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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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华/202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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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中的北地，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朔风狂啸怒号，鹅毛大雪簌簌飞扑。
风雪肆虐的天地间，一团小小的影子缓缓移动。
穆凝姝双手提着只大木桶，朝着巨大的王庭毡帐走去，微眯双眸以防飞雪入眼，步履艰难。
毡帐门窗缝隙间透出金橘色的微光，给冬日增添几分难得的暖意。
她才刚行至毡帐门口，里头的热闹动静便乘着寒风钻进耳中。
男人粗声豪迈，女人娇笑连连。
穆凝姝放下手中木桶，喘口气歇息一小会儿后，伸手拉拉毡帐门口的铜铃铛，禀告道：“大单于，雅曼阏氏，热水送到了。”
自是，无人理会她。
打过招呼后，穆凝姝推开毡帐门，将装着热水的大木桶提进去。
此毡帐为大单于的住处，相当于中原皇帝的寝宫。虽为毡帐，却颇为宽阔奢华，被屏风和帘幕分割成了数个区域。
穆凝姝进入毡帐后，是在外围区域，看不到帘幕后面寝帐的情形。
但沐浴用的大浴桶在里头。
冬天水凉得快，热水必须赶紧倒进大浴桶里。
她只得往里头走去。
没等她走上五步，帘幕里边儿传来一阵女声，喝道：“死丫头扰人兴致，就在外头等着。”
穆凝姝闻声止步。
不多时，两只涂有鲜红蔻丹的手掀开帘幕，一个妖艳美人从中缓步走出。她身上只草草披着张华美羊绒毯，遮得并不严实，露出的腹部，明显隆起。
穆凝姝双手交叠于胸前，冲她行礼，“雅曼阏氏吉祥。”
雅曼满脸不悦，冲穆凝姝翻个白眼，道：“一听到这稀烂的口音，我就知道是你。怎么，尊贵的公主殿下，您今晚是活得不耐烦了，也想趁我怀孕来大单于面前露露脸？我可不记得安排过你来值夜。”
雅曼故意将“公主殿下”四个字咬得极重，配上穆凝姝这干奴婢活儿的模样，讽刺拉满。
穆凝姝仿若没听到雅曼的挖苦，解释道：“回禀雅曼阏氏，今晚本该乌琪值夜，可是她病得起不来身，还咳嗽不止，怕扰到贵人们的清静才让我替她一晚。奴婢并非有意惹您不快。”
天寒地冻的，正常人都不愿意来干这苦差事。乌琪着实找不到人，迫于无奈，才求她帮忙。但主子生气责骂，下人只有解释求饶的份儿，而非争论。
寝帐里头传来大单于不耐烦的催促声。
雅曼赶紧回头应和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和前一刻骂人的焦躁刻薄判若两人。
大单于催得急，雅曼不敢再耽误，急匆匆道：“我现在没工夫跟你算账，你赶紧去换个人来送水，再让我看到你，我非扒了你的皮。”
她之前特意不安排穆凝姝值夜，还叮嘱过管事姑姑们也别给穆凝姝安排在大单于露面的活儿。原因无他，只因这位姜国来的公主生了张好脸，于她而言，是个威胁。
上一个有意“露脸”的女人，已经让她给杀了。
这位来自中原的窝囊公主，经过几番惊吓和磋磨，素日里十分老实，掀不起风浪。
雅曼没工夫再搭理穆凝姝，自顾自提起装有热水的水桶，往寝帐里头走去。
穆凝姝望着雅曼单手提着那桶热水，走得飞快还四平八稳，心中涌现出阵阵钦佩——雅曼阏氏肚子里可还揣着个小崽子呢。
怀有五个月身孕，不仅不耽误侍寝，还能单手提水。
健壮如斯，上进如斯，人家不获宠谁获宠？
很快，寝帐后再度热闹起来，冬夜春宵暖。
