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手术前，应爷爷奶奶的要求，明月先回了趟家。
客运汽车在镇路口道路旁停下，车门缓缓打开，明月提着行李包从车上的最后一级台阶迈了下来。
她在路边定住，等车徐徐开走。没了车身的阻挡，明月看到了对面空旷丁字口路边、大红色镇牌子下、那辆熟悉的银色电动三轮车，以及端坐着的、戴黄褐草帽、穿旧白T恤、正望向这边的瘦高老头儿。
瞬间一股热流从心脏发出，涌向全身，尤其是眼睛。
显然爷爷已等候多时。
明月看向左右，确认近距离没车经过后，快步朝着那个熟悉身影走去。
把包放进后车斗里，再走回前车头，明月想寒暄一句‘爷爷你来了很久了哦？’。
有的话就是这样，说的时机就几秒钟。一丝丝犹豫，闭口，再说就不合适了。
“爷爷你下来，我骑着。” 明月直接跳过那一句，开口道。
这种惜字如金的交流模式，除了和男性长辈的交流本就比女性长辈少之外，真实原因是明月和爷爷最大的共同话题彻底熄灭了，再也无法聊了。
被寄予厚望与惨淡结果的对比下，两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开口就碰到对方心中的痛，索性都闭紧嘴巴。
谁能想到全家人的希望，弟妹们的榜样，混成现在这个熊样了呢。
“嗯。”老爷下来，手扶着后车的靠边，先抬上一条腿，另一条紧跟着跨了上去。
三轮车调头，明月载着爷爷往家走。
车子使用年限长了，电瓶蓄力不够，本就习惯了机动车速度的明月更加不适应。
怎么能这么慢！
害怕和爷爷的独处，没有第三人的插科打诨，气氛只会更沉默，沉默的让人僵硬、窒息。而破电动车的龟速又延长了这种沉默，受不了了，明月此刻只想逃离，恨不得能脚踩油门、眨眼到家。
“啪嗒”，沉默终于被打破，这一声在背后突兀响起，却又瞬息归入沉寂，短暂的似乎不曾来过。
明月扭头向后望去，果然，不粗不细的烟团从爷爷脸颊飘出，被车风吹散。
爷爷在抽烟！
明月又把头扭回，认真看向车子的前方。路边树影不断向后缩进，她怔怔地，比起先前的沉默心里更加难受。
没有资格劝诫。抽烟与明月有很大关系，老人借抽烟抒发内心无处诉说的愁苦——明月啊，都是因为明月啊。在家里奶奶不让抽，正好趁此抽一根。
‘爷爷，别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作为抽烟引发者的明月怎么会有脸说出口？
‘爷爷，我买的保险会赔很多很多钱’，钱没到手没有事实依据怎会让老人信服？
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沉默，仍是沉默，唯有沉默。
车子在直行的大道上拐了弯，终于驶进家所在的村子。
小路两旁的房子红瓦白墙、鳞次栉比、整齐有序。
一户人家的凌霄花从墙内探了出来，簇簇橙红色花朵在墨绿枝叶的铺排下为沉沉建筑增添了几抹俏动生机。
斜对面那户人家的葡萄也不甘示弱，碧绿的葡萄叶、浅绿的葡萄串，悄悄然露出墙外。
阵阵弱风吹来，热浪中携带的泥土气息、炊烟味道一同被送进鼻子，窜进肺腑中。
明月深吸一口，这才是她的家乡，滋养她、给予她力量的故土。
车拐进一条小里街，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
和村里其它家家户户一样，这门刷了层红漆，是红色的。但陈漆风吹日晒褪了色，破旧的红，同左邻右舍的鲜亮比，终究显得格格不入。
