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薄凉，草木身上都结起一层薄薄的霜。屋内烧起炭火，有水珠沿着窗框滑下，落在窗外仍绿油油的盆栽上。振振叶子，摇晃着抖擞起来。
生好火的小厮走出门打了个激灵，搓搓手小跑着离去，屋内便又只剩下温华与盛兰芝两个人。
“盛家这次得罪了刘仕郎，令弟仕途恐怕难以顺遂，实难东山再起了。”
盛家能有如今光景，全靠盛时安劳心竭力。如今唯一拉车前行的人去了，就盛家本就稀薄还毫无质量的人丁，想要维持这得来不易的荣华，几乎没有可能。但这一切毕竟都是盛时安的心血。汉人以家为核，不管抱负再大，功绩再高，也始终牵挂家族荣辱。就算粗劣难堪，也终难相断。
温华以为盛兰芝也是如此，于是便有些担忧她在自己与家族之间矛盾难排。得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那是他们自找的。”
温华一时哑口无言，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旋即又笑将起来，举茶在空中虚碰：“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盛兰芝回敬一盏：“公主心性良善，是大昭之福。”
喝茶的动作顿住，温华连声咳嗽，难堪一笑：“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若是道听途说之人有幸能得与公主殿下相识，定也会愧疚于曾经随意毁怼之行。愚民之言，莫太过深究其中就是。”盛兰芝垂眸斟茶，淡雅轻哂，作态风姿无尽温柔，是美极了的。
可温华总是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正直青壮之年的生气。虽行走坐卧看来都矫健有力与常人无异，但总给她一种濒死的幻觉。
寒风掠过庭院，盛兰芝端着茶壶的手微颤，急忙放下手里茶壶，从怀中掏出两粒药丸低头吃下。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一切在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盛兰芝装作若无其事，开口送客：“时辰不早了，公主明日还要晨起，早些休息为好。
温华眯了眯眼，拱手告辞。
次日。她去书院找到宋温行，问了盛兰芝身体的情况。
宋温行一边整理着桌上书卷，一边回答道：“她身上病症复杂，寻访名医多年也摸不清源头。只能靠吃些补血益气之方延续精力，生命流逝的要比常人快许多。”
“所以她才如此着急要为盛郎中报仇。”温华若有所思地低声咕哝。
一直到上课期间，她脑中思索的还是有关盛时安那件事。宋温行说盛郎中之死的线索指向何猛，可何猛一介草莽，怎会与杀害官员扯上关系？
数十种可能性在她脑中翻转，想着想着便觉迷糊，竟在课堂上睡了过去。
她坐在课室后排角落，显难被人发觉。等到相熟几人察觉她已睡着时，讲学的夫子自也看见了这位新来的女学子正睡得香甜。
孙茂才扯出一张废纸揉成团子，朝着温华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夫子头上。
王津进没忍住笑出声，连忙捂住嘴，与孙茂才几乎同时将头转向另一边，装作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这动静令整个课室的学子们纷纷注目。
夫子默默捡起落在地上的纸团，叩了叩温华的书案。
温华朦胧醒来，看着面前一张温和慈祥的笑脸，却像见了鬼一般，张皇起立。
“夫子……”她心虚地行礼，目光在地板上来回轻扫。
因为从小与皇兄们一起读书，遇见的夫子个个凶神恶煞，严厉苛刻。温华对教书先生这个职业打心眼里害怕，比见到一国之君还要让人惶恐不安。
若说如何让这全昭都头疼万分的小公主乖巧知礼，搬出皇帝来反而最是没用。只需将她的教书夫子从御书苑请来，便一定能得天下太平。
夫子却无丝毫嗔责之意，笑眯眯地抬手示意她坐好，随后又走回自己桌前，提起衣摆也坐下去。
“诸君相聚一堂，是为修身明理，于国有为。且知治国安邦，须以仁为本。却是为何？”夫子目光扫过众学子，最后又落回温华身上：“林小姐作何解？”