穆凝姝转身往毡帐外走去，眼睛瞥见桌上堆积如小山的盘盘糕点。
她伸出手指，夹起一小块牛乳糖糕，放进口中。
浓烈的奶香和甜味融化于舌尖，顺着吞咽入胃，瞬间安抚了她胃中不适的灼烧感。
这样的糕点，只供贵人们享用。
朔北草原寒冷干燥，再绵软可口的点心，放过一夜后，也会发裂发粉。可即使变成硬邦邦的粉坨子，也只有贵人们喜欢的仆从们能获得此等恩赐，穆凝姝这种不受待见的人，连点心沫沫都分不到。
既是如此，机不可失。
穆凝姝又挑了几个不显眼的小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嚼边往毡帐外走去。
等回到厨房时，她口中的糕点早已毫无痕迹。
她将雅曼的话语转达，让另一个女仆负责送热水。
女仆虽不乐意，却不敢违抗阏氏的命令，只得离开温暖的厨房，接过这份苦差事，临走前，让穆凝姝负责干完她的活儿，谁都别想偷懒。
穆凝姝坐到那女仆的位置，戳了戳案板上揉好的松软面团。她扯下一个个面剂子，将其捏成巴掌大小的馕饼。
年关将至，近些日子熬夜做事的女仆格外多，大家都忙着备菜。要先把耐放的食物做好备下，到时候做过年宴席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通宵做这些杂活儿难熬得很，聊天是女仆们唯一的消遣，她们叽叽喳喳聊起来，时不时笑上一阵。
穆凝姝安安静静偏居一隅，不疾不徐做着手上的活计，只听不说。
此地位于北方草原，草原上分布有大大小小的部落。
每个部落，就相当于中原地区的一个国家。
她如今所在的这个部落，因其王族姓氏为赫连，而称作赫连部，是草原上排得上名号的强盛国家。
赫连部的人，大多为敕加族，民族语言为敕加语。
敕加语和中原语言大相径庭，非常难学。
因此，方才雅曼一听到口音，立刻就知晓来人是穆凝姝。
此时这种聊天，穆凝姝插不上话。
她身为外族人，能用敕加语满足日常交流已很是不易。
且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会见风使舵，穆凝姝眼瞧着不得雅曼待见，旁人跟她走近了讨不着好，自然而然冷着她。
不过，女仆们聊天的内容并不高深，她大致听得懂。
“我可没瞎说，太子过年时会回来，我同乡是王庭侍卫，他告诉我的消息，绝对可信。”
“但他可是去做质子的，怎么可能放回来？”
“管他呢，朝堂上的事太复杂，轮不到咱们操心。难怪今年备菜都备得格外辛苦，原来是这个缘故。”
“辛苦就辛苦吧，赫连煊长得那样俊美，能多看几眼，辛苦些也值得。”
女仆们嘻嘻哈哈。
穆凝姝听着话，捏面团的手停顿片刻后才继续捏。
太子，赫连煊。
她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 * * * * *
约莫过去三五天，乌琪的身子好上许多。
恰逢天公作美，乌云消散，风停雪歇，太阳为冰雪覆盖的荒原带来融融温暖。
冬日里，雨水鲜少，河流结冰，草原上的人们就将干净的雪收集起来，等融化后使用。
今日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在户外劳作。
穆凝姝和一众女仆们都提着木桶出门，收集积雪。
乌琪凑过来，边干活儿，边零零碎碎聊几句闲话。
乌琪歉疚道：“凝姝，上回的事多谢你。害你被雅曼阏氏责骂，我心里真过意不去。你今日就歇着吧，活儿都归我干。”
穆凝姝温和道：“不必，都是些简单活儿，不费事。”
她和乌琪同住在一个毡帐中，乌琪是敕加人里难得同她交好的女孩，大家相互帮衬着些，也是应当。
乌琪感激地点点头，拿起铲子收集积雪，话头继续朝雅曼阏氏来，心里忿忿不平，嘴上叽叽喳喳。
其实，她和穆凝姝也都是大单于的阏氏。按照身份来说，和雅曼并无分别。只不过，雅曼很讨大单于喜欢，而她俩不得宠，地位和待遇上才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乌琪忽然安静下来，盯着穆凝姝的脸，目不转睛。
