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迹的衣服并不好洗。

    尤其是血冷掉之后,在久不打扫的仓库里熏了很久的衣服会混杂着铁锈味,如不用心洗,衣服会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慢慢变干,衣服上的血迹也会留下浅浅的痕。

    但即使用心洗,也不过是将沾血的衣服染上廉价的香精味,让衣服上的螨虫在阳光下慢慢死去。

    所以祝馀通常会选择深色的衣服,只需要在水里泡上一段时间,经过简单的清洗,再在通风口吹一夜,这样就算处理好带血的衣物了。

    祝馀盯着眼前一大盆深色衣物,廉价短袖很容易掉色,水已经黑了一片,但还好都是深色,祝馀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图方便的选择让洗衣服时少了不少麻烦。

    衣服挤在水里,像绕在一起的黑色水草,麻木且无生机;料子都是棉布,有些粗糙,穿上身不是很舒服,但胜在便宜。

    前些日子在金沙被划伤了手掌,家里的热水水管也因陈旧而破裂,完全不能用了。

    祝馀把手伸进水里,虽是初夏,但冷水的凉意还是让他皱了皱眉;手上的伤口没完全好,冷水叫嚣着侵入欲将开裂的创口,一股撕裂感让祝馀眼前泛起白光。

    疼痛让他下意识远离那盆衣服,视线上移,陈远出现在小小的窗口前。

    盥洗室的窗子不算大,且被固定住了,只剩四块方方正正的玻璃镶在那里,一横一竖两道黑边把玻璃划成田字格,黑边晕开,把玻璃弄得模糊,反倒是起到了遮蔽的作用。

    陈远正趴在窗户前,她把气呼在位于第三象限的那块玻璃上,随后用手擦干,但怎么也擦不干净,小巧的眉头皱到一处。

    “擦不干净的。”

    祝馀推开门,倚在门边,看着弯腰趴在窗边的陈远。

    原来如此。

    陈远直起腰,挥了挥手里的袋子:

    “外婆家的水管多买了一根,你要不要?”

    祝馀看了眼袋子——是鹅城商铺里常见的热水水管。

    “上次路过你家时,看见门外热水流了一地,想着可能是水管断掉了,正好有根新的,你要不要试试?”

    陈远扬了扬手里的袋子。

    祝馀点头,接过水管,从屋里翻出扳手,找来把椅子,起身去拆除坏掉的管子。

    陈远看了眼晃晃悠悠的椅子,一副很容易散架的模样,走上去扶住椅子。

    “谢了。”

    感受到椅子的稳固,祝馀边拆水管,边道谢。

    “砰——”

    管里的水没有被放空,水迸发出来,溅了一地。

    所幸只是冷水。

    水撒了祝馀一身,粘腻的感觉又附上身来。祝馀下意识扯了扯湿透的背心,同样湿漉漉的女孩落到了余光里。

    “......抱歉。”

    祝馀跳下椅子,女孩的湿发贴在白皙的脖颈上,裙子牢牢黏住女孩的身体,初夏,鹅城还带着晚春的寒意,女孩打了个喷嚏。

    祝馀从洗手池前捞了张干毛巾,下意识去擦女孩的头发,但触碰到女孩柔软的脸颊时才如梦初醒,毛巾被搭在女孩头上,祝馀收回别扭的手,干咳一声:

    “我去拿换洗的衣服,你先擦擦吧。”

    说完便从盥洗室离开了。

    陈远擦着头发,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慌乱的祝馀,在平日里,非常少见。

    祝馀找来一身衣服,递给陈远,关上门,留女孩独自一人在盥洗室整理。

    祝馀不仅高,而且身材不错。

    这是换上祝馀的衣服后,陈远得出的结论。

    短衫已经能拖长到做一件超短裙的程度,而裤子更是需要陈远拉紧裤带,再多系几圈才不会掉下去。

    回到主屋,祝馀正在水台前清洗沾血的衣物,洗衣粉碰撞而发出柔和的气味,陈远觉得很好闻。屋里散发着一股溪边捶打衣物而发出的清新气息。陈远身子陷进小屋里——那张暂做沙发的小床。

    独特的雪松味,陈远情不自禁地嗅了嗅身下的棉织品。

    祝馀接过换下的衣服,将其晾在通风处:

    “过一两个小时就能干掉。”

    祝馀回头,对着陷入小床的陈远说到。

    “我送你水管,你就这么报答我啊?”