林温冉这个身份她还是不大熟悉，加上刚刚睡醒，反应许久才知道叫得是自己，只能强笑着先起身行礼。
于是就有异样之声响起：
“先生还是莫为难林小姐了。让一个女流之辈探讨国家之事，对她恐怕太难了些吧？”此话一出，课堂上哄笑一片。
夫子皱了皱眉，抬起戒尺就要拍下整顿纪律。却见温华眉一横，顷刻间全场肃然。
她昨日卸掉李江手臂的余威仍在，先声嘲笑的那学子此刻已然冷汗津津。他扶着自己其中一只完好的胳膊，匆匆移开视线。却还有两双眼睛恶狠狠地盯向他，令他避无可避。
“讽刺”就这般赤*裸裸地站在了温华面前。不经加工，毫不委婉。好像一条千斤重的铁索，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看得见，听得清，却说不出，更动弹不得。
“不必拘束，畅所欲言便好。”夫子慈祥的声音将她神思拉回，似一股暖风，抚平燥怨，融化冰寒。
温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笑意，又行一礼后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尔后人毁之；国必自伐，尔后人伐之。’（1）若无仁以待民，国必自乱。国自乱，纵有浩瀚武装亦分裂之，轻易可破。”
夫子满意颔首，待温华坐定后，忽然严肃道：“下月望日会有其它书院学子前来修学。还望诸君能牢记“根本”。本堂课到此为止。”
这些话显然是在敲打课堂中一些心怀偏见的学子。但看着他们不服气的模样，想来没什么人听得进去。
宋温行全程一言未发，心里也是为那些不懂事的同学捏了把汗。书院几乎不进女子，若非温华来这一遭，他还不知道这些与自己相处融洽，遵纪守礼的同窗学子，竟有如此不正的思想。
宋温行正想着该如何平息公主愤懑，温华人已经等在寝室门口，毫不受课上言论影响。撩拨美人才是她的正经事。
“子言师兄！可否赏脸去吃顿饭？”
二人来到一家规模装潢中规中矩的食肆。正是饭点，食肆内人满为患。四五个小厮忙的脚不沾地，已经无暇顾及新来的客人。
“宋公子来啦！正巧空出来个雅间，快进去坐。”路过的小厮抓着肩上汗巾擦去满脸汗水，招呼二人进屋。
温华有些嫌弃地摸了摸油乎乎的桌面，问道：“你经常来？”
宋温行熟练地用热茶烫了杯盏后才倒满茶水：“曾经有人相伴，经常会来。近些年便很少来了，不想他们竟还认得我。”
废话，你这张脸这般惹眼，不被记住才是怪事。温华想着，目光不禁又挪了过去：“朋友么？”
他低眸颔首，思绪飘远：“嗯，许多朋友。”
曾经青州那般热闹，如今却只剩他一人留在此地守着少时故地。现在的青州，愈来愈无趣寂寞。
朝阳一般的声音欢愉地响起，温华此刻已经吃了起来：“这地方看着脏兮兮的，味道还不错嘛。以后还去什么好地方，我陪你去。”
“你倒是一点不受影响。”宋温行轻笑出声。他见过这位小公主抑郁自责的时候，也如现在一般，无需旁人安慰，很快便能恢复如初。若非是这般乐观顽强的性子，也无法面对这世俗的批评。
温华满不在乎，潇洒说道：“他们会收回那些话的。”
“说得好！”
盛兰芝阔步走进来，精神看上去不错。她今日没有打扮的妩媚艳丽，素衣素面，干净清朗。
这样打扮的她，少了许多年少老成，也没有了昨日的苦大仇深，有了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刚才去书院寻你不在，一猜你就是跑来这里了。伯母让我转告你，家里有急事需你回去一趟。”盛兰芝耐人寻味地笑着，“成日躲在书院也不是办法，早晚都是要面对的。”
温华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了原来宋温行日日住在书院寝舍，不是因为家离得远，而是令有缘由。
她转头看到宋温行面露难堪，愈发好奇：“究竟什么事把你难为成这样？”
盛兰芝像是特意来看热闹的，撺掇她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消息让两人都没了胃口，匆匆吃了一些便付钱离开食肆。
离家越近，宋温行脚步便越沉重。到了家门前甚至已经迈不开腿，好像一开门，会有凶悍可怖的猎犬冲出，将他瞬间撕个粉碎。
温华看着也有些胆颤，悄声问道：“他和他娘关系不好吗？”
盛兰芝强忍着笑意，摇头道：“没人能比他们娘俩关系更好了。”
宋温行如今已经听不进外界声音，深深呼吸一口，毅然赴死般，终于敲响了家门：