穆凝姝被她盯得不自在，摸着自己的脸，道：“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乌琪怒从心起，咬牙道：“我混得差便罢了，你生得这般漂亮，还是中原公主，竟也活得如此艰难。凝姝，我真替你鸣不平。这一切都得怪雅曼阏氏，要不是她一来就造你的谣，不准你露面，还逼着你日日拿锅灰涂脸，你早该得宠了——”
“嘘——”穆凝姝示意乌琪噤声，“小心别人听到，去给雅曼告状。”
她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放下心来，旋即摸摸自己的脸，问乌琪道：“我今日脸上的灰，涂得还均匀吧？”
乌琪越发牙痒痒，恨铁不成钢道：“你呀，怎么就这般没心气！我要是有你这张脸，非得当上赫连第一妖姬，把雅曼踩踩踩死在脚底下……”
乌琪话还未尽，被一阵马蹄声和骏马嘶鸣打断。
两人寻声望去，远处跑来一队人马，惊起阵阵尘嚣。
为首那人，茶褐色的长发微微蜷曲，随猎猎寒风飘扬。
鲜衣怒马，气势如虹。
乌琪眼中一亮，道：“啊，是太子！早听说今年太子要回来，我还以为是乱传的，没想到他当真回来了。”
她眼神转向穆凝姝，继续道：“你在这边才待了不到两年，也没在大单于毡帐那边伺候，或许不太熟悉。不过，你肯定也听说过太子这号人吧，他叫赫连煊。”
穆凝姝愣了下，缓缓点头，“当然。”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人满脸血污，手持长刀。
鲜血沿着刀身缓缓滑落，刀尖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迹。
夜幕火光中，他朝她走来。
同远处马背上的身影，逐渐重合。
乌琪再度望向赫连煊所在方向，眉眼弯弯，期待道：“许久不见，太子真真是俊美非凡，更胜从前。说起来，咱们还是他的庶母呢，日后等太子继了位，咱们也会成为他的阏氏。”
按照草原部族上的传统，父死子继。此制度不仅针对王位财富，还包括除生母以外的所有侍妾。
乌琪说得没错，但眼下大单于还在人世，说这种话无异于咒人家帝王早死。
穆凝姝又劝了两句慎言，乌琪却不以为意。
她们这些小阏氏都被雅曼压制磋磨，日复一日里，乌琪怨气深重。好在现下没有旁人，乌琪说几句发泄下也没事。
乌琪目不转睛盯着赫连煊，盘算道：“要我说，我打心底希望太子早些继位。我们过得这么艰辛，但凡换个君主，也再不会比现在的境况差。大单于五十多岁了，喜欢雅曼那老妖精不稀奇。可太子才十九岁，轮也该轮到我这小妖精了！总不能是个男人就好雅曼那口。”
穆凝姝随着乌琪的目光望去。
赫连煊骑在马上，正在跟身旁的人说话，神情肃穆，眉间微皱，本就深刻的眉眼因而显得更加硬朗。
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峻骇人的气息，仿若高山冰原，怎么看都不是容易打交道的货色。
穆凝姝道：“可我怎么听说，这位太子性格似乎并不怎么亲切，做事的手段……也不太光彩。”
其实，她并非听说，而是亲眼见过赫连煊的狠绝。
这种人，还是别去招惹为妙。
乌琪不以为然，反对道：“你不要还没开始行动就灭自己威风。凝姝，你呀，不懂男人心。赫连煊这种冷冰冰的男人，一旦勾引住，爱上一个女人时，就最是好拿捏。我一出手，必定把他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你们姜国有句什么话来着，啊对，‘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有什么‘温柔乡，英雄冢’。”