    陈远扬起眉毛,笑着看向挂好的衣服,就差把“别有所图”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说吧,想要什么?”

    但祝馀没有戳破陈远的小心思,笑着道。

    陈远站起来,走出门,径直走到摩托车旁边,拍拍车身:

    “带我兜风。”

    “自己上去。”

    陈远乖乖坐到后座,他今天没带头盔。摩托车启动时陈远下意识俯身,拽住祝馀的衣角,祝馀抓过陈远的手。顺理成章的,陈远抱住祝馀的腰。

    偶尔违反下交规也不错。不知道是因为没带头盔让视野变得开阔,还是因为环着祝馀的结实的腰肢,陈远心情愉悦。

    摩托车一路疾驰,在鹅城东部的田埂前慢下来。

    “还没抱够?”

    两人保持着在骑车时的姿势在田间持续了一分钟,祝馀长腿一撑,维持着车的平衡。陈远没有起身的意思,直到有窃窃私语的村人经过,祝馀忍无可忍开口提醒。

    “够了。”

    陈远跳下车,拍拍车脊,

    “这车不错,就是动力不足。”

    疾驰的时间太短,没一会车速就慢下了,在乡野兜风是不错的体验,只是时间太短。陈远有些遗憾。

    祝馀气笑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仅见过几次面的女孩怎么敢在他面前如此越界,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温柔男人吧。

    “你去金沙做什么?”

    陈远倒是先发制人。

    “缺钱,再不去车都没油钱了。你去金沙做什么?”

    祝馀把话原封不动还给陈远。

    “找你。”

    理由找到了。

    “找我?”

    陈远从包里掏出外婆给的零用钱,五张红钞,塞进祝馀衣服口袋里。

    “邮费我来给,教我骑车吧。”

    祝馀沉默不语。

    “不反驳当你答应了?”

    陈远摸了摸系在车把手上的段蓝色图腾带,笑得灿烂。

    很多年后,祝馀问陈远是怎么想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搭讪理由的,若是在来鹅城前,祝馀绝对会一油门开走,留下一车屁股尘烟作为此事的回应。

    但此刻的祝馀没有拒绝,

    他是真的需要钱。

    送走陈远后,祝馀回到家。桌上那株水仙已经枯萎了,花蕾无力,隐隐欲坠,像失落的女孩在那里垂头丧气。

    祝馀摸了摸干瘪的水仙,想了想,拿上钥匙出门给车加油。

    “试试。”

    车开到不远处的平地,祝老师笑着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教学。

    陈远点头。祝馀的摩托车对陈远来说有些大,坐上后,脚要踮着才能够碰到地。看得出来车保养得不错,添了些新伤,但总归是一辆各方面性能都很优越的好车,陈远满意地点点头。

    启动、松离合、换挡,陈远瞬间开出几里地。

    教学事故!祝老师脸上的笑凝固了。

    陈远开了起码五十迈!

    小丫头片子把车停在远处,兴奋地回头冲祝老师招手:

    “祝馀,我想去公路上骑骑看!”

    此刻,祝老师悟到了做教练需要时刻铭记的一点:不要把初学者单独留在车上。

    祝馀坐上后座,车以二十迈的速度安全抵达鹅城边境的大片空地。陈远学得很快,在空地顺畅地骑了好几圈,还不够,兴奋的陈远嚷嚷着要去旁边的国道上开开看。

    “好不好嘛,祝老师?”

