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什么?

    许久,李云集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

    挤出来的泪水滋润着他酸涩的双眼,世界在此刻都是明亮的,但他却在看不清徐拂衣的表情:

    “徐拂衣!”

    他扯住她的衣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

    她的目光毫不退让。

    他的手背搭在了她的额头上:微冷,不像是起热的样子。

    徐拂衣握住他的手:

    “我很清醒,没病,也没疯。”

    她的眼神沉着而坚定。

    黑暗里,她的眼睛明亮、柔和,就像是一轮明月。

    李云集突然想起来,当初他在白马寺的月夜下也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当时她说,要跟着他,此后,一路的艰难困苦她再也没放弃过他。

    他明白了,但还是忍不住问:

    “你真的决定了吗?”

    徐拂衣点点头。

    李云集气得转身叉腰,来回踱步,还是忍不住说:

    “你知道吗,本朝律法规定殴打权贵杖刑四十,你看看这个”他拎着棍棒塞回她手里,“你看看,你能在它底下挺过几次?!”

    硬塞进来的棍棒上有一股不正常的温热。

    但很快,这股温热就褪去了,阴暗地气息反渗,从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向上,像条蛇一样,钻到心脏里,狠狠咬了一口。

    她打了一个寒战。

    钻心的阴冷叫她险些拿不住这根棍棒。

    但徐拂衣还是握住了。

    她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握姿,将李云集重新送到她手里的棍棒牢牢握住,说:

    “如果我受这四十杖刑,就能让李炆接受他应该接受的惩罚,那我觉得我可以尝试。”

    “姑娘这幅心气还真是让本世子佩服。不如我们就按照你说的······”

    “你闭嘴!”

    李云集朝他怒喝。

    他闭上眼:

    “你”不受控制地手抖,只能尽量平静气息,“是绛侯的三女,开国功臣之后,皇考去世前将你赐予我为妃。你就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依照律法,只能算作互殴——”

    “徐拂衣,你要受十五下杖刑。”

    一滴酸涩的泪水从眼角落下,大概是因为太久没眨眼的缘故吧。

    “啪”

    这滴泪没落到地上,落到了一只苍白瘦弱的手上,徐拂衣接住了这滴泪。

    他为什么要哭呢?

    为了她吗?

    她犹豫着,抬起手,擦掉了他眼角的泪痕。

    刚想抽回手,却被李云集紧紧攥住。

    脸上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还没有消散,他睁开眼,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双目含泪,一时间堵在心里的话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替她抹掉了泪珠,轻声低语:

    “怕了,就还可以后悔。”

    但她摇头,说:

    “我不怕。”

    不怕吗?

    真的不怕,她没有说谎。

    她从前受过太多的伤,以至于到最后对疼痛已经不太敏感。

    “好啊,好!”李炆鼓着掌,“来人,上刑具!”

    杖刑的刑具被搬上来。

    每一个受刑人的鲜血铸就了刑具的威严,明明是一个沉默的死物,却能叫每一个受刑人在它面前哭天喊地着求饶。

    真的不怕吗?

    真的就已经对疼痛不再敏感了吗?

    他看到徐拂衣一步一步走过去时,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腿像是被绑着五公斤的负重,每走一步,都要调动全身的力气。

    她的本能在叫嚣着逃离。

    短短几步路,无数的目光向她投来。

    她就像是站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承接着每个人的揣测,揣测着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里才会甘愿自己受罚。

    为了什么······

    徐拂衣说不上来,但至少,她想让这个得意洋洋的世子殿下,付出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站定在刑具前,一动不动。

    李炆嘲笑她:

    “小美人,你不会后悔了吧?要是你······”

    不,她没有。

    李云集看着她的背影,即使他心里更希望此时的她害怕了、畏缩了、后悔了。但他知道,不是的:

    她,没有后悔。

    徐拂衣眉眼一弯,笑了。

    “世子殿下,我自然是说到做到......”她的声音渐渐降低,“希望你到时候别后悔才是。”

    刑具设在庭院。

    乌云不知何时有了消散的趋势,日光在云边的小小一角露出了身影,恰好就笼罩着她。太阳之下,她白衣的边缘泛着微光,微风拂动,飘飘欲仙,如佛祖座下的童子,天真中又带着一点神圣。

    裙摆拂过条凳,她虽趴着,眼神却不低微,反而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

    “大理寺卿,请吧——”

    “来人,打!”