穆凝姝跟随着乌琪的话去想象，但脑海中只浮现出赫连煊在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画面。
……完全想象不出他对哪个女人深情款款。
莫说帝王家，连稍稍跟富贵权势沾点儿边的平民男子，都不可能甘心囿于一人身侧。
但穆凝姝见乌琪如此摩拳擦掌，颇有大干一番的打算，十分机灵可爱，又心觉，说不定人家赫连煊就喜欢这种可爱直率有斗志的草原女孩。
一个是冰冷桀骜的草原太子，一个是机灵开朗的小太阳阏氏。
一看就很互补，很投缘。
穆凝姝心中默默给乌琪上了一票。
她向来没什么远大志向，不该以自己颓丧的心态去影响乌琪，便鼓励道：“或许你说得对。乌琪，我们姜国还有一句话，叫作‘苟富贵，勿相忘’。若是哪天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贫苦之交，我的好姐妹。”
乌琪满意点头，笑道：“就要这种态度才对，好姐妹，你放心，若是我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一定和你天天苟一起。”
穆凝姝：“……好。”
苟一起……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姐妹。
乌琪继续诉说她高远的宠妃理想，虎狼之词频出，让穆凝姝深深见识了下草原儿女的豪迈。
远处的赫连煊似已结束谈话，朝这边策马而来。
越来越近。
行至接近毡帐处，马步放缓。
纯黑色的高头骏马之上，赫连煊单手持缰，徐徐而踱，微微侧首，睥睨扫过在路旁收集积雪的两人。
金黄色的双眸，在日光的照耀下，越发璀璨。
像常常盘旋于苍穹中的鹰的眼睛。
颜色像，掠食者自带的压迫感和威逼感，更像。
穆凝姝盯住他的双眼，微微发愣，不料竟与其对视上。
她立即低下头，避开那震慑力十足的目光。
见黑马离去，穆凝姝轻轻吐口气，转过身去打算跟乌琪说话，却见乌琪竟蹲在一旁的角落里，脑袋都快埋进雪堆里了。
穆凝姝走过去，拉起乌琪，道：“你干嘛呢？”
乌琪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你没看到吗？刚刚太子那眼神，好吓人啊。我记得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也不知是不是当质子后转了什么性，感觉他一眼扫过来就能把我给撕碎。”
穆凝姝：“……”这乌琪，全身上下也就这张嘴最硬，方才吹牛时可不是现在这怂样。
她忍不住学着乌琪的口吻来揶揄调笑乌琪：
“赫连煊这种冷冰冰的男人，一旦勾引住，就最是好拿捏。”
“我一出手，必定把他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
乌琪面色在红白两色间变来变去，摇着手阻拦穆凝姝，“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啊——”
穆凝姝见此厚脸皮难得害羞一回，越发停不下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等太子当了单于，届时一定让他走不出我的毡帐。”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小妖精了。”
……
“想不到，你竟对本太子存了这份心思。”
穆凝姝闻声，骤然停笑，身躯微微一震。
不会吧。
不是吧。
这个声音是……他明明已经走了啊！
她将脖子朝身后声音来源处转去，动作僵硬。
赫连煊赫然在目，站在距她不足一丈远的地方，牵着刚才那匹黑马。
赫连煊：“你一出手，必定把本太子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
穆凝姝：“……”
