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安缩在床上，拥着师父盖过的被子，仍是冷得打颤。
她这一世，亲缘浅薄。出生时克死了亲娘，抚育她长大的姑母缢死在她面前，阿娆姐姐命丧火海……如今，连护佑她七年的恩师也没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人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夺走所有真心爱护她的人。
苟安睁着眼，盯着乌漆墨黑的屋顶，感怀命运。
师父可怜，家破人亡、半生孤苦。自己呢，比师父还不如。师父至少还有半生欢愉，自己倒好，出生便是错，姑母又糊涂，偏替自己与表兄定了亲。如今七八年过去，也不知圣上如何作想。
若圣上不认这门亲事，自己也便没了回京的因由，老死玉仙观么？若圣上真为自己与表兄赐婚，待新帝即位，表兄必难活命，自己的结局恐怕还不如老死玉仙观……
哎……她翻了个身，郁郁地合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刚睡得迷迷胧胧，她听到一声惨叫，吓得她连忙滚下床来，伏在地上。
过不了两息，就又有一声惨叫传来。
她忙披上外袍，抓起短刃，贴在门后听了半晌，判断出惨叫声是自西边传来的，推测有匪寇自西门入观劫掠杀人。她果断出门，穿过小院，去拍江秋萍的屋门。
连拍数声，无人回应。苟安推门入内，见床铺散乱，料想江秋萍同自己一般，被声响惊醒后慌忙跑了。
不多时，留守观中的苦修悉数被叫声惊醒，东六殿这边也乱了起来。
苟安沿着廊道往前边大殿跑去。
西边火光冲天，男人的叫骂声，女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东六殿的苦修们纷纷自下院跑出，没命地四处奔逃。而举着火把的匪寇也自西边涌了过来。
云华仙馆靠近北门，苟安不敢再往前跑，趁无人在意，闪身避入了三霄殿内。
三霄殿不算宽敞，她仗着身型瘦小，钻入神龛，将三霄娘娘金身往前挪了挪，然后蹲坐在云霄娘娘金身之后。
刚藏好，便又有人推门近来，还不止一个。
她不敢动，只听声响，一人步子又急又乱，慌慌张张钻入了神龛前的挂幡里；另一人脚步又轻又快，入门后迅速绕到神龛后，同她之间只隔了一层黄绸幔帐而已。
殿中一时静肃，外头的呼喊声却越发凄厉。
半刻钟后，外头连续的人声渐渐止歇，再有声响，就是偶尔一声喊到一半便气衰力竭的丧命之音。
苟安清楚，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杀戮中，被逮住的苦修已然丧命，还活着的，无非是侥幸尚未被搜到而已。
像一场漫长的藏朦游戏，输了，便是终结。
于是她愈发静默，连呼吸都恨不能停下。
月落星沉，一束骇人的火光靠近殿门。随后，“哐当”一声巨响，两个男子踹门入殿。
苟安咬住嘴唇，自云霄娘娘肩旁斜觑地上的人影。只见一人手持刀具，摇曳不止的身影十分阔大，宛若妖魔。另一人的影子看不见，但挂幡里头的同道怕是撑不住了，簌簌地颤抖，引得挂幡狭长的影子飘荡起来。
“三大王，这里头也藏着人呢。”听不出年纪的男声，略显谄媚，说着岷州土话，许是附近遭灾的饥民落草为寇。
“这抓藏把戏好，可惜前头那屋里的婆娘太老。嘿嘿，也不知这屋里藏的是老是少。”这是个声音醇厚的中年男子，并非岷州本地口音。
“三大王别急，玉仙观名头大着呢，太平年头等闲的香客都进不来。”前一位继续奉承。
听了这话，中年男子挥刀敲了敲挂幡里的人，讥笑道：“别抖了，快出来给爷爷相看。”
挂幡里的苦修吓丢了魂，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呜咽地叩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苟安识得这声音，正是三清阁的告密者。