“琢姐，我回来了！”
只听院内叮叮哐哐一阵动静，温华被盛兰芝拉着后退几步。大门被从里面拉开，什么东西从门缝中扑了出来，快得只能看到残影。
“宋公子！奴家等您等得花都谢了！”
生好火的小厮走出门打了个激灵，搓搓手小跑着离去，屋内便又只剩下温华与盛兰芝两个人。
“盛家这次得罪了刘仕郎，令弟仕途恐怕难以顺遂，实难东山再起了。”
盛家能有如今光景，全靠盛时安劳心竭力。如今唯一拉车前行的人去了，就盛家本就稀薄还毫无质量的人丁，想要维持这得来不易的荣华，几乎没有可能。但这一切毕竟都是盛时安的心血。汉人以家为核，不管抱负再大，功绩再高，也始终牵挂家族荣辱。就算粗劣难堪，也终难相断。
温华以为盛兰芝也是如此，于是便有些担忧她在自己与家族之间矛盾难排。得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那是他们自找的。”
温华一时哑口无言，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旋即又笑将起来，举茶在空中虚碰：“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盛兰芝回敬一盏：“公主心性良善，是大昭之福。”
喝茶的动作顿住，温华连声咳嗽，难堪一笑：“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若是道听途说之人有幸能得与公主殿下相识，定也会愧疚于曾经随意毁怼之行。愚民之言，莫太过深究其中就是。”盛兰芝垂眸斟茶，淡雅轻哂，作态风姿无尽温柔，是美极了的。
可温华总是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正直青壮之年的生气。虽行走坐卧看来都矫健有力与常人无异，但总给她一种濒死的幻觉。
寒风掠过庭院，盛兰芝端着茶壶的手微颤，急忙放下手里茶壶，从怀中掏出两粒药丸低头吃下。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一切在瞬间又恢复了常态。
盛兰芝装作若无其事，开口送客：“时辰不早了，公主明日还要晨起，早些休息为好。
温华眯了眯眼，拱手告辞。
次日。她去书院找到宋温行，问了盛兰芝身体的情况。
宋温行一边整理着桌上书卷，一边回答道：“她身上病症复杂，寻访名医多年也摸不清源头。只能靠吃些补血益气之方延续精力，生命流逝的要比常人快许多。”
“所以她才如此着急要为盛郎中报仇。”温华若有所思地低声咕哝。
一直到上课期间，她脑中思索的还是有关盛时安那件事。宋温行说盛郎中之死的线索指向何猛，可何猛一介草莽，怎会与杀害官员扯上关系？
数十种可能性在她脑中翻转，想着想着便觉迷糊，竟在课堂上睡了过去。
她坐在课室后排角落，显难被人发觉。等到相熟几人察觉她已睡着时，讲学的夫子自也看见了这位新来的女学子正睡得香甜。
孙茂才扯出一张废纸揉成团子，朝着温华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夫子头上。
王津进没忍住笑出声，连忙捂住嘴，与孙茂才几乎同时将头转向另一边，装作一副于己无关的模样。这动静令整个课室的学子们纷纷注目。
夫子默默捡起落在地上的纸团，叩了叩温华的书案。
温华朦胧醒来，看着面前一张温和慈祥的笑脸，却像见了鬼一般，张皇起立。
“夫子……”她心虚地行礼，目光在地板上来回轻扫。
因为从小与皇兄们一起读书，遇见的夫子个个凶神恶煞，严厉苛刻。温华对教书先生这个职业打心眼里害怕，比见到一国之君还要让人惶恐不安。
若说如何让这全昭都头疼万分的小公主乖巧知礼，搬出皇帝来反而最是没用。只需将她的教书夫子从御书苑请来，便一定能得天下太平。
夫子却无丝毫嗔责之意，笑眯眯地抬手示意她坐好，随后又走回自己桌前，提起衣摆也坐下去。
“诸君相聚一堂，是为修身明理，于国有为。且知治国安邦，须以仁为本。却是为何？”夫子目光扫过众学子，最后又落回温华身上：“林小姐作何解？”
林温冉这个身份她还是不大熟悉，加上刚刚睡醒，反应许久才知道叫得是自己，只能强笑着先起身行礼。
于是就有异样之声响起：
“先生还是莫为难林小姐了。让一个女流之辈探讨国家之事，对她恐怕太难了些吧？”此话一出，课堂上哄笑一片。
