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人说话时的语气，非常要紧。
话从谁口中说出来，更是要紧。
当一个风流浪子，拿着调情的语气跟个姑娘说“是这样拿捏吗”，“小妖精”——这再寻常不过，也唯有如此，此人才配称之为“风流浪子”。
可是此刻说这话的人，惯来肃穆高冷。
当他面无表情地从嘴里吐出此等浪荡话，且此话还是用以觊觎他而被当场抓住，场面就显得诡吊和恐怖。
以及尴尬。
穆凝姝从略微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转眸去看乌琪。
乌琪……唔，乌琪不知何时又又又把头埋进雪里了，一副铲雪铲得很认真的样子，只留给她一个头顶，不留一丝对视机会。
穆凝姝自认倒霉，转回眼眸，脸上显示出一派平静。
没事，不慌。
大风大浪，她也见过些许。
小尬且尬，至于大尬如此刻这种场面，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赫连煊一眼看破她的心思，狭眼肃声道：“父王正值壮年，如日中天。公主身为他的阏氏，竟敢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本太子向来敬重父王，任何人敢忤逆他，本太子必不放过。你现在再装作若无其事以逃避此事，未免做梦做得太美。”
穆凝姝闻之，脊背一凉。
赫连煊的手段有多狠，她比谁都清楚。
赫连煊口中的父王，就是现任大单于赫连天雄，也是她的第二任夫君。而她真正和亲的第一任夫君，涂丹部的大单于，早已成为赫连煊的刀下亡魂。
那晚，这位太子一马当先，带兵突袭涂丹部，整个王室被他屠得几近族灭。
赫连煊唯赫连天雄马首是瞻，是他父王手中最锋利的刀。
抑或，说得确切些——最忠实的走狗。
凶猛，暴戾，狠辣，以及无论对错，绝对服从。
此种人，最擅长揪他人错处给自己表忠心。
她脑子里闪过数张令人生厌的面孔。
从前姜国王宫里多得是这样的狗腿子，后来到了草原上，也不缺。
人间处处有好狗。
被这么一个人逮住她对其父王的“不忠”，可以预料下场该有多惨烈。
乌琪听到二人这动静，也没想到几句戏言会招得如此严重，战战巍巍抬起头道：“太子，不、不是凝姝，其实是——”
没等她说完，穆凝姝抬手将她的脑袋按进了雪里，道：“太子方才离得远，怕是风蒙了您的耳朵，才没听清楚奴婢说的话。”
赫连煊：“哦？”
“奴家明明是说……”穆凝姝眼神一改方才的惊惧，冲赫连煊露出个笑来，嘴角处旋出一枚淡淡的梨涡，“太子貌美如妖，将奴家迷得魂牵梦萦……奴家年纪轻轻却不得大单于宠爱，偶尔发发梦，说几句太子的好话，没成想能惹出您这么大的脾气。”
她缓缓眨下眼，黑如点漆的双眸幽深而又清亮，同赫连族人的浅色瞳孔迥然不同。
“太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草原上想进您毡帐的女子也不止一两个，您单单如此苛待我，可不公平。难不成太子也喜欢我，才对我这般特别？”
穆凝姝伸出手，意图勾拉下赫连煊身前坠满骨哨的项链。
还未触碰到，赫连煊往后退了一步，步伐略显匆忙。表情也从方才的淡定变为蹙眉抿唇，面上微微透出股薄红来。
穆凝姝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只是故意调转话题，调戏他一两句话罢了，跟草原上豪放的女子们相比，也称不上孟浪。他却好似因受了奇耻大辱般，居然愠怒得连耳垂也略微发红。
她默默收回手，硬着头皮，继续假笑娇声道：“忤逆什么的，奴家也听不懂。不过，若是太子想告到大单于那里，奴家不惧。我们中原有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跟太子扯上点儿关系再死，奴家乐意之至。”
草原部落的贵族们会从小学习姜国语，因此赫连煊听得懂穆凝姝的诗句。
赫连煊的两道长眉蹙得越发厉害，盯她好一会儿后，低声呵斥句：“胡闹。”
他扯住缰绳，牵马转身。