“呸！”中年男子失望地唾了一口，愤愤道，“又是个老娘皮！”
“大王饶命！后边……啊……”那苦修还在讨饶，中年男子已挥刀劈下。
苟安似听着刀斧入肉碎骨之音，又有血水“滋、滋”地汩汩流出。
那苦修哀嚎数声渐渐力弱，中年男子却犹不解恨，蹬踏上前一脚跺在她心口。
“噗”的一声闷响，粘腻之感自两腿间传来，活似泥路上踩破了毛虫，满鞋满身的不适。
殿中复又清净下来，血腥之气弥漫在她鼻间，亦在其口中。原是她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却连松口都不能。
“三大王息怒，”先头那男子嘿然一笑，凑近中年男子道，“这婆娘死前瞪着神龛，说不定还有别人！”
“是吗？那倒是个胆子大的！”中年男人赞赏道。
没人会因为这句夸奖高兴，苟安只觉手脚冰凉，连短刃都握不稳当。她还不到十三，长得瘦弱，瞧着比实际年龄还小上一两岁。大灾之年，食人肉属寻常。可只有年幼者及轻年女子的肉才能吃，年迈者及男子的肉是无法下咽的。她听此二人正在观中寻年轻女子，断定自己被捉住后一定会被当成菜人割肉吃掉。那可是凌迟一般的酷刑，她实在畏惧。
“滚出来！”中年男子对着神龛暴喝，“爷爷没耐性了！再不出来，爷爷生剜了你的心！”
苟安骇得忘了呼吸。
突然，一阵窸窣的脚步，自神龛后来到殿中央。
“民女求二位英雄饶命！”
竟是江秋萍！苟安掩住嘴巴。殿中有火，江秋萍在后头一定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她既知晓殿中不止一人，为何不等匪寇抓阄？难道她是想救自己……
“当得！当得！”那中年男子满意道，“美人莫怕，快快起身！”
“民女不知英雄来观中所求何事。头几日观里来过一伙贼人搬空了粮仓，观主便带女冠们避难去了，只余我等寥寥数名无处可去之人。英雄若求粮食裹腹，观中确无存粮；英雄若求金银细软，还需去各女冠静室中搜上一搜。”江秋萍伏在男子脚下，颤声求着。
中年男子狞笑道：“爷爷求甚？爷爷只求开顿荤！”于是不由分说，将江秋萍提起，复又“噗通”一声摁在蒲团之上。
“三大王慢用，小的在外头等着。”先头那位男子谄媚地说，继而轻手轻脚出了大殿。
江秋萍吃痛，闷哼一声。而后呜呜咽咽地反复讨饶：“求求英雄饶了我吧……”
没了火光，殿中归复漆黑。只有江秋萍的踢打和讨饶声，以及中年男子急迫的喘息声。
苟安簌簌地抖着。她想出去帮忙，可身子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做了神龛上的第四座泥塑金身，只能木然置身在这人间惨况中，无能为力。
少卿，只听江秋萍一声惨叫，再没了动静。
苟安呜咽一声，她未料到那男子会饿得生啖人肉，竟把江秋萍给咬死了……
而那畜生，快慰地哼了哼，仍未觉饱足，依旧伏在江秋萍的尸身上，似野兽般尽情啃食着猎物的血肉，一下重过一下，顶撞得神龛都跟着颤动不止……
苟安搂着云霄娘娘金身，茫然望向未曾远去的火光。
不知过了多久，先头那男子忽又奔回殿中，大喊道：“三大王，前头打起来了，有官吏！”
中年男子顿住，怒道：“你他娘的！岷州城都破了，哪来的官吏？”
“小的不知！但二大王在前边召人，咱还是快去支应吧，莫被揪了错处啊！”
“杀他娘的！坏爷爷好事！”中年男子虽不悦，但还是站起身来，又说，“还有气，把她带上。回头孝敬完大哥二哥，剩下再与你尝尝。”
苟安抬眼，自云霄娘娘耳畔看去，只见江秋萍赤条条不着寸缕，毫无生气地搭在一个瘦削男子的肩头。
她一阖眼，便预见了江秋萍的结局——是被制成菜人为众寇所分食的可怜模样。
远处刀剑相撞的铮鸣之声渐远，五感渐失，灵台混沌。苟安咬着手背，直到腥咸的血糊了满口，这才恢复心神。