想当年，男主人盖新房还是周围独一份，门作为房子的头面，也跟着沾了光。可没等门炫耀多久，男女主人便相继离世，生活就此停滞。
相比而言，周围邻居的日子越过越好，陆陆续续盖新房，房子更高，大门更新。于是，昔年作为老大哥的门逐渐成了今日的小老弟，看着身上几处斑驳的铁锈不再言语。
打开大门，明月拉着车身奋力往院子里走。车子笨重，爷爷跟在车尾帮忙推。
墙西拴着的小狗听见动静开始狂吠，在看到来人后垂下头缩进了窝里。
院子南面种满了丝瓜、方瓜，果实有大有小，在藤曼间吊着、坠着；西墙根下是两三排葱和韭菜，绿油油的，挺着身、垂着头。放眼望去，满满的夏意，还是记忆中那个充满生活气儿的小院。
奶奶早已在屋檐下站着迎着。
“中午吃饭了么？”
“吃了根火腿和面包。”
“那准没吃饱。我包好的饺子，等着你来了下。今晚早点吃饭。”说罢便招呼刚坐下的爷爷去厨房烧火。
明月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有点哭笑不得：还不到下午四点呢。也罢，是奶奶的心意，随她去吧。
厨房内，一锅水烧开，白汽蒸腾，奶奶站在灶台边端着一盖水饺开始往里下。
“这次回来和你叔说了么？”奶奶把盛饺子的空盖递过来，特意看了她一眼问道。
“没，不想说。”
“做手术呢，说了么？” 奶奶继续追问。
“也没说。”
“你啊，真是……唉，算了算了。”奶奶欲言又止，终究是把话咽了下去。
不大会儿两锅饺子陆续盛出，明月端着盛汤的锅，奶奶拿着筷子进了屋。爷爷站起身拍了拍大腿上烧柴抖落的灰，也跟着进了去。
至此晚饭做好，三口人围在桌子旁蘸醋开吃。韭菜猪肉馅的，墙根现割的嫩韭菜，外加爷爷上午赶集买的鲜猪肉。真鲜真香啊，也只有在家吃才吃得这么踏实。
饭后明月洗完碗，坐在床边和奶奶聊着天。
“做手术不用害怕，打上麻药睡一觉就好了。”
奶奶十年前做过手术，这是在以切身经历给她加油打气呢。明月嗯嗯应着，有点想笑，正要回话呢却看到从里屋出来的爷爷径直朝她走来。
“给。”爷爷在距离她两步远的跟前停住，伸出胳膊递过来张薄薄的、长长的纸。
明月接过来低头仔细瞧，是三张纸质银行存单。她似乎明白了老两口叫她回来的原因。
“存折到期好几天了，明天你和你爷爷去银行取出来，再打到你卡里。”奶奶在一旁解释，“这钱本来就是给你存的，早交到你手里俺俩早放心，小星的等她回来再给她。”
薄薄的纸千斤重，明月拿着像烫了手的山芋，她又递到爷爷手里。
“我不要，这钱让爷爷继续存着吧。”如果她现在事业有成，有能力把爷奶接到身边享福，这钱会毫不犹豫收下。但她现在没有，这钱受之有愧啊。
爷爷把存单捏在手心里自顾自说着：“一张三万多，两张两万多，我算过了，算上利息总共是六万九千八。我再添二百，凑个整打过去。”
说罢走到自己的单人床旁，掀起床头一角从被褥下摸出红色钞票，和存单叠放在一起装进布袋递给明月。
“你爷爷现在老了，老忘事拿不住钱，给你你就收着。还有啊钱的事别和你叔说。”奶奶在一旁仔细叮嘱。
明月喉咙哽塞，一滴泪吧嗒落了下来，将布袋打湿晕染。
老天啊，求求了，可要保佑她接好运，690万的赔款一定要顺利到手啊，这样才能为爷奶提供更好生活啊。要知道，她要这笔钱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第二天爷俩骑电动车去了村镇银行。转账成功，当然，爷爷二百块的现金没要。
明月在家又待了一天随后前往北京。术前检查、物品采购，一切准备就绪后在稀星的目送下走进了病房楼。