穆凝姝见将他恶心跑了，目的达成，立即闭嘴安静。
看赫连煊再没有方才那股秉公执法的狠劲，估计他也发觉此番太过丢人，不想再多与她纠缠。
桃色逸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论真假，只要沾上，就说不清。
通常来说，女子们更怕此等绯闻，但今日这情况不同。
赫连煊是鲜亮的太子，而她是卑贱的奴仆，且有阏氏庶母这层身份。
此种情形下，赫连煊身为上位者，更怕跟不体面的庶母传出桃色逸闻。
所以，当她表现出不要脸的架势来，赫连煊反而会退却，不想跟她多出丝毫纠缠。
她偷偷松口气——不要脸的放浪总好过要命的“忤逆”，命保住了就好。
气还没松完，赫连煊忽然折返，金黄色的双瞳盯住她，杀气腾腾。
他朝她伸出手。
穆凝姝本能朝后退了半步，眼神惊惧，生怕他一把捏断自己脖子。
赫连煊：“你，理当受罚。”
未等穆凝姝脑子里走完一百八十道酷刑，她手里就被塞进了一段缰绳。
缰绳另一头，拴在黑马脖子上。
赫连煊吩咐道：“照看好它，但有差池，唯你是问。”
黑马似是对主人胡乱将它交给陌生人喂养的决定十分不满，抬起前腿乱蹬嘶鸣。
赫连煊看都没多看一眼，抬手一巴掌拍它马嘴上。
黑马瞬间老老实实低头，朝穆凝姝走两步。陌、陌生人也挺好，陌生人不给大耳刮子。
赫连煊没再多言语，转身朝王庭方向走去。
这回，两人眼睁睁盯着他彻底走了才敢说话。
乌琪后怕一番，再度歉疚道：“都怪我多嘴连累你，我可再是不敢乱讲话。没想到太子抓起人的错处来，这么小题大做，太可怕了。”
“不全怪你，是我自己贪玩学舌，一时不慎惹出祸端。以后我们都小心些。”穆凝姝望着赫连煊消失的方向，出神道，“乌琪，太子这种金色的眼睛，很常见吗？”
乌琪道：“当然啊。咱们草原上，金色、褐色、灰色、绿色的眸子都很常见，跟你们中原人不同。你都来了这么久，怎么还会这么问呢，莫不是被太子吓傻啦？”
穆凝姝微微发怔，喃喃道：“也是。你说得对。”
她怎么会将太子和那个人联系起来？
明明两个人截然不同，毫不相关。
大概，真是吓傻了。
乌琪见穆凝姝精神不佳，主动关切道：“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马就交给我吧，我来照看。你个中原公主，干不了这活儿。”
穆凝姝试着摸摸黑马的鬃毛，马乖顺地将脑袋靠近，任她抚摸，道：“不用。感觉这马还挺乖，应当不难对付。若是让太子知道你替我，恐怕他会更生气，到时候就不是喂马这么轻松的惩罚了。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照顾马，有人教过我。”
乌琪闻言，又想起之前流传的穆凝姝和一个马奴之间难听的传闻。她没提及那事，只道：“行。那你好好喂马去，其他的活儿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做了。”
说罢，乌琪提起两桶积雪，往毡帐搬去。
穆凝姝则牵着黑马前往马厩，替马梳毛。
不多时，小厮们送来一桶萝卜，一桶黑豆。
萝卜红通通，水灵饱满。
黑豆香喷喷，是炒过的。
穆凝姝拿起萝卜喂马，感慨人不如马。
冬季的草原冰封千里，新鲜的蔬果难得一见，贵人主子们才吃得上。
像这样的萝卜，奴隶们整个冬天都啃不到一只。
人家马儿却是论桶吃。
她拿起一颗黑豆塞嘴里嚼嚼。
双瞳震动。
黑豆居然是甜的！
居然是拿糖炒过的！
这么奢侈的糖炒豆，她从来都吃不上，赫连煊那厮给马拿桶装着吃。
现在去当他的马还来得及吗？
此念头一出，穆凝姝接连在心里啐了自己三口。
乌琪说得没错，她的确太没出息了。
她默默扭头，不去看大快朵颐的黑马。
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 * * * * *
等穆凝姝回到毡帐时，天已黑沉。
乌琪一见她进门，端来一盆热水迎上去，笑道：“你可回来了，我给你留了两个窝窝馕，你先洗洗脸和手再吃，脏死了。”
穆凝姝谢过乌琪，接过水盆洗脸。
水映照着她的倒影。