神龛前的挂幡，被一阵风吹得簌簌抖着。
良久，风停了。
四野归复寂静。
许是死的人太多，连风都懒得再给人号丧。
天蒙蒙亮，外头有响起人声。
近了，苟安听得清楚，乃一青年男子反复喊着：“灵州府执刀薛韫，前来迎方小姐！”
苟安吐出一口气，胸口猛烈地起伏。薛韫是舅父的傔从，她虽未见过，可既然舅母每次来观里都是由薛韫护卫，想来其人不会如此年轻。
她忙掩住嘴巴。
须臾，那青年的声音近了。随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入殿内。
“二叔，快、快看这个是不是表小姐？”那青年急躁地问。
便又进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是个年长之人，斥道：“一双招子不如生在瞎子脸上！表小姐年十二，这道长少说得有四旬……”
青年蹲下，在神龛前查验一番，道：“为何会多出一套衣裳？”
“这群畜生！”年长者骂了一句，也跟着蹲下来，“这、这狐皮似是灵州所产……”
苟安胸中大恸。
因舅母每年都会来此为她添置四季新衣，师父便是拿她穿小的旧衣给江秋萍拼的大氅。不想江秋萍才穿了一回，便没命了……
“这衣裳定是表小姐的！”青年恨恨地“呸”了一声，“我就说该等这伙流匪撤了再进来……薛叔非要我等同流匪拼命！他是刺史大人的心腹，却白白折损咱们的性命！这表小姐还不是被劫了？”
“这伙流匪心狠手辣，表小姐确实凶多吉少啊……”年长者叹道。
“兄弟们都受了伤，委实不能再跟流匪硬碰硬啊。二叔还是再去劝劝薛叔，莫要再找了！左右此地已无活口，就当表小姐是被这伙流匪掳去害了。再者说，表小姐姓方不姓许，岷州城乱成这样，刺史大人还能怪罪咱们不成？”
年长者忖道：“珰儿有所不知，表小姐虽在观里修行，却是同皇子订过亲的未来王妃。刺史大人便是不为甥舅之情，也要忌惮宫里的贵人们啊……”
“夫人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真入了贼窝，哪还有什么‘人’或‘尸’？咱们带这衣裳回去，交差足矣……”青年止住话头，又再怂恿长者去劝薛韫。
长者未置可否，二人转出了三霄殿。
* *
腊日清晨的天光惨淡霜白，冷银色的浮霭和着鹅毛大雪簌簌降临。
苟安如木偶般，关节失灵，猝然爬起，“嘭”地一声摔下神龛。
眼前，是一具形状怪异的死尸，和一双张得大大的灰败的眼。
苟安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更不知她年岁几何。
只知她在三清阁苦修，素来胆小。所以会不堪刘芸威压，举告自己私抢粮食。也会在恶鬼的刀下，泄露江秋萍的藏身之处。
她虽有错，但罪不至死。
可如今，她死了。死前痛苦，死相狰狞，死不瞑目。
苟安为其阖眼，连试几次，仍不得效果。
自熙和之祸后，大墉北境太平了五十载，而今不过两年大旱而已，怎就乱成这般了呢？
小小一座玉仙观，枉死了这许多人，遭灾的何止二十州，又死了多少黎民百姓？
乱世之中，人没了人样，只剩兽状。
人伦纲常、礼义廉耻，一文不值。身强者横行霸道、恣意烧杀。力弱者命如草芥、被杀被食。
凭什么呢？
苟安蜷着身子，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舅父派人寻她，只因她是“未来的王妃”。而舅母，更是没想她能活。
茫茫天地间生者万千，她竟无一人可以依靠。
前程无路，后退无门。
要留在观中等死么？继续由着命运磋磨，向死而活吗？
那么侥幸偷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玉仙观已无人把守，岷州城破，遍野流民。无需过所，只要乔做松州流民，一路往南，梁州、眉州、金州，择个繁华小镇，或为人批卦解梦，或为人缝补浆洗，最差便做个讨饭的乞儿，总归不用再为身世所累，是生是死，全凭本事。