客运汽车在镇路口道路旁停下，车门缓缓打开，明月提着行李包从车上的最后一级台阶迈了下来。
她在路边定住，等车徐徐开走。没了车身的阻挡，明月看到了对面空旷丁字口路边、大红色镇牌子下、那辆熟悉的银色电动三轮车，以及端坐着的、戴黄褐草帽、穿旧白T恤、正望向这边的瘦高老头儿。
瞬间一股热流从心脏发出，涌向全身，尤其是眼睛。
显然爷爷已等候多时。
明月看向左右，确认近距离没车经过后，快步朝着那个熟悉身影走去。
把包放进后车斗里，再走回前车头，明月想寒暄一句‘爷爷你来了很久了哦？’。
有的话就是这样，说的时机就几秒钟。一丝丝犹豫，闭口，再说就不合适了。
“爷爷你下来，我骑着。” 明月直接跳过那一句，开口道。
这种惜字如金的交流模式，除了和男性长辈的交流本就比女性长辈少之外，真实原因是明月和爷爷最大的共同话题彻底熄灭了，再也无法聊了。
被寄予厚望与惨淡结果的对比下，两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开口就碰到对方心中的痛，索性都闭紧嘴巴。
谁能想到全家人的希望，弟妹们的榜样，混成现在这个熊样了呢。
“嗯。”老爷下来，手扶着后车的靠边，先抬上一条腿，另一条紧跟着跨了上去。
三轮车调头，明月载着爷爷往家走。
车子使用年限长了，电瓶蓄力不够，本就习惯了机动车速度的明月更加不适应。
怎么能这么慢！
害怕和爷爷的独处，没有第三人的插科打诨，气氛只会更沉默，沉默的让人僵硬、窒息。而破电动车的龟速又延长了这种沉默，受不了了，明月此刻只想逃离，恨不得能脚踩油门、眨眼到家。
“啪嗒”，沉默终于被打破，这一声在背后突兀响起，却又瞬息归入沉寂，短暂的似乎不曾来过。
明月扭头向后望去，果然，不粗不细的烟团从爷爷脸颊飘出，被车风吹散。
爷爷在抽烟！
明月又把头扭回，认真看向车子的前方。路边树影不断向后缩进，她怔怔地，比起先前的沉默心里更加难受。
没有资格劝诫。抽烟与明月有很大关系，老人借抽烟抒发内心无处诉说的愁苦——明月啊，都是因为明月啊。在家里奶奶不让抽，正好趁此抽一根。
‘爷爷，别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作为抽烟引发者的明月怎么会有脸说出口？
‘爷爷，我买的保险会赔很多很多钱’，钱没到手没有事实依据怎会让老人信服？
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沉默，仍是沉默，唯有沉默。
车子在直行的大道上拐了弯，终于驶进家所在的村子。
小路两旁的房子红瓦白墙、鳞次栉比、整齐有序。
一户人家的凌霄花从墙内探了出来，簇簇橙红色花朵在墨绿枝叶的铺排下为沉沉建筑增添了几抹俏动生机。
斜对面那户人家的葡萄也不甘示弱，碧绿的葡萄叶、浅绿的葡萄串，悄悄然露出墙外。
阵阵弱风吹来，热浪中携带的泥土气息、炊烟味道一同被送进鼻子，窜进肺腑中。
明月深吸一口，这才是她的家乡，滋养她、给予她力量的故土。
车拐进一条小里街，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
和村里其它家家户户一样，这门刷了层红漆，是红色的。但陈漆风吹日晒褪了色，破旧的红，同左邻右舍的鲜亮比，终究显得格格不入。
想当年，男主人盖新房还是周围独一份，门作为房子的头面，也跟着沾了光。可没等门炫耀多久，男女主人便相继离世，生活就此停滞。
