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时,王座上的大单于呵欠连连,众臣子面面相觑。

    这些臣子里大多是年轻人,跟随赫连煊多年,因此次拥护新单于之大功而封侯拜相。印象里,他们这位猛士,鲜少露出倦容。

    退朝后,臣子们骑马回家,一路说起此事。

    草原臣子不满,“可见那中原妖妃越发猖獗。”又道,“听说此女曾侍奉过赫连天雄,从前却并未传出受宠之说。咱们单于还是太过年轻,见过的女人也少,才会轻易对一异族女子动心。”

    从前朝幸存下的一文臣道:“赫连天雄那会儿,有大阏氏和雅曼阏氏管束后宫,巫祝又预言过此女不详,因此这公主翻不起波涛来。而今无人压制她,自是不同。”

    新受封烈日王的中年男人听完,神色不悦,道:“大单于是振翅的雄鹰,苍穹草原任他飞,不可能一直如此。咱们草原上的美人多得是,哪里就能输给她一姜国蠕蠕。短暂受点恩宠,算不得什么。你们一群大男人,不去谈论朝政,却总嚼舌单于毡帐里的事,你们说着不嫌丢人,我听着都嫌。”

    说完,他挥鞭驱马先走一步。

    落在后头那群臣子笑道:“烈日王都骂人家公主是蠕蠕了,还装什么不在意。”

    敕加族将最讨厌的外族人骂作“蠕蠕”,意为恶心的虫子,他们虽讨厌那公主,尚且还没这般称呼人家。

    另一人笑道:“你得体谅体谅烈日王。他老人家的宝贝闺女珠吉娜喜欢咱们大单于,偏偏单于接收前朝妃嫔后,一直没有甄选新秀的打算。老父亲心里着急,不爱听咱们聊这些。”

    众人哈哈笑起来,闲谈缓马。

    * * * * * *

    接连数日过去,穆凝姝精神越来越饱满,先前眼下那两块青黑转移到了赫连煊面部。

    睡得好,吃得多,胃部常有的不适烧灼感逐渐减轻,她心情比初来单于王帐那会儿放松许多。

    白日里赫连煊不在,王帐中没有多少事需要她做,身体好转后,她闲来无事,常去马厩中看绝影。

    今天恰巧赫连煊在此,绝影伤势已好,赫连煊来此取马,前去狩猎。草原上的人喜爱狩猎,他继位以来,忙于朝政,才无暇娱乐,如今稍稍空闲些,重拾所好。

    绝影见穆凝姝前来,亲昵上前,长长的马嘴兀自去拱她腰间荷包。她每次来都给它带好吃的果子。

    赫连煊将它拴到一旁木桩上,朝穆凝姝的手看去。绝影贪吃猴急,粗糙牙齿刮到了她结痂的伤处。

    穆凝姝注意到他的眼神,自觉从另一个荷包中拿出香膏涂上。他对娇滴滴美人的喜爱颇为过分,连这么点小细节也在意,吹毛求疵。

    忽然马棚草堆后传来细碎呜咽嘤嘤声。

    赫连煊抬手掀开,露出一窝小狗,瞧着模样才出生几日,连眼睛都没睁开,趴在母狗怀里乱爬找奶。

    牧场中养了许多狗,用以牧羊和牧牛。眼前这狗,细看模样并非纯种狗,牧场看不上,许是趁人不备混进马场来偷粮取暖,藏身生下这堆小狗崽。

    母狗太瘦,奶水不够,饿得崽子们嗷嗷乱叫。

    穆凝姝从荷包里取出奶贝喂给母狗,朝旁边的马奴道:“麻烦你去拿些羊奶过来。”

    马奴看向赫连煊,眼神请示。这种杂种狗向来不允许留在营地,以免污染牧羊犬的优良血统。草原游牧民族靠各种动物为生,珍视优良畜牧,畜牧的场地都有此类森严规矩。

    赫连煊连眼神都没给那马奴,吩咐道:“阏氏有令,看孤做什么。”

    等他说完话,穆凝姝才注意到他在此处,自己越过他下令,属于僭越,道:“奴婢一时大意,该先问过大单于。”

    马奴走后,赫连煊道:“公主的确有错,但错不在此处。而在于发号施令的措辞。孤很好奇,你们姜国人,对待奴仆都这么有礼貌?”