她这一世，亲缘浅薄。出生时克死了亲娘，抚育她长大的姑母缢死在她面前，阿娆姐姐命丧火海……如今，连护佑她七年的恩师也没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人要用最惨烈的方式夺走所有真心爱护她的人。
苟安睁着眼，盯着乌漆墨黑的屋顶，感怀命运。
师父可怜，家破人亡、半生孤苦。自己呢，比师父还不如。师父至少还有半生欢愉，自己倒好，出生便是错，姑母又糊涂，偏替自己与表兄定了亲。如今七八年过去，也不知圣上如何作想。
若圣上不认这门亲事，自己也便没了回京的因由，老死玉仙观么？若圣上真为自己与表兄赐婚，待新帝即位，表兄必难活命，自己的结局恐怕还不如老死玉仙观……
哎……她翻了个身，郁郁地合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刚睡得迷迷胧胧，她听到一声惨叫，吓得她连忙滚下床来，伏在地上。
过不了两息，就又有一声惨叫传来。
她忙披上外袍，抓起短刃，贴在门后听了半晌，判断出惨叫声是自西边传来的，推测有匪寇自西门入观劫掠杀人。她果断出门，穿过小院，去拍江秋萍的屋门。
连拍数声，无人回应。苟安推门入内，见床铺散乱，料想江秋萍同自己一般，被声响惊醒后慌忙跑了。
不多时，留守观中的苦修悉数被叫声惊醒，东六殿这边也乱了起来。
苟安沿着廊道往前边大殿跑去。
西边火光冲天，男人的叫骂声，女人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东六殿的苦修们纷纷自下院跑出，没命地四处奔逃。而举着火把的匪寇也自西边涌了过来。
云华仙馆靠近北门，苟安不敢再往前跑，趁无人在意，闪身避入了三霄殿内。
三霄殿不算宽敞，她仗着身型瘦小，钻入神龛，将三霄娘娘金身往前挪了挪，然后蹲坐在云霄娘娘金身之后。
刚藏好，便又有人推门近来，还不止一个。
她不敢动，只听声响，一人步子又急又乱，慌慌张张钻入了神龛前的挂幡里；另一人脚步又轻又快，入门后迅速绕到神龛后，同她之间只隔了一层黄绸幔帐而已。
殿中一时静肃，外头的呼喊声却越发凄厉。
半刻钟后，外头连续的人声渐渐止歇，再有声响，就是偶尔一声喊到一半便气衰力竭的丧命之音。
苟安清楚，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杀戮中，被逮住的苦修已然丧命，还活着的，无非是侥幸尚未被搜到而已。
像一场漫长的藏朦游戏，输了，便是终结。
于是她愈发静默，连呼吸都恨不能停下。
月落星沉，一束骇人的火光靠近殿门。随后，“哐当”一声巨响，两个男子踹门入殿。
苟安咬住嘴唇，自云霄娘娘肩旁斜觑地上的人影。只见一人手持刀具，摇曳不止的身影十分阔大，宛若妖魔。另一人的影子看不见，但挂幡里头的同道怕是撑不住了，簌簌地颤抖，引得挂幡狭长的影子飘荡起来。
“三大王，这里头也藏着人呢。”听不出年纪的男声，略显谄媚，说着岷州土话，许是附近遭灾的饥民落草为寇。
“这抓藏把戏好，可惜前头那屋里的婆娘太老。嘿嘿，也不知这屋里藏的是老是少。”这是个声音醇厚的中年男子，并非岷州本地口音。
“三大王别急，玉仙观名头大着呢，太平年头等闲的香客都进不来。”前一位继续奉承。
听了这话，中年男子挥刀敲了敲挂幡里的人，讥笑道：“别抖了，快出来给爷爷相看。”
挂幡里的苦修吓丢了魂，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呜咽地叩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苟安识得这声音，正是三清阁的告密者。
“呸！”中年男子失望地唾了一口，愤愤道，“又是个老娘皮！”