黑糊糊的脸，脏得让人不忍直视。
浸在水里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热水一泡，越发狰狞。
她想起白天遇到赫连煊那会儿。
她就是顶着这么张脸跟他说孟浪话，以及，伸出全是冻疮的手去扒拉人家。
难怪他那般生气，跑得飞快。
穆凝姝捧水洗漱，等手和脸洗净后，一盆清水已变得污浊。
乌琪过来拿盆出去倒水，穆凝姝跟着她一起。
待走出毡帐，穆凝姝从衣裳里翻出一个荷包和两只萝卜，塞给乌琪。
乌琪拆开荷包，见里头都是炒黑豆，惊讶道：“哪里来的好东西？”
穆凝姝低声道：“还能是哪里……那匹马的马粮，我同它‘借’了点。快吃吧。”
毡帐里总共住了十人，人一多，再小的事情都容易变复杂起争端，何况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她怕被人看见才特意出来给东西。
“你自己吃过了吗？”乌琪一边念叨，一边美滋滋往嘴里塞吃的，“哎呀，这不太好吧……”
炒豆子香脆甜，萝卜爽口水分足。
都好吃。
穆凝姝望着小松鼠似的乌琪，有种投喂可爱宠物的满足感，道：“我已吃过。太子身量高，他那黑马也比寻常马匹高大许多，马粮给得格外充裕，我们吃这么一丢丢，不会被人发现的。”
乌琪放下心来，三下五除二吃完，满足地打个嗝，舔着手指上残余的甜味，意犹未尽道：“妈呀真香。凝姝啊，你明天再去‘借’点吧。”
穆凝姝笑道：“……你刚才还害怕，吃完就变狂徒，真行。这事可由不得我，得看太子明日还要不要罚我喂马。”
乌琪道：“我衷心祈祷太子继续罚你。今年收成不好，大阏氏抠得要命，将份例裁剪了一半。下头那些个掌事，最会见风使舵，个个想方设法克扣咱们这种不得宠的小阏氏。我们平日里吃都吃不饱，好几次我夜里都饿醒了，活得还不如太子养的小畜生。”
乌琪口中的部落大阏氏相当于中原国家的皇后，执掌中馈，管理后宫和奴仆。很不幸，赫连部这位大阏氏性格尖酸，对下人们极为苛刻，大家在她手底下，日子不好过。
两人互相宽慰几句后，便回到毡帐中，各自收拾一番，钻进床铺里，静默不提方才之事。
穆凝姝闭上眼。
黑暗中，陡然睁开一双金黄色的眼眸。
满含杀意。
死死盯住她。
话从谁口中说出来，更是要紧。
当一个风流浪子，拿着调情的语气跟个姑娘说“是这样拿捏吗”，“小妖精”——这再寻常不过，也唯有如此，此人才配称之为“风流浪子”。
可是此刻说这话的人，惯来肃穆高冷。
当他面无表情地从嘴里吐出此等浪荡话，且此话还是用以觊觎他而被当场抓住，场面就显得诡吊和恐怖。
以及尴尬。
穆凝姝从略微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转眸去看乌琪。
乌琪……唔，乌琪不知何时又又又把头埋进雪里了，一副铲雪铲得很认真的样子，只留给她一个头顶，不留一丝对视机会。
穆凝姝自认倒霉，转回眼眸，脸上显示出一派平静。
没事，不慌。
大风大浪，她也见过些许。
小尬且尬，至于大尬如此刻这种场面，只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什么都没发生过。
赫连煊一眼看破她的心思，狭眼肃声道：“父王正值壮年，如日中天。公主身为他的阏氏，竟敢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本太子向来敬重父王，任何人敢忤逆他，本太子必不放过。你现在再装作若无其事以逃避此事，未免做梦做得太美。”
穆凝姝闻之，脊背一凉。
赫连煊的手段有多狠，她比谁都清楚。
赫连煊口中的父王，就是现任大单于赫连天雄，也是她的第二任夫君。而她真正和亲的第一任夫君，涂丹部的大单于，早已成为赫连煊的刀下亡魂。
那晚，这位太子一马当先，带兵突袭涂丹部，整个王室被他屠得几近族灭。
赫连煊唯赫连天雄马首是瞻，是他父王手中最锋利的刀。
抑或，说得确切些——最忠实的走狗。
凶猛，暴戾，狠辣，以及无论对错，绝对服从。
此种人，最擅长揪他人错处给自己表忠心。
她脑子里闪过数张令人生厌的面孔。