赫连煊：“届时一定让本太子走不出你的毡帐。”
穆凝姝：“……”
赫连煊垂眸盯着穆凝姝。
顶着那张冰块脸，声音冰冷低沉，给积雪满地的荒原增添了一层寒意。
他步步逼近，继续将她方才的混话从他口中重现：
“是这样拿捏吗。”
“小妖精。”
叙华/202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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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中的北地，寸草不生。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朔风狂啸怒号，鹅毛大雪簌簌飞扑。
风雪肆虐的天地间，一团小小的影子缓缓移动。
穆凝姝双手提着只大木桶，朝着巨大的王庭毡帐走去，微眯双眸以防飞雪入眼，步履艰难。
毡帐门窗缝隙间透出金橘色的微光，给冬日增添几分难得的暖意。
她才刚行至毡帐门口，里头的热闹动静便乘着寒风钻进耳中。
男人粗声豪迈，女人娇笑连连。
穆凝姝放下手中木桶，喘口气歇息一小会儿后，伸手拉拉毡帐门口的铜铃铛，禀告道：“大单于，雅曼阏氏，热水送到了。”
自是，无人理会她。
打过招呼后，穆凝姝推开毡帐门，将装着热水的大木桶提进去。
此毡帐为大单于的住处，相当于中原皇帝的寝宫。虽为毡帐，却颇为宽阔奢华，被屏风和帘幕分割成了数个区域。
穆凝姝进入毡帐后，是在外围区域，看不到帘幕后面寝帐的情形。
但沐浴用的大浴桶在里头。
冬天水凉得快，热水必须赶紧倒进大浴桶里。
她只得往里头走去。
没等她走上五步，帘幕里边儿传来一阵女声，喝道：“死丫头扰人兴致，就在外头等着。”
穆凝姝闻声止步。
不多时，两只涂有鲜红蔻丹的手掀开帘幕，一个妖艳美人从中缓步走出。她身上只草草披着张华美羊绒毯，遮得并不严实，露出的腹部，明显隆起。
穆凝姝双手交叠于胸前，冲她行礼，“雅曼阏氏吉祥。”
雅曼满脸不悦，冲穆凝姝翻个白眼，道：“一听到这稀烂的口音，我就知道是你。怎么，尊贵的公主殿下，您今晚是活得不耐烦了，也想趁我怀孕来大单于面前露露脸？我可不记得安排过你来值夜。”
雅曼故意将“公主殿下”四个字咬得极重，配上穆凝姝这干奴婢活儿的模样，讽刺拉满。
穆凝姝仿若没听到雅曼的挖苦，解释道：“回禀雅曼阏氏，今晚本该乌琪值夜，可是她病得起不来身，还咳嗽不止，怕扰到贵人们的清静才让我替她一晚。奴婢并非有意惹您不快。”
天寒地冻的，正常人都不愿意来干这苦差事。乌琪着实找不到人，迫于无奈，才求她帮忙。但主子生气责骂，下人只有解释求饶的份儿，而非争论。
寝帐里头传来大单于不耐烦的催促声。
雅曼赶紧回头应和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和前一刻骂人的焦躁刻薄判若两人。
大单于催得急，雅曼不敢再耽误，急匆匆道：“我现在没工夫跟你算账，你赶紧去换个人来送水，再让我看到你，我非扒了你的皮。”
她之前特意不安排穆凝姝值夜，还叮嘱过管事姑姑们也别给穆凝姝安排在大单于露面的活儿。原因无他，只因这位姜国来的公主生了张好脸，于她而言，是个威胁。
上一个有意“露脸”的女人，已经让她给杀了。
这位来自中原的窝囊公主，经过几番惊吓和磋磨，素日里十分老实，掀不起风浪。
雅曼没工夫再搭理穆凝姝，自顾自提起装有热水的水桶，往寝帐里头走去。
穆凝姝望着雅曼单手提着那桶热水，走得飞快还四平八稳，心中涌现出阵阵钦佩——雅曼阏氏肚子里可还揣着个小崽子呢。
怀有五个月身孕，不仅不耽误侍寝，还能单手提水。
健壮如斯，上进如斯，人家不获宠谁获宠？
很快，寝帐后再度热闹起来，冬夜春宵暖。
穆凝姝转身往毡帐外走去，眼睛瞥见桌上堆积如小山的盘盘糕点。