“大王饶命！后边……啊……”那苦修还在讨饶，中年男子已挥刀劈下。
苟安似听着刀斧入肉碎骨之音，又有血水“滋、滋”地汩汩流出。
那苦修哀嚎数声渐渐力弱，中年男子却犹不解恨，蹬踏上前一脚跺在她心口。
“噗”的一声闷响，粘腻之感自两腿间传来，活似泥路上踩破了毛虫，满鞋满身的不适。
殿中复又清净下来，血腥之气弥漫在她鼻间，亦在其口中。原是她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却连松口都不能。
“三大王息怒，”先头那男子嘿然一笑，凑近中年男子道，“这婆娘死前瞪着神龛，说不定还有别人！”
“是吗？那倒是个胆子大的！”中年男人赞赏道。
没人会因为这句夸奖高兴，苟安只觉手脚冰凉，连短刃都握不稳当。她还不到十三，长得瘦弱，瞧着比实际年龄还小上一两岁。大灾之年，食人肉属寻常。可只有年幼者及轻年女子的肉才能吃，年迈者及男子的肉是无法下咽的。她听此二人正在观中寻年轻女子，断定自己被捉住后一定会被当成菜人割肉吃掉。那可是凌迟一般的酷刑，她实在畏惧。
“滚出来！”中年男子对着神龛暴喝，“爷爷没耐性了！再不出来，爷爷生剜了你的心！”
苟安骇得忘了呼吸。
突然，一阵窸窣的脚步，自神龛后来到殿中央。
“民女求二位英雄饶命！”
竟是江秋萍！苟安掩住嘴巴。殿中有火，江秋萍在后头一定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她既知晓殿中不止一人，为何不等匪寇抓阄？难道她是想救自己……
“当得！当得！”那中年男子满意道，“美人莫怕，快快起身！”
“民女不知英雄来观中所求何事。头几日观里来过一伙贼人搬空了粮仓，观主便带女冠们避难去了，只余我等寥寥数名无处可去之人。英雄若求粮食裹腹，观中确无存粮；英雄若求金银细软，还需去各女冠静室中搜上一搜。”江秋萍伏在男子脚下，颤声求着。
中年男子狞笑道：“爷爷求甚？爷爷只求开顿荤！”于是不由分说，将江秋萍提起，复又“噗通”一声摁在蒲团之上。
“三大王慢用，小的在外头等着。”先头那位男子谄媚地说，继而轻手轻脚出了大殿。
江秋萍吃痛，闷哼一声。而后呜呜咽咽地反复讨饶：“求求英雄饶了我吧……”
没了火光，殿中归复漆黑。只有江秋萍的踢打和讨饶声，以及中年男子急迫的喘息声。
苟安簌簌地抖着。她想出去帮忙，可身子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做了神龛上的第四座泥塑金身，只能木然置身在这人间惨况中，无能为力。
少卿，只听江秋萍一声惨叫，再没了动静。
苟安呜咽一声，她未料到那男子会饿得生啖人肉，竟把江秋萍给咬死了……
而那畜生，快慰地哼了哼，仍未觉饱足，依旧伏在江秋萍的尸身上，似野兽般尽情啃食着猎物的血肉，一下重过一下，顶撞得神龛都跟着颤动不止……
苟安搂着云霄娘娘金身，茫然望向未曾远去的火光。
不知过了多久，先头那男子忽又奔回殿中，大喊道：“三大王，前头打起来了，有官吏！”
中年男子顿住，怒道：“你他娘的！岷州城都破了，哪来的官吏？”
“小的不知！但二大王在前边召人，咱还是快去支应吧，莫被揪了错处啊！”
“杀他娘的！坏爷爷好事！”中年男子虽不悦，但还是站起身来，又说，“还有气，把她带上。回头孝敬完大哥二哥，剩下再与你尝尝。”
苟安抬眼，自云霄娘娘耳畔看去，只见江秋萍赤条条不着寸缕，毫无生气地搭在一个瘦削男子的肩头。
她一阖眼，便预见了江秋萍的结局——是被制成菜人为众寇所分食的可怜模样。
远处刀剑相撞的铮鸣之声渐远，五感渐失，灵台混沌。苟安咬着手背，直到腥咸的血糊了满口，这才恢复心神。
神龛前的挂幡，被一阵风吹得簌簌抖着。
良久，风停了。
四野归复寂静。
许是死的人太多，连风都懒得再给人号丧。
天蒙蒙亮，外头有响起人声。