从前姜国王宫里多得是这样的狗腿子，后来到了草原上，也不缺。
人间处处有好狗。
被这么一个人逮住她对其父王的“不忠”，可以预料下场该有多惨烈。
乌琪听到二人这动静，也没想到几句戏言会招得如此严重，战战巍巍抬起头道：“太子，不、不是凝姝，其实是——”
没等她说完，穆凝姝抬手将她的脑袋按进了雪里，道：“太子方才离得远，怕是风蒙了您的耳朵，才没听清楚奴婢说的话。”
赫连煊：“哦？”
“奴家明明是说……”穆凝姝眼神一改方才的惊惧，冲赫连煊露出个笑来，嘴角处旋出一枚淡淡的梨涡，“太子貌美如妖，将奴家迷得魂牵梦萦……奴家年纪轻轻却不得大单于宠爱，偶尔发发梦，说几句太子的好话，没成想能惹出您这么大的脾气。”
她缓缓眨下眼，黑如点漆的双眸幽深而又清亮，同赫连族人的浅色瞳孔迥然不同。
“太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草原上想进您毡帐的女子也不止一两个，您单单如此苛待我，可不公平。难不成太子也喜欢我，才对我这般特别？”
穆凝姝伸出手，意图勾拉下赫连煊身前坠满骨哨的项链。
还未触碰到，赫连煊往后退了一步，步伐略显匆忙。表情也从方才的淡定变为蹙眉抿唇，面上微微透出股薄红来。
穆凝姝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只是故意调转话题，调戏他一两句话罢了，跟草原上豪放的女子们相比，也称不上孟浪。他却好似因受了奇耻大辱般，居然愠怒得连耳垂也略微发红。
她默默收回手，硬着头皮，继续假笑娇声道：“忤逆什么的，奴家也听不懂。不过，若是太子想告到大单于那里，奴家不惧。我们中原有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跟太子扯上点儿关系再死，奴家乐意之至。”
草原部落的贵族们会从小学习姜国语，因此赫连煊听得懂穆凝姝的诗句。
赫连煊的两道长眉蹙得越发厉害，盯她好一会儿后，低声呵斥句：“胡闹。”
他扯住缰绳，牵马转身。
穆凝姝见将他恶心跑了，目的达成，立即闭嘴安静。
看赫连煊再没有方才那股秉公执法的狠劲，估计他也发觉此番太过丢人，不想再多与她纠缠。
桃色逸闻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论真假，只要沾上，就说不清。
通常来说，女子们更怕此等绯闻，但今日这情况不同。
赫连煊是鲜亮的太子，而她是卑贱的奴仆，且有阏氏庶母这层身份。
此种情形下，赫连煊身为上位者，更怕跟不体面的庶母传出桃色逸闻。
所以，当她表现出不要脸的架势来，赫连煊反而会退却，不想跟她多出丝毫纠缠。
她偷偷松口气——不要脸的放浪总好过要命的“忤逆”，命保住了就好。
气还没松完，赫连煊忽然折返，金黄色的双瞳盯住她，杀气腾腾。
他朝她伸出手。
穆凝姝本能朝后退了半步，眼神惊惧，生怕他一把捏断自己脖子。
赫连煊：“你，理当受罚。”
未等穆凝姝脑子里走完一百八十道酷刑，她手里就被塞进了一段缰绳。
缰绳另一头，拴在黑马脖子上。
赫连煊吩咐道：“照看好它，但有差池，唯你是问。”
黑马似是对主人胡乱将它交给陌生人喂养的决定十分不满，抬起前腿乱蹬嘶鸣。
赫连煊看都没多看一眼，抬手一巴掌拍它马嘴上。
黑马瞬间老老实实低头，朝穆凝姝走两步。陌、陌生人也挺好，陌生人不给大耳刮子。
赫连煊没再多言语，转身朝王庭方向走去。
这回，两人眼睁睁盯着他彻底走了才敢说话。
乌琪后怕一番，再度歉疚道：“都怪我多嘴连累你，我可再是不敢乱讲话。没想到太子抓起人的错处来，这么小题大做，太可怕了。”
“不全怪你，是我自己贪玩学舌，一时不慎惹出祸端。以后我们都小心些。”穆凝姝望着赫连煊消失的方向，出神道，“乌琪，太子这种金色的眼睛，很常见吗？”
乌琪道：“当然啊。咱们草原上，金色、褐色、灰色、绿色的眸子都很常见，跟你们中原人不同。你都来了这么久，怎么还会这么问呢，莫不是被太子吓傻啦？”
穆凝姝微微发怔，喃喃道：“也是。你说得对。”
她怎么会将太子和那个人联系起来？