    让马奴去取羊奶,直接吩咐便是,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穆凝姝心虚,干咳一下,勉强拿出点儿气度来,道:“我、我们姜国,世代承袭中原礼仪文化,就是这个风格。当然,赫连部的直率也自有其特色,各有千秋。”

    她如今在此谋生,总不能流露出礼仪之邦和蛮族之地的态度来。

    赫连煊不置可否,只道:“公主好脾气。但你是我赫连煊的阏氏,以后就该有阏氏的气势,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下去,他们自会听从。这种事,你身为公主,应当手到擒来。”

    穆凝姝微笑颔首,心里却打起鼓点。

    赫连煊这话肯定没错,公主自小前呼后拥,气势非凡,也很寻常。

    问题在于,她这个“公主”只有名头,实为赝品。

    当年涂丹部叱咤草原,频频南下侵犯姜国,涂丹单于提出和亲要求后,姜国皇帝和皇后舍不得爱女,在宫中寻找貌美宫女封为公主以出塞和亲。

    此种操作,历朝历代都很常见。

    后来的坎坷艰辛证实,姜国帝后很有先见之明。

    若非穆凝姝本就是宫女出身,换个身娇体贵的真公主,不见得能熬到今天。

    对于穆凝姝而言,干粗活伺候人,家常便饭,无论在宫里宫外,姜国还是草原,她都是如此生存。

    伪装公主,比这个难。

    她拢共只当了不到十天公主,便被和亲车队送至塞外。

    那十天,全都用来紧急练习繁琐的姜国礼仪,可惜一次都来不及用上,而今几乎都忘光了。

    马奴很快将羊奶取来,装在陶罐中。

    小狗崽太小,不会舔舐。

    穆凝姝拿出奶贝,放在羊奶中泡软泡稀后,一点点喂给它们。

    赫连煊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到她身旁看,道:“公主看上去很有经验。”

    “嗯,有人教过我。”穆凝姝注意力全在小狗崽上,脱口而出后,又道,“我在宫里时,宫女帮我养狗,就是这么喂的。”

    赫连煊道:“姜国王宫中竟然也会吃奶贝,孤以为这东西只在草原上受欢迎。”

    穆凝姝低头,道:“唔,好东西嘛,宫里人也爱尝尝鲜的。”

    她胡诌得理直气壮。草原奶贝有股淡淡的膻味,中原那边更喜欢精细的杂粮点心。但宫里吃不吃奶贝,赫连煊不可能当真跑去查证,随她说。

    她没养过宠物。

    宫里的贵人们会养宠物,还会派专门的奴婢伺候这些宠物,钱多事轻松,轮不上她。

    这个喂小狗崽的法子,是莫勒钦教她的。

    天寒地冻,小动物都爱到处躲藏求生,那会儿,也是这么一窝狗妈妈和小狗崽藏在了草堆里。

    只是不像这次这般幸运。

    她发现时,母狗和小狗崽们都一动不动,浑身僵直。她仔细翻找,仅剩一只藏在母狗身下的小崽子还活着。

    她将小狗崽带回去,不知该如何是好。全靠莫勒钦给它保暖,偷偷弄回点儿羊奶喂养,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他们两人平时果腹已然不易,多出一只狗崽后,愈发困难。它太小,他们吃的粗糙粮食,它吃不下去。

