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幻睡后,苟安亦蜷在其身边和衣歇下。

    约莫子夜时,院中忽有响动。苟安浅眠,轻手轻脚爬下床,贴在门后听了半晌。见只有江秋萍的脚步声,遂放下心来,偷偷自门缝向外张望。

    院中静寂,一弯寒月下,唯有一行脚印显得清晰。

    许幻仍沉沉睡着,苟安放下暖帘,钻出门去。

    参横斗转。

    她耳力好,听出各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禁心中疑惑,提步往前殿走去。

    行至三霄殿前,她见着了慈航殿的数位女冠,众人皆装束妥当背负行囊,不似她一般匆忙,连氅衣和暖耳都没来得及戴上。

    苟安垂首,悄然跟在女冠身后。行到元君殿前又由各处下院汇集来数位女冠,众人皆默声赶路,竟无一人言语。

    玉皇殿后,观中百余女冠已集结完毕,灵仙法师携刘上座、冯监斋三人并立于石阶之上,左右各侍立一位提灯小道童。

    刘芸肃声开口,苟安静立其间,双眼被暖黄的宫灯吸引,久久难以移开。

    七日前,岷州城破,负责戍卫玉仙观的文典事跑了,连他手下那些惯爱赌钱的护从都一并失了踪迹。自那日起,灵仙法师便下令道众们入夜不得点灯、无令不得出入行走。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十余名山匪将粮食抢了个精光。

    刘芸言简意赅,直言观中已无存粮,三位尊者共同商议后决定趁夜带女冠们入玉仙公主陵墓地宫避祸。苦修们则无需前往,只留在观中守护诸位仙真金身即可。

    八十前年,仁宗皇帝修建玉仙观,以作大公主持斋修道之所。玉仙公主仙逝后,便葬在观南二十里的公主陵中。陵墓坚固,入口难寻,若有足够存粮,陵寝地宫的确是个避祸的好去处。

    女冠们子时出发,饶是雪夜难行,天亮前也能顺利赶到。苟安心下了然,观中定还有存粮,只是存粮不足,遂只能弃了苦修们的安危,只带在籍的女冠过去。

    人分贵贱,修行之所也一样。

    玉仙观作为西北地界唯一的皇属坤道观,地位超然。两府二十六州,非朱门世族之家,小门小户之女再怎么潜心向道也是入不了玉仙观清修的。而观中苦修,则是附近州县大户人家犯了错失又不至明证法典的女眷,平日只做粗使活计,且无需诵经建醮,亦不必接待香客。说是入观修行,实则是在观中拘役。

    苦修的命贱,比不上女冠。

    刘芸下令出发,女冠们分列两队,偶有低声交谈,也不影响队伍如行军般规整。

    突然,从后头奔出个青灰色的影子,直直朝石阶前扑跪下去。

    “观主,请将弟子一并带去吧!”江秋萍颤着声,边说边用力叩首。

    “放肆!”刘芸面容冷肃,一身宝莲象飞青华裙法服,无上气派。不悦地低吼道,“我已说清楚,苦修无需前往,留在观中照料仙真金身。你听不懂吗?何况许修行病重不宜赶路,你不为师父侍疾,倒想躲出去不成?”

    “上座!如若匪寇再来抢掠,我等留在观中要如何活命?还请上座行行好,带上我吧!我不想死啊!”江秋萍哀声苦求。

    江秋萍说罢,又有几名苦修趑趄出列,跪在了她身后,皆是听见动静来此集会却不甘心被弃之不顾的可怜人。

    灵仙法师年逾六旬,虽一头银发,但因常年在外云游,身子颇为硬朗。她听闻二人对话,将要离去又转身回来,问道:“许修行还是不成吗?苟安又在何处?”

    刘芸与许幻不睦,此行并未提前知会二人,闻得观主发问,只垂首静立一旁,等江秋萍来回答。

    “师父病得很重,恐时日无多了……”江秋萍战战兢兢地应道。

    “那苟安呢?”灵仙法师追问。

    江秋萍惶恐,忙开口道:“并无人知会我等……”

    “浑说!若无人知会,你又怎会在此处?我看是你记恨苟安,存心将她漏下!”刘芸不由分说,招呼持戒阁的几位老修行,“将她带去戒台,惩十戒鞭!”令后,再度恭谨地对灵仙法师道:“弟子这便派人去云华仙馆寻苟安,还请观主即刻出发。”

    “刘芸!你算什么修行之人?”江秋萍凄声惨叫,拼命往前挣去,“我为你赚了多少银钱?你怎可不救我性命?我会听你的话、我还能替你……”