    棍棒带着破风之势。

    第一下,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的棍棒与皮肉碰撞,她清楚地感觉到了皮肤肌理在断裂;

    第三下,透过皮肤直击内脏深处,血气涌入喉咙,被她强行吞咽下去;

    第五下,棍棒下落的一瞬间,她听见了哭声,血终于溢出嘴角;

    .........

    有点痛......

    徐拂衣一直紧握的手腕失了力气,渐渐松开。她觉得自己眼皮有点累,抬不起来了,就死死地咬住唇,连牙齿都沾染上了血丝。

    “别打了。”

    李云集眼看着棍棒一次一次地下落,每一次,他的心都跟着紧缩,一抽一抽地,几乎将他的理智逼到绝境:

    “本王说,别打了!”

    “英王兄,这可还差八次呢,这无疾而终的,我可不认。”

    他握紧拳头,非常想再给操着一副幸灾乐祸嘴脸的李炆一拳,但——

    “李云集。”

    他转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徐拂衣再次睁开了眼睛。她很狼狈了,冷汗黏住了发丝,血色从她的皮肤一层一层向上晕染,最后在衣服上染成了一幅血色的画。

    李云集的手,哆哆嗦嗦地,不知道放在哪里才能不加重她的伤痛,思索良久,最后也就只是替她拨开了挡住眼睛的发丝:

    “疼吗?”

    她摇头,轻轻喘息着。

    怎么会不疼呢?

    徐拂衣笑得有点艰难:

    “你怎么又哭了,从前还不知道你这样爱哭,别为我而哭,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从前与现在自然是不一样的。”

    他问:

    “你还要继续,对吗?”

    她没有再次回答,只是又闭上眼。

    但李云集却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了,他一步一步后退,眼看着棍棒就要再次落下,心脏猛烈的疼痛激发了他强烈的求生意识。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转身。

    却在徐拂衣闷哼的声音传来时停下了动作。

    第八下.....

    ?

    第八下迟迟未落到她的身上,但是却有棍棒与人体接触的声音传来。

    疼痛使大脑迟钝,徐拂衣缓慢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李云集因忍受痛苦而青筋暴起的手臂。

    她这才意识到,是李云集为她挡下了那一击:

    “李云集!”

    “你骗我!”

    被先发制人了,徐拂衣一时有点发懵。

    他又继续输出:“明明就很痛,你骗我!”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笑着笑着又哭了:

    “你干嘛要来替我挡下,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何关啊。”

    李云集说:

    “这也是我的决定。”

    眼看着这一棍打到了当朝亲王,行刑的人不知道怎么办了,面面相觑,停下来,等待着上司的指令。

    “这,这......”

    大理寺卿额头上也直冒冷汗,忍不住向李炆投去目光。

    李炆自然觉得畅快:

    “看我干什么?既然是英王殿下自己愿意的,那就继续打啊。”

    大理寺卿眼一睁一闭,狠下心来:

    “打!”

    徐拂衣又听到棍棒与皮肉接触的声音,但这一次,没有疼痛在降临到她身上。

    不是因为她过于迟钝的痛觉神经,而是有人撑在了她的上方,像一层密不通风的薄膜一样,护着她:

    “李云集,你下去吧,别撑着了!”

    她的声音里都带着一点哭腔:

    “我自己能撑住,你为什么要来帮我?”

    “你逞什么强啊?!”

    李云集闷哼一声,继续反驳她:“你还能撑,就你这小身板,再撑几次本王看你就要魂归西天了。”

    “而且,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徐拂衣,我们是未来的一家人,我帮你,那就是天经地义,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们是注定的一家人,我帮你,不需要什么理由。

    徐拂衣忍不住想回头看他。

    她的心像是未被开垦的荒山,一片虚无。突然就有人说,这里很不错,我想种朵花,然后一朵全世界最漂亮的花就此种下。

    它还是颗种子,还没发芽。

    最后一棍落下,李云集起身差点没站稳,但还是过去把她扶起来。

    徐拂衣反手撑住他。

    那颗种子,一定会发芽长大,成为最漂亮的那朵花。

    她挺直腰板,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李炆:

    “世子殿下,轮到您了吧。”

    “今天你卖官鬻爵、抢夺民女,贿赂官员的苦主就在这,你又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依本朝律法,抢夺民女,杖十。”

    是田江。

    “卖官鬻爵、贿赂官员,废除爵位,流放边疆。”

    他曾经日日夜夜地研究律法,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此刻。

    “这么严重啊”李炆夸张地捂着嘴,“那你们有证据吗?”

    还真是想反悔啊。

    徐拂衣目光幽深:“昨日你抢夺民女,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证据我有!”田江打断她的话,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这块玉佩,世子殿下还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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