夫子皱了皱眉，抬起戒尺就要拍下整顿纪律。却见温华眉一横，顷刻间全场肃然。
她昨日卸掉李江手臂的余威仍在，先声嘲笑的那学子此刻已然冷汗津津。他扶着自己其中一只完好的胳膊，匆匆移开视线。却还有两双眼睛恶狠狠地盯向他，令他避无可避。
“讽刺”就这般赤*裸裸地站在了温华面前。不经加工，毫不委婉。好像一条千斤重的铁索，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看得见，听得清，却说不出，更动弹不得。
“不必拘束，畅所欲言便好。”夫子慈祥的声音将她神思拉回，似一股暖风，抚平燥怨，融化冰寒。
温华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笑意，又行一礼后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尔后人毁之；国必自伐，尔后人伐之。’（1）若无仁以待民，国必自乱。国自乱，纵有浩瀚武装亦分裂之，轻易可破。”
夫子满意颔首，待温华坐定后，忽然严肃道：“下月望日会有其它书院学子前来修学。还望诸君能牢记“根本”。本堂课到此为止。”
这些话显然是在敲打课堂中一些心怀偏见的学子。但看着他们不服气的模样，想来没什么人听得进去。
宋温行全程一言未发，心里也是为那些不懂事的同学捏了把汗。书院几乎不进女子，若非温华来这一遭，他还不知道这些与自己相处融洽，遵纪守礼的同窗学子，竟有如此不正的思想。
宋温行正想着该如何平息公主愤懑，温华人已经等在寝室门口，毫不受课上言论影响。撩拨美人才是她的正经事。
“子言师兄！可否赏脸去吃顿饭？”
二人来到一家规模装潢中规中矩的食肆。正是饭点，食肆内人满为患。四五个小厮忙的脚不沾地，已经无暇顾及新来的客人。
“宋公子来啦！正巧空出来个雅间，快进去坐。”路过的小厮抓着肩上汗巾擦去满脸汗水，招呼二人进屋。
温华有些嫌弃地摸了摸油乎乎的桌面，问道：“你经常来？”
宋温行熟练地用热茶烫了杯盏后才倒满茶水：“曾经有人相伴，经常会来。近些年便很少来了，不想他们竟还认得我。”
废话，你这张脸这般惹眼，不被记住才是怪事。温华想着，目光不禁又挪了过去：“朋友么？”
他低眸颔首，思绪飘远：“嗯，许多朋友。”
曾经青州那般热闹，如今却只剩他一人留在此地守着少时故地。现在的青州，愈来愈无趣寂寞。
朝阳一般的声音欢愉地响起，温华此刻已经吃了起来：“这地方看着脏兮兮的，味道还不错嘛。以后还去什么好地方，我陪你去。”
“你倒是一点不受影响。”宋温行轻笑出声。他见过这位小公主抑郁自责的时候，也如现在一般，无需旁人安慰，很快便能恢复如初。若非是这般乐观顽强的性子，也无法面对这世俗的批评。
温华满不在乎，潇洒说道：“他们会收回那些话的。”
“说得好！”
盛兰芝阔步走进来，精神看上去不错。她今日没有打扮的妩媚艳丽，素衣素面，干净清朗。
这样打扮的她，少了许多年少老成，也没有了昨日的苦大仇深，有了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刚才去书院寻你不在，一猜你就是跑来这里了。伯母让我转告你，家里有急事需你回去一趟。”盛兰芝耐人寻味地笑着，“成日躲在书院也不是办法，早晚都是要面对的。”
温华听得一头雾水，只知道了原来宋温行日日住在书院寝舍，不是因为家离得远，而是令有缘由。
她转头看到宋温行面露难堪，愈发好奇：“究竟什么事把你难为成这样？”
盛兰芝像是特意来看热闹的，撺掇她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消息让两人都没了胃口，匆匆吃了一些便付钱离开食肆。
离家越近，宋温行脚步便越沉重。到了家门前甚至已经迈不开腿，好像一开门，会有凶悍可怖的猎犬冲出，将他瞬间撕个粉碎。
温华看着也有些胆颤，悄声问道：“他和他娘关系不好吗？”
盛兰芝强忍着笑意，摇头道：“没人能比他们娘俩关系更好了。”
宋温行如今已经听不进外界声音，深深呼吸一口，毅然赴死般，终于敲响了家门：
“琢姐，我回来了！”
只听院内叮叮哐哐一阵动静，温华被盛兰芝拉着后退几步。大门被从里面拉开，什么东西从门缝中扑了出来，快得只能看到残影。
“宋公子！奴家等您等得花都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