近了，苟安听得清楚，乃一青年男子反复喊着：“灵州府执刀薛韫，前来迎方小姐！”
苟安吐出一口气，胸口猛烈地起伏。薛韫是舅父的傔从，她虽未见过，可既然舅母每次来观里都是由薛韫护卫，想来其人不会如此年轻。
她忙掩住嘴巴。
须臾，那青年的声音近了。随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踏入殿内。
“二叔，快、快看这个是不是表小姐？”那青年急躁地问。
便又进来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是个年长之人，斥道：“一双招子不如生在瞎子脸上！表小姐年十二，这道长少说得有四旬……”
青年蹲下，在神龛前查验一番，道：“为何会多出一套衣裳？”
“这群畜生！”年长者骂了一句，也跟着蹲下来，“这、这狐皮似是灵州所产……”
苟安胸中大恸。
因舅母每年都会来此为她添置四季新衣，师父便是拿她穿小的旧衣给江秋萍拼的大氅。不想江秋萍才穿了一回，便没命了……
“这衣裳定是表小姐的！”青年恨恨地“呸”了一声，“我就说该等这伙流匪撤了再进来……薛叔非要我等同流匪拼命！他是刺史大人的心腹，却白白折损咱们的性命！这表小姐还不是被劫了？”
“这伙流匪心狠手辣，表小姐确实凶多吉少啊……”年长者叹道。
“兄弟们都受了伤，委实不能再跟流匪硬碰硬啊。二叔还是再去劝劝薛叔，莫要再找了！左右此地已无活口，就当表小姐是被这伙流匪掳去害了。再者说，表小姐姓方不姓许，岷州城乱成这样，刺史大人还能怪罪咱们不成？”
年长者忖道：“珰儿有所不知，表小姐虽在观里修行，却是同皇子订过亲的未来王妃。刺史大人便是不为甥舅之情，也要忌惮宫里的贵人们啊……”
“夫人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真入了贼窝，哪还有什么‘人’或‘尸’？咱们带这衣裳回去，交差足矣……”青年止住话头，又再怂恿长者去劝薛韫。
长者未置可否，二人转出了三霄殿。
* *
腊日清晨的天光惨淡霜白，冷银色的浮霭和着鹅毛大雪簌簌降临。
苟安如木偶般，关节失灵，猝然爬起，“嘭”地一声摔下神龛。
眼前，是一具形状怪异的死尸，和一双张得大大的灰败的眼。
苟安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更不知她年岁几何。
只知她在三清阁苦修，素来胆小。所以会不堪刘芸威压，举告自己私抢粮食。也会在恶鬼的刀下，泄露江秋萍的藏身之处。
她虽有错，但罪不至死。
可如今，她死了。死前痛苦，死相狰狞，死不瞑目。
苟安为其阖眼，连试几次，仍不得效果。
自熙和之祸后，大墉北境太平了五十载，而今不过两年大旱而已，怎就乱成这般了呢？
小小一座玉仙观，枉死了这许多人，遭灾的何止二十州，又死了多少黎民百姓？
乱世之中，人没了人样，只剩兽状。
人伦纲常、礼义廉耻，一文不值。身强者横行霸道、恣意烧杀。力弱者命如草芥、被杀被食。
凭什么呢？
苟安蜷着身子，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舅父派人寻她，只因她是“未来的王妃”。而舅母，更是没想她能活。
茫茫天地间生者万千，她竟无一人可以依靠。
前程无路，后退无门。
要留在观中等死么？继续由着命运磋磨，向死而活吗？
那么侥幸偷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玉仙观已无人把守，岷州城破，遍野流民。无需过所，只要乔做松州流民，一路往南，梁州、眉州、金州，择个繁华小镇，或为人批卦解梦，或为人缝补浆洗，最差便做个讨饭的乞儿，总归不用再为身世所累，是生是死，全凭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