    但莫勒钦总是有办法弄到吃的。

    她时常胃痛发晕,他知晓后,不知从何处弄来奶贝,让她随身携带应急,也是靠这些零零碎碎的吃食,小狗崽得以生存。

    然而后来,她成为赫连部阏氏,偷偷摸摸养着,却连他最后留给她的小狗都没能护住。

    现下又是冬天,若是她不管,这些狗难逃一死。

    穆凝姝眼巴巴望向赫连煊。她现在住在人家的地盘,能不能养,全凭人家一句话。

    赫连煊起身,将大小狗一窝端进用于装猎物的笼子里,挂在绝影身上,牵马朝王帐走去,道:“如此,今日狩猎,也不算空手而归。”

    穆凝姝按住雀跃,紧紧跟在其后。

    夜里,王帐中炭火充裕,暖和舒适。

    穆凝姝将狗狗们安置在自己侧房中,用厚毯子做窝。

    母狗饱餐一顿,休息好后,奶水丰沛,可以喂养小狗崽,用不着人喂。但穆凝姝担心小狗崽们夜里突发状况扰人,便留在侧房中,将帘幕拉得严严实实,以防吵到赫连煊。

    入夜后,赫连煊赤脚下地,走到侧房,拉开帘幕。

    穆凝姝已熟睡。

    母狗窝在床边,望着他,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幽绿。赫连煊将手里的肉干塞进它嘴里。它一门心思咬肉干,乖巧安静。

    他走至她床边。

    今日,她在说谎。

    拿奶贝喂小狗,是他当年做过的事,在她口中,变成了姜国王宫中事。

    如今她不再提及那人,正合他意。

    公主与马奴之间的传言,让她在赫连部的两年受尽嘲讽。

    他抬起她的手,冻疮在逐渐痊愈。等到春暖花开之时,这些痕迹将消失无踪。

    就像莫勒钦。

    那道丑陋伤痕,连他自己都厌弃,不该存在于公主的人生中。

    * * * * * *

    一窝小狗整天吃吃睡睡,情况良好。穆凝姝看着它们,有种照镜子的感觉。

    近来她的生活,满是锦衣玉食,懈怠得颇为过分,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思来想去,她跟这里的人没什么共同话题,不如去马场打发下时间。那对白马母子,她陆陆续续去看过几次,还私下给它俩取了名字,母马叫银霜,小马驹是白露。

    她从莫勒钦学来的一手养马技术,不可浪费。

    今日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白云垂悬,待她到达马场时,赫连煊恰好同一队狩猎将士归来,衣袂鲜红,飘扬风中。

    看他马背上的猎物,此行收获颇丰。

    既是遇上,穆凝姝上前行礼问安。

    绝影看到熟人,哒哒哒跑得飞快,向她奔来。

    紧随其后的人群中,有一女子,英姿飒爽,笑容璀璨。

    草原上的贵族女子们大多会骑马射箭,但鲜少跟随男子去野外狩猎。野猎辛苦危险,实战同平日里玩闹不同,出门一趟往往空手而归,甚至带伤而归,扫兴得很。

    但看这女子带回来的猎物,其骑射亦非等闲之辈。

    赫连煊跨步下马,动作爽利,将绝影交给穆凝姝,道:“这家伙看到公主就激动,今日恐怕将它交给旁人,它会不乐意。酬劳的话,自然不会亏待公主。”

    他朝后面的马奴示意,取下马背上的猎物,送去鞣制,又道:“今日的猎物,都归公主。”

    穆凝姝摸着绝影脖子安抚,还未来得及说话,后面那女孩子飞奔而至,笑道:“早听说大单于新得了一位中原美人,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札木尔知穆凝姝不知此人,介绍道:“这位是烈日王的爱女,珠吉娜公主。”

    烈日王的名号,穆凝姝听说过,此次赫连煊夺位之战,此人出力甚多,得以封王。

    她不谙政事,却也知道重臣之后的分量,尤其是此等王朝初始之时,遂礼貌笑道:“珠吉娜公主好,公主谬赞。”

    珠吉娜目光停留在那只白狐身上,指指自己马背上的猎物,道:“凝姝阏氏,这只白狐我很喜欢,愿拿今日所有猎物同你交换,还请阏氏大方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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