明明两个人截然不同，毫不相关。
大概，真是吓傻了。
乌琪见穆凝姝精神不佳，主动关切道：“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马就交给我吧，我来照看。你个中原公主，干不了这活儿。”
穆凝姝试着摸摸黑马的鬃毛，马乖顺地将脑袋靠近，任她抚摸，道：“不用。感觉这马还挺乖，应当不难对付。若是让太子知道你替我，恐怕他会更生气，到时候就不是喂马这么轻松的惩罚了。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照顾马，有人教过我。”
乌琪闻言，又想起之前流传的穆凝姝和一个马奴之间难听的传闻。她没提及那事，只道：“行。那你好好喂马去，其他的活儿不用担心，我都替你做了。”
说罢，乌琪提起两桶积雪，往毡帐搬去。
穆凝姝则牵着黑马前往马厩，替马梳毛。
不多时，小厮们送来一桶萝卜，一桶黑豆。
萝卜红通通，水灵饱满。
黑豆香喷喷，是炒过的。
穆凝姝拿起萝卜喂马，感慨人不如马。
冬季的草原冰封千里，新鲜的蔬果难得一见，贵人主子们才吃得上。
像这样的萝卜，奴隶们整个冬天都啃不到一只。
人家马儿却是论桶吃。
她拿起一颗黑豆塞嘴里嚼嚼。
双瞳震动。
黑豆居然是甜的！
居然是拿糖炒过的！
这么奢侈的糖炒豆，她从来都吃不上，赫连煊那厮给马拿桶装着吃。
现在去当他的马还来得及吗？
此念头一出，穆凝姝接连在心里啐了自己三口。
乌琪说得没错，她的确太没出息了。
她默默扭头，不去看大快朵颐的黑马。
嫉妒使她面目全非。
* * * * * *
等穆凝姝回到毡帐时，天已黑沉。
乌琪一见她进门，端来一盆热水迎上去，笑道：“你可回来了，我给你留了两个窝窝馕，你先洗洗脸和手再吃，脏死了。”
穆凝姝谢过乌琪，接过水盆洗脸。
水映照着她的倒影。
黑糊糊的脸，脏得让人不忍直视。
浸在水里的双手，长满了冻疮，热水一泡，越发狰狞。
她想起白天遇到赫连煊那会儿。
她就是顶着这么张脸跟他说孟浪话，以及，伸出全是冻疮的手去扒拉人家。
难怪他那般生气，跑得飞快。
穆凝姝捧水洗漱，等手和脸洗净后，一盆清水已变得污浊。
乌琪过来拿盆出去倒水，穆凝姝跟着她一起。
待走出毡帐，穆凝姝从衣裳里翻出一个荷包和两只萝卜，塞给乌琪。
乌琪拆开荷包，见里头都是炒黑豆，惊讶道：“哪里来的好东西？”
穆凝姝低声道：“还能是哪里……那匹马的马粮，我同它‘借’了点。快吃吧。”
毡帐里总共住了十人，人一多，再小的事情都容易变复杂起争端，何况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她怕被人看见才特意出来给东西。
“你自己吃过了吗？”乌琪一边念叨，一边美滋滋往嘴里塞吃的，“哎呀，这不太好吧……”
炒豆子香脆甜，萝卜爽口水分足。
都好吃。
穆凝姝望着小松鼠似的乌琪，有种投喂可爱宠物的满足感，道：“我已吃过。太子身量高，他那黑马也比寻常马匹高大许多，马粮给得格外充裕，我们吃这么一丢丢，不会被人发现的。”
乌琪放下心来，三下五除二吃完，满足地打个嗝，舔着手指上残余的甜味，意犹未尽道：“妈呀真香。凝姝啊，你明天再去‘借’点吧。”
穆凝姝笑道：“……你刚才还害怕，吃完就变狂徒，真行。这事可由不得我，得看太子明日还要不要罚我喂马。”
乌琪道：“我衷心祈祷太子继续罚你。今年收成不好，大阏氏抠得要命，将份例裁剪了一半。下头那些个掌事，最会见风使舵，个个想方设法克扣咱们这种不得宠的小阏氏。我们平日里吃都吃不饱，好几次我夜里都饿醒了，活得还不如太子养的小畜生。”
乌琪口中的部落大阏氏相当于中原国家的皇后，执掌中馈，管理后宫和奴仆。很不幸，赫连部这位大阏氏性格尖酸，对下人们极为苛刻，大家在她手底下，日子不好过。
两人互相宽慰几句后，便回到毡帐中，各自收拾一番，钻进床铺里，静默不提方才之事。
穆凝姝闭上眼。
黑暗中，陡然睁开一双金黄色的眼眸。
满含杀意。
死死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