相比而言，周围邻居的日子越过越好，陆陆续续盖新房，房子更高，大门更新。于是，昔年作为老大哥的门逐渐成了今日的小老弟，看着身上几处斑驳的铁锈不再言语。
打开大门，明月拉着车身奋力往院子里走。车子笨重，爷爷跟在车尾帮忙推。
墙西拴着的小狗听见动静开始狂吠，在看到来人后垂下头缩进了窝里。
院子南面种满了丝瓜、方瓜，果实有大有小，在藤曼间吊着、坠着；西墙根下是两三排葱和韭菜，绿油油的，挺着身、垂着头。放眼望去，满满的夏意，还是记忆中那个充满生活气儿的小院。
奶奶早已在屋檐下站着迎着。
“中午吃饭了么？”
“吃了根火腿和面包。”
“那准没吃饱。我包好的饺子，等着你来了下。今晚早点吃饭。”说罢便招呼刚坐下的爷爷去厨房烧火。
明月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有点哭笑不得：还不到下午四点呢。也罢，是奶奶的心意，随她去吧。
厨房内，一锅水烧开，白汽蒸腾，奶奶站在灶台边端着一盖水饺开始往里下。
“这次回来和你叔说了么？”奶奶把盛饺子的空盖递过来，特意看了她一眼问道。
“没，不想说。”
“做手术呢，说了么？” 奶奶继续追问。
“也没说。”
“你啊，真是……唉，算了算了。”奶奶欲言又止，终究是把话咽了下去。
不大会儿两锅饺子陆续盛出，明月端着盛汤的锅，奶奶拿着筷子进了屋。爷爷站起身拍了拍大腿上烧柴抖落的灰，也跟着进了去。
至此晚饭做好，三口人围在桌子旁蘸醋开吃。韭菜猪肉馅的，墙根现割的嫩韭菜，外加爷爷上午赶集买的鲜猪肉。真鲜真香啊，也只有在家吃才吃得这么踏实。
饭后明月洗完碗，坐在床边和奶奶聊着天。
“做手术不用害怕，打上麻药睡一觉就好了。”
奶奶十年前做过手术，这是在以切身经历给她加油打气呢。明月嗯嗯应着，有点想笑，正要回话呢却看到从里屋出来的爷爷径直朝她走来。
“给。”爷爷在距离她两步远的跟前停住，伸出胳膊递过来张薄薄的、长长的纸。
明月接过来低头仔细瞧，是三张纸质银行存单。她似乎明白了老两口叫她回来的原因。
“存折到期好几天了，明天你和你爷爷去银行取出来，再打到你卡里。”奶奶在一旁解释，“这钱本来就是给你存的，早交到你手里俺俩早放心，小星的等她回来再给她。”
薄薄的纸千斤重，明月拿着像烫了手的山芋，她又递到爷爷手里。
“我不要，这钱让爷爷继续存着吧。”如果她现在事业有成，有能力把爷奶接到身边享福，这钱会毫不犹豫收下。但她现在没有，这钱受之有愧啊。
爷爷把存单捏在手心里自顾自说着：“一张三万多，两张两万多，我算过了，算上利息总共是六万九千八。我再添二百，凑个整打过去。”
说罢走到自己的单人床旁，掀起床头一角从被褥下摸出红色钞票，和存单叠放在一起装进布袋递给明月。
“你爷爷现在老了，老忘事拿不住钱，给你你就收着。还有啊钱的事别和你叔说。”奶奶在一旁仔细叮嘱。
明月喉咙哽塞，一滴泪吧嗒落了下来，将布袋打湿晕染。
老天啊，求求了，可要保佑她接好运，690万的赔款一定要顺利到手啊，这样才能为爷奶提供更好生活啊。要知道，她要这笔钱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第二天爷俩骑电动车去了村镇银行。转账成功，当然，爷爷二百块的现金没要。
明月在家又待了一天随后前往北京。术前检查、物品采购，一切准备就绪后在稀星的目送下走进了病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