她伸出手指，夹起一小块牛乳糖糕，放进口中。
浓烈的奶香和甜味融化于舌尖，顺着吞咽入胃，瞬间安抚了她胃中不适的灼烧感。
这样的糕点，只供贵人们享用。
朔北草原寒冷干燥，再绵软可口的点心，放过一夜后，也会发裂发粉。可即使变成硬邦邦的粉坨子，也只有贵人们喜欢的仆从们能获得此等恩赐，穆凝姝这种不受待见的人，连点心沫沫都分不到。
既是如此，机不可失。
穆凝姝又挑了几个不显眼的小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嚼边往毡帐外走去。
等回到厨房时，她口中的糕点早已毫无痕迹。
她将雅曼的话语转达，让另一个女仆负责送热水。
女仆虽不乐意，却不敢违抗阏氏的命令，只得离开温暖的厨房，接过这份苦差事，临走前，让穆凝姝负责干完她的活儿，谁都别想偷懒。
穆凝姝坐到那女仆的位置，戳了戳案板上揉好的松软面团。她扯下一个个面剂子，将其捏成巴掌大小的馕饼。
年关将至，近些日子熬夜做事的女仆格外多，大家都忙着备菜。要先把耐放的食物做好备下，到时候做过年宴席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通宵做这些杂活儿难熬得很，聊天是女仆们唯一的消遣，她们叽叽喳喳聊起来，时不时笑上一阵。
穆凝姝安安静静偏居一隅，不疾不徐做着手上的活计，只听不说。
此地位于北方草原，草原上分布有大大小小的部落。
每个部落，就相当于中原地区的一个国家。
她如今所在的这个部落，因其王族姓氏为赫连，而称作赫连部，是草原上排得上名号的强盛国家。
赫连部的人，大多为敕加族，民族语言为敕加语。
敕加语和中原语言大相径庭，非常难学。
因此，方才雅曼一听到口音，立刻就知晓来人是穆凝姝。
此时这种聊天，穆凝姝插不上话。
她身为外族人，能用敕加语满足日常交流已很是不易。
且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会见风使舵，穆凝姝眼瞧着不得雅曼待见，旁人跟她走近了讨不着好，自然而然冷着她。
不过，女仆们聊天的内容并不高深，她大致听得懂。
“我可没瞎说，太子过年时会回来，我同乡是王庭侍卫，他告诉我的消息，绝对可信。”
“但他可是去做质子的，怎么可能放回来？”
“管他呢，朝堂上的事太复杂，轮不到咱们操心。难怪今年备菜都备得格外辛苦，原来是这个缘故。”
“辛苦就辛苦吧，赫连煊长得那样俊美，能多看几眼，辛苦些也值得。”
女仆们嘻嘻哈哈。
穆凝姝听着话，捏面团的手停顿片刻后才继续捏。
太子，赫连煊。
她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 * * * * *
约莫过去三五天，乌琪的身子好上许多。
恰逢天公作美，乌云消散，风停雪歇，太阳为冰雪覆盖的荒原带来融融温暖。
冬日里，雨水鲜少，河流结冰，草原上的人们就将干净的雪收集起来，等融化后使用。
今日这样好的天气，适合在户外劳作。
穆凝姝和一众女仆们都提着木桶出门，收集积雪。
乌琪凑过来，边干活儿，边零零碎碎聊几句闲话。
乌琪歉疚道：“凝姝，上回的事多谢你。害你被雅曼阏氏责骂，我心里真过意不去。你今日就歇着吧，活儿都归我干。”
穆凝姝温和道：“不必，都是些简单活儿，不费事。”
她和乌琪同住在一个毡帐中，乌琪是敕加人里难得同她交好的女孩，大家相互帮衬着些，也是应当。
乌琪感激地点点头，拿起铲子收集积雪，话头继续朝雅曼阏氏来，心里忿忿不平，嘴上叽叽喳喳。
其实，她和穆凝姝也都是大单于的阏氏。按照身份来说，和雅曼并无分别。只不过，雅曼很讨大单于喜欢，而她俩不得宠，地位和待遇上才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乌琪忽然安静下来，盯着穆凝姝的脸，目不转睛。