    陈远扯了扯铁面无私的祝老师的衣角,女孩在他面前无意识地撒娇。

    结局当然是刚打算树立坚定原则的祝老师成功地——妥协了。

    实在是没法拒绝。

    车开得有些快,从头盔里探出的发丝,柔柔地打在祝馀的胸前。

    鹅城并非繁华地区,相反,时代发展的滚滚洪流并没有带上鹅城。虽说有公路,但其使用率实在算不上高。

    陈远稳稳地骑行了一段路,一辆车也没见到,慢慢的,心大胆起来。

    身前的女孩偷偷换了几次挡位,车速越来越快,但好在开得稳当,祝馀没有戳破女孩的小心思。

    真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呀。

    陈远满意地握着车把手,连带着与车装饰不搭的段蓝带子也顺眼起来。

    沿途的风景被抛在身后,初夏斑斓的乡野伴着起伏的蝉鸣,一颗埋藏已久的种子在陈远心里破土而出。

    陈远想起在来外婆家前看的那部公路电影,黄昏时刻,主角骑着车,随着公路,从森林到广阔无边的大道,留下象征自由的背影在火烧云下慢慢远去。

    陈远看着主角的背影,她觉得那个背影十分神圣,就像远征骑士被授予的荣誉徽章,是对自由的追随者和保守的反抗者的嘉奖。陈远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去乡野里骑一次摩托车。

    这天来得是这般早。

    陈远觉得自己爱上了骑摩托车的感觉,这和坐车时在车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身体在乡野里,和整个世界产生了联系。

    无论是在自然里穿行,还是一切被抛之于身后,每一种感受都让陈远新奇,她短暂地在此刻做了自己,短暂地忘掉了来外婆家前发生的所有不快。

    祝馀意识到陈远小小的心流状态,他没有打断她,打断她的,是突然出现的货车——

    货车司机是此路的老熟人,知道平日里这路没什么人,司机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悠哉游哉地夹着烟。

    狭路相逢,双方都没反应过来,除了祝馀。

    公路有个视野受限的转角,庞然大物是在一瞬间出现的。

    祝馀下意识附身贴紧陈远的后背,一手拽上方向把,一手搂着陈远的腰,把女孩抱到怀里。

    “别怕。”

    在货车司机踩下刹车之前,祝馀拽过车把,摩托车开得很急,几乎是贴着地面和货车的轮胎擦肩而过。两人摔下车,在祝馀怀里,陈远没什么大碍,只受了些擦伤,祝馀没这么走运,受伤达到了需要擦药的程度,但所幸他经验丰富,避开了更严重的伤害。

    陈远紧紧地抱着祝馀,两人在原地保持相拥的姿势,惊悚一刻让陈远心有余悸,祝馀能感到陈远的身体在微微战栗,他轻轻拍打女孩的背脊以示安抚。

    看起来公路电影里除了无拘无束的自由,还有很多需要经验铺垫才能避开的小陷阱,今日之后,陈远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往后几日,陈远每天准时出现在祝馀家门口。

    不要超速,不要压弯。不需要祝馀强调,陈远已经能够牢牢遵守这条规则了。

    看着陈远在眼前的空地上绕着小圈,祝馀颇有种初为人师的欣慰。

    教学时间创造了闲聊的契机,比如今日——

    “为什么系这个丝带?”陈远拾起系在把手上的段蓝色丝带问祝馀。

    “家里人给的。”祝馀看了眼丝带,一股愁绪从眼底闪过,但很快就被隐藏起来。见祝馀并不想多说,陈远岔开话题。

    “你在金沙做什么?”陈远转了圈回到祝馀身边,时间一到,祝馀会骑着车去金沙,做一些被称作“黑工”的事,但工作的内容,祝馀并没有向陈远透露。

    “做一些老黑不想做的事。”老黑已经做到了管理层,一些需要亲历亲为的事自然不需要再经他手,不论是□□或白道,人往高处走,总会有刃不见血的道德需求。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就让小弟去做吧。

    “我能去金沙找你吗?”陈远并非每日都能见到祝馀,虽说在教车,但也只是短暂地见上一面,其余时间,祝馀均不知所踪。

    “哐——”

    陈远被祝馀按倒在车上,腰全然使不上力,陈远下意识蹬腿去踹祝馀,但没用,祝馀用腿别住陈远。陈远一番挣扎,但徒劳无功,只能任由祝馀将自己按住。

    祝馀附身,贴在陈远耳畔道:

    “不——行——”

    祝馀松开陈远,“金沙赌场人多且杂,一个人去很容易遇到这种情况。”

    祝馀一本正经地解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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