    刘芸怒目扫过,程持戒连忙摘下手上的兔裘手套塞进林秋萍口中。就连刚刚跪在后头的几名苦修都不敢再跪,慌慌张张爬起来,竟不离去,反而帮着程持戒去按林秋萍。

    苟安这才上前,俯身对灵仙法师道:“回禀观主,弟子在此,江修行并未隐瞒此事。”

    灵仙法师抬手,程持戒等人不再扭抓江秋萍,只将她牢牢按在地上,以防她再浑说惹怒刘芸。

    “苟安,许修行究竟如何?你既得了通传,怎不穿戴齐整?速速随我等离观!”灵仙法师忧心百余众女冠性命,并没有多少耐性。

    师父命若悬丝,苟安怎会离弃师父呢?而且她知道灵仙法师并非真心关照二人,只因她二人身份特殊,是圣上明旨罚没入观的修行之人,崇玄署的簿籍中亦有二人名录,这才需担负起二人的生命安危。于是她朗声答道:“回禀观主,师父病重,难以起身,弟子请求留在观中侍奉师父,还请观主成全!”

    “你竟不愿外出避祸?”灵仙法师诧异,“可你留在此处若遭遇不测,我该如何向李署令交代?”

    “道众们皆为见证,弟子是自请留下的。还望观主成全!”苟安再度俯身。

    “你倒是孝顺。那便随你吧。”灵仙法师不再多言,由小道童扶着,加入到正在离去的队伍之中。

    刘芸见观主走远,又对余下之人说道:“你们可都听到了,苟安是自请留下的!”说罢,也将拂袖离去。

    苟安却再度开口,试探道:“上座,师父身边,由我一人侍奉足矣。”

    刘芸听罢,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苟安瞧见,便后悔自己多事。

    江秋萍闻言却重燃起希望,从程持戒手下猛地挣开,揪出堵口之物,连连叩头祈求道:“求上座带我同去!弟子往后什么都听您的,再不敢违逆!”

    刘芸自高高的石阶上下来,极轻蔑地俯视着脚下的江秋萍,随后屈尊就卑俯下身来,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两句话。江秋萍听罢,便似绝了生念,委顿下来。程持戒上前拿她,她就如木偶般顺从地跟着,再没有挣扎。

    苟安叹口气。

    众生皆苦,还非得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互相折磨。

    她不敢再耽搁,生怕师父醒来不见自己,忙转身回云华仙馆去了。

    苟安在师父身边守了两日,许幻亦睡了两日。苟安不再动进山寻药的念头,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凭她是治不活师父的。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气”一丝丝地自师父身体中抽离。

    直至初七下午,许幻自昏睡中转醒,神情祥和而生动,脸上泛着粉红色的柔光,皮肉皆清灵通透。

    苟安明白,这便是回光返照了。她压下心头的酸涩,最后一次偎进师父怀里。

    “莫难过,师父早在盼着这日了。”许幻揽住她,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你可觉得为师命苦?觉得为师可怜?”

    苟安点头,玉仙观中皆是可怜人,师父更是半生疾苦,生不如死。“苟安只恨自己不能令师父开怀,不能使师父安度晚年。”

    “好孩子,我知你孝心。”许幻殷殷看着她,道,“我出身虽不算十分高贵,可自幼衣食无缺,父母兄长对我疼爱有加;我与先夫,虽不说如何深恩厚爱,但始终相敬如宾;三个儿女尽皆乖巧可爱。从前,我常会想,如果许王不参与谋逆,我的命数,会不会完全不同?

    “直到后来,我终于顿悟,许王与潞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潞王贤能,许王善治,两人在朝中的威望不比当今圣上差。太过瞩目的皇子,便是没有野心,也是不如游手好闲的风流王爷。

    “所以早在许王求取阿茵时起,我们林府的命数,便定下了。武宗皇帝不会任由潞、许二王威胁当今圣上。

    “反,亦是二王的求生之道。”

    苟安明白,师父话中有话。可京都太远,那里的人,还不如玉仙观的干净。她并不想回去。

    “苟安,你性子冲淡、心肠柔善,师父担心你应付不来……师父实在放心不下你……”