穆凝姝被她盯得不自在，摸着自己的脸，道：“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乌琪怒从心起，咬牙道：“我混得差便罢了，你生得这般漂亮，还是中原公主，竟也活得如此艰难。凝姝，我真替你鸣不平。这一切都得怪雅曼阏氏，要不是她一来就造你的谣，不准你露面，还逼着你日日拿锅灰涂脸，你早该得宠了——”
“嘘——”穆凝姝示意乌琪噤声，“小心别人听到，去给雅曼告状。”
她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才放下心来，旋即摸摸自己的脸，问乌琪道：“我今日脸上的灰，涂得还均匀吧？”
乌琪越发牙痒痒，恨铁不成钢道：“你呀，怎么就这般没心气！我要是有你这张脸，非得当上赫连第一妖姬，把雅曼踩踩踩死在脚底下……”
乌琪话还未尽，被一阵马蹄声和骏马嘶鸣打断。
两人寻声望去，远处跑来一队人马，惊起阵阵尘嚣。
为首那人，茶褐色的长发微微蜷曲，随猎猎寒风飘扬。
鲜衣怒马，气势如虹。
乌琪眼中一亮，道：“啊，是太子！早听说今年太子要回来，我还以为是乱传的，没想到他当真回来了。”
她眼神转向穆凝姝，继续道：“你在这边才待了不到两年，也没在大单于毡帐那边伺候，或许不太熟悉。不过，你肯定也听说过太子这号人吧，他叫赫连煊。”
穆凝姝愣了下，缓缓点头，“当然。”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人满脸血污，手持长刀。
鲜血沿着刀身缓缓滑落，刀尖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迹。
夜幕火光中，他朝她走来。
同远处马背上的身影，逐渐重合。
乌琪再度望向赫连煊所在方向，眉眼弯弯，期待道：“许久不见，太子真真是俊美非凡，更胜从前。说起来，咱们还是他的庶母呢，日后等太子继了位，咱们也会成为他的阏氏。”
按照草原部族上的传统，父死子继。此制度不仅针对王位财富，还包括除生母以外的所有侍妾。
乌琪说得没错，但眼下大单于还在人世，说这种话无异于咒人家帝王早死。
穆凝姝又劝了两句慎言，乌琪却不以为意。
她们这些小阏氏都被雅曼压制磋磨，日复一日里，乌琪怨气深重。好在现下没有旁人，乌琪说几句发泄下也没事。
乌琪目不转睛盯着赫连煊，盘算道：“要我说，我打心底希望太子早些继位。我们过得这么艰辛，但凡换个君主，也再不会比现在的境况差。大单于五十多岁了，喜欢雅曼那老妖精不稀奇。可太子才十九岁，轮也该轮到我这小妖精了！总不能是个男人就好雅曼那口。”
穆凝姝随着乌琪的目光望去。
赫连煊骑在马上，正在跟身旁的人说话，神情肃穆，眉间微皱，本就深刻的眉眼因而显得更加硬朗。
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峻骇人的气息，仿若高山冰原，怎么看都不是容易打交道的货色。
穆凝姝道：“可我怎么听说，这位太子性格似乎并不怎么亲切，做事的手段……也不太光彩。”
其实，她并非听说，而是亲眼见过赫连煊的狠绝。
这种人，还是别去招惹为妙。
乌琪不以为然，反对道：“你不要还没开始行动就灭自己威风。凝姝，你呀，不懂男人心。赫连煊这种冷冰冰的男人，一旦勾引住，爱上一个女人时，就最是好拿捏。我一出手，必定把他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你们姜国有句什么话来着，啊对，‘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有什么‘温柔乡，英雄冢’。”
穆凝姝跟随着乌琪的话去想象，但脑海中只浮现出赫连煊在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画面。
