做包工头的话,我就遇不到爱人了……”

    老张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和爱人的事情。以兄弟的背叛起头的人生故事,说到后来已经充满了爱的回忆。

    大半罐酒下肚之后说话已经开始有点颠三倒四的老张突然总结道:

    “有时候这样子想:花几千块钱认清一个人,还是很值得的,总比我当年几十万的好。”

    说完这句话老张一口气将自己手里的酒喝完了。见黎等的那一罐都还没有开,就一把夺过来,自己喝了。

    酒开始有点上头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可能是少年的经历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也可能是少年的眼神太过真诚,让他积压了多年的倾诉欲望得到了释放。

    老张又开始说起自己和妻子的爱情故事了。说着说着还红了眼眶。

    “我觉得我爱人就是我的……是我的……”老张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文化水平也不高,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出爱人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突然间想起了自己女儿之前看的电视剧的一句台词,老张怔怔地开了口:

    “她就是我心软的神!……心软的神……”

    “肯定是我做得不够好,于是天庭就将她召回去了……老天爷都见不得她在我身边吃苦……”

    老张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嚎啕大哭。黎等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怎么能哭得如此凄惨,又那么畅快。见老张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少年也就接着听了。

    老张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对黎等来说非常新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似乎也只是刚刚开了一个头,虽然也经历过生离死别,但这是他头一次直面比他年长的人的情绪爆发。

    在老张的碎碎念中,另一罐啤酒也很快见底了。黎等见老张左摇右晃眼看就要撞到床架上赶忙上前一步,扶着他,让他慢慢地躺到床上。

    “还老乡老乡的……就别老乡了,那个黎胜就不是好人!他拿到钱之后就直接走了,一点犹豫都没有!”黎等正扶着老张缓缓躺倒的时候他突然嚷嚷到,他抓着黎等的衣领:“以后别说这样的人是同乡了知道吗?!真是给家乡丢脸。给自己抹黑!”

    黎等连声应下,将老张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扒开,然后扯过毯子给他盖上。想了想,从袋子里又拿出了一个饭团放在了老张的床头。

    黎等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留在这里等老张醒来。他知道醉酒之后睡觉时有一定危险的,醉汉可能会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黎等重新坐回老张对床的床板上,拿出了苏遇给他的新品饭团吃了起来。

    很新奇的味道。

    黎等从前没有吃过牛油果,也没吃过培根。他也不能确定这个没吃过的味道是来自牛油果的,还是牛油果混着其他配菜而产生的。

    还是比较喜欢炸鸡饭团。

    老张这一觉睡到了傍晚。

    黎等觉得老张好像醒来之后突然间就忙起来了,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少年不明白这是老张在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失态、还让年轻人照顾,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觉得不好意思了。

    看来老张已经彻底醒酒了,黎等拿着剩下的几个饭团回了自己宿舍。

    醒了酒的老张看见床头放着的饭团,起身走出了铁皮房子。

    晚上的时候,老张带着自己买的菜,还有自己的电锅来到黎等宿舍。他说自己中秋要和女儿过节,很久没做菜了,想要练练手,让黎等帮忙尝尝菜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每到饭点,老张都会带着菜和锅去找黎等,或者让黎等到自己宿舍来。最开始还是老张做菜,后来就变成黎等做菜老张指挥了。

    老张在黎等做菜的时候将自己这些年在S市知道的包工头的联系方式,都记下来了,还有几个工人们找短工会去的地点也都一起记到了一张纸上。

    他到现在这个年纪还能找到工地的工作,一是因为他以前干包公头的时候知道很多门路,也知道怎么找门路;二是他知道包工头招大龄工人的顾虑,招工的时候对着那些包工头三分真七分假地推销自己,总有那么一两个能被他说动的。

    马上就要中秋了,老张还在这个棚子里住,就是想等到中秋放假的时候带着在市里读书的女儿回爱人老家一趟,过个团圆中秋。

    在这中秋之前的这两三天里,找长工时间太紧而且中秋有些工地可能不放假,找短工钱太少,住酒店不划算。

    反正工地的这棚子大概率是在中秋之后才拆的,免费的不住白不住。就当是给自己提前放中秋了。现在还没走的工人大多都是这样的情况。

    有了老张的纸条之后,黎等就开始了凌晨去香香饭团门口的坐一会儿、早上去工地蹲守黎胜、中午回铁皮屋做饭、下午换一个工地蹲守、晚上接着做饭的充实生活。

    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两天,老张女儿就放假了。工地里的其他工人也都走光了。

    黎等还有几个距离比较远的工地没有去看过。决定中秋这几天去看看。说不定在哪个不放假的工地蹲到黎胜。

    少年还处于一个对回答有期待的年纪。

    他就想亲自问问黎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对这个回答还保有一丝善意的猜想。

    可惜那么多天的蹲守,黎等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

    今天晚上是中秋节。

    也是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黎等在超市里买了一个散装的特价月饼,将宿舍里的椅子搬出两把放到了空地上,自己坐着一把,另外一把孤零零地放着那个月饼。

    赏月。

    月亮上的神仙先吃月饼。

    之后再轮到他。

    黎等囫囵地吃着月饼,是五仁的,挺香的。已经好几天没吃炸鸡饭团了,有点想念那个味道。

    少年这几天凌晨依旧有到那颗树下坐一段时间。只是苏遇的大部分顾客都是写字楼里的上班族,所以上班族们中秋放假之后,苏遇也给自己放了一个假。

    中秋的月亮额外的亮,亮得黎等睡不着。于是他直接起身,慢慢地往香香饭团的店铺走去。

    两点多他就到了那颗树下。

    写字楼玻璃反射的月光将这个寂静的广场照得有点清冷。商业广场零星亮着几个招牌——原来真的会有店铺一整个晚上不关灯。

    黎等下意识觉得这样有点浪费电。

    少年常驻的那颗树上被缠上了一圈圈的氛围灯。暖光将少年周边的冷色都驱赶了好些。

    他准备一会儿苏遇开始卖饭团了就去买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格外地想念那个味道。

    平常每天准时三点半到店的苏遇到三点五十了都还没有来,黎等有点担心。

    担心饭团,也担心苏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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