    苟安拥住师父,难舍这份温暖。

    可短短几息之后,许幻便垂首落在了她的肩上,再没了生息。

    苟安搂着师父干瘦的脊背呜咽两声,便起身去膳所熬面汤了。

    * *

    正值晚膳时分,苟安在元君殿后的膳堂里见着了东六殿的三十几位苦修。

    雪比日头还明朗,堂中亦无灯火,人影憧憧,黑压压的全在低头用膳。

    她只一眼便寻到了江秋萍。

    江秋萍是去年年初来的,今年才十七,是所有苦修中年纪最小的。而且她面皮白净,个子高挑,在一众三旬开外佝偻瑟缩的糙妇之中显得十分出挑。只是两日不见,她那白玉似的丰盈脸颊迅速瘪了下去,眸中的光彩也暗淡了。

    苟安走过去,众人见她也只做未见,并无人做声。只三清阁那位告密者面有愧色,忸怩地垂下了头。

    “师父殁了。入夜后我去小蓬莱下葬。你来帮我吧。”苟安道。

    东边辍仙洞里有棺椁,客堂院中有轮车,可她力气不够,得有人搭把手才行。

    出乎意料,江秋萍并未推脱,痛快地应下:“好。”

    苟安得了应承便离开膳堂,往旁边膳所去起灶。

    刚熄火的灶上竟还留有一锅底浓汤。这样珍贵的食物,竟无人看守?她想起刚刚光顾着跟江秋萍说话,忘了瞧大伙儿在吃什么。她好奇地盛起一勺凑近眼前端详。

    只见汤色发乌,甚是浑浊,闻着也有些酸腐之气。不过其中既有煮得稀碎的饼渣和粟米,亦有萝卜条和腌菜,甚是丰盛。

    “不想饿死就吃,看什么。”江秋萍进来取木桶,恹恹道。

    苟安放下饭勺,问她:“哪来的食物?”

    “山房后的泔水池。”江秋萍闷声离去。

    苟安愣怔,遂往灶膛里添把新柴,打算热一热再吃。

    玉仙观北边有一片山房,原本是用来养家禽牲畜一类的活物,既可供观中食用,又可驱至岷州城中售卖。

    可两年大旱,活物死了一批,流民四起,活物又丢了一批。自岷州城闭市后,刘芸便命人将活物全都宰杀了,苦修也全都搬回观中居住。

    玉仙观常住道众约两百人,每日,光泔水就有十余桶。而今雪窖冰天,倾倒在泔水池中的泔水不会腐败,只会结冰。

    如此甚好,留下的人再不用愁存粮了,去泔水池里凿冰坨烧火就行。

    煮汤的人为了压制泔水的馊味,加了十足的盐巴。苟安用了一碗汤,齁得不行,连喝两大碗水才好些。

    吃饱喝足,她回静室去给师父换一身簇新的青萝袍,然后趁着夜色扛起镐头去小蓬莱挖坑。

    可当她赶到小蓬莱时,已有五位身着青灰色袍子的苦修挖好了一个足以放置棺椁的大坑。

    苟安看去,左边两位三旬开外者,似是三星殿的;右边三位年纪更大些的,面生,不是东六殿的人。

    江秋萍自坑底爬上来,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同她介绍:“这两位是三星殿的张修行和孙修行,这三位是西六殿的佟修行、林修行和吴修行。几位听闻师父殁了,便来送一送。”

    几人依次与苟安作礼,苟安亦深深拱手致谢。她师父许幻在观中修行二十载,为人和善,济人利物,有几位故友很正常。

    众擎易举,尚不及子夜,许幻已顺利下葬。

    苟安再次谢过五人,同江秋萍结伴回了云华仙馆。

    她自己也有一间静室的,可这些年早习惯了宿在师父屋里,如今师父不在了,她站在门口趑趄一番,仍是推开师父的房门。

    进屋前,一路无话的江秋萍忽然扳话道:“我十岁那年死了亲娘,到你这年纪,都被卖过两回了。”

    苟安驻足回望。寒夜冷寂,一穹清辉之下,粗布麻衣的少女,茕茕孑立,兀自凝眉回忆着不堪的过往。

    她心头暖了暖,进到屋中,自柜里捧出一件狐皮大氅。

    再出来时,江秋萍还立在那处。

    她走上前,将大氅塞给她,道:“这个给你。”

    “嗯?赏我的?”江秋萍嗤笑。

    苟安摇头:“师父为你做的。她瞧你去年没穿大氅,担心你受寒,入秋便开始做了。只可惜她后来起不了身,领口这里一直没缝好……”

    江秋萍掩住嘴巴,良久,终于还是哭出了声。“连爹爹都净会害我……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法再信任何人的,我怕呀……”

    苟安才同她肩膀一般高,只能拍拍她的手臂,宽慰道:“师父都明白,你不必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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