……完全想象不出他对哪个女人深情款款。
莫说帝王家，连稍稍跟富贵权势沾点儿边的平民男子，都不可能甘心囿于一人身侧。
但穆凝姝见乌琪如此摩拳擦掌，颇有大干一番的打算，十分机灵可爱，又心觉，说不定人家赫连煊就喜欢这种可爱直率有斗志的草原女孩。
一个是冰冷桀骜的草原太子，一个是机灵开朗的小太阳阏氏。
一看就很互补，很投缘。
穆凝姝心中默默给乌琪上了一票。
她向来没什么远大志向，不该以自己颓丧的心态去影响乌琪，便鼓励道：“或许你说得对。乌琪，我们姜国还有一句话，叫作‘苟富贵，勿相忘’。若是哪天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贫苦之交，我的好姐妹。”
乌琪满意点头，笑道：“就要这种态度才对，好姐妹，你放心，若是我有朝一日飞上枝头，一定和你天天苟一起。”
穆凝姝：“……好。”
苟一起……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姐妹。
乌琪继续诉说她高远的宠妃理想，虎狼之词频出，让穆凝姝深深见识了下草原儿女的豪迈。
远处的赫连煊似已结束谈话，朝这边策马而来。
越来越近。
行至接近毡帐处，马步放缓。
纯黑色的高头骏马之上，赫连煊单手持缰，徐徐而踱，微微侧首，睥睨扫过在路旁收集积雪的两人。
金黄色的双眸，在日光的照耀下，越发璀璨。
像常常盘旋于苍穹中的鹰的眼睛。
颜色像，掠食者自带的压迫感和威逼感，更像。
穆凝姝盯住他的双眼，微微发愣，不料竟与其对视上。
她立即低下头，避开那震慑力十足的目光。
见黑马离去，穆凝姝轻轻吐口气，转过身去打算跟乌琪说话，却见乌琪竟蹲在一旁的角落里，脑袋都快埋进雪堆里了。
穆凝姝走过去，拉起乌琪，道：“你干嘛呢？”
乌琪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你没看到吗？刚刚太子那眼神，好吓人啊。我记得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也不知是不是当质子后转了什么性，感觉他一眼扫过来就能把我给撕碎。”
穆凝姝：“……”这乌琪，全身上下也就这张嘴最硬，方才吹牛时可不是现在这怂样。
她忍不住学着乌琪的口吻来揶揄调笑乌琪：
“赫连煊这种冷冰冰的男人，一旦勾引住，就最是好拿捏。”
“我一出手，必定把他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
乌琪面色在红白两色间变来变去，摇着手阻拦穆凝姝，“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啊——”
穆凝姝见此厚脸皮难得害羞一回，越发停不下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等太子当了单于，届时一定让他走不出我的毡帐。”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小妖精了。”
……
“想不到，你竟对本太子存了这份心思。”
穆凝姝闻声，骤然停笑，身躯微微一震。
不会吧。
不是吧。
这个声音是……他明明已经走了啊！
她将脖子朝身后声音来源处转去，动作僵硬。
赫连煊赫然在目，站在距她不足一丈远的地方，牵着刚才那匹黑马。
赫连煊：“你一出手，必定把本太子迷得死心塌地，魂牵梦萦。”
穆凝姝：“……”
赫连煊：“届时一定让本太子走不出你的毡帐。”
穆凝姝：“……”
赫连煊垂眸盯着穆凝姝。
顶着那张冰块脸，声音冰冷低沉，给积雪满地的荒原增添了一层寒意。
他步步逼近，继续将她方才的混话从他口中重现：
“是这样拿捏吗。”
“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