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华说不出现下是何心情,各种情绪纷杂缠绕,反令她出奇平静。

    “病死的?”

    宋温行摇头:“她自缢了。”

    一阵缄默,温华放松着低了下头:“我知道了。”

    亦如老树垂头,院里院外皆是死寂。

    人若一心向死,万牛奋力也拉不回来。尽管不知那药奴逃脱了束缚为何浮现不出一丝求生欲望。人走茶凉,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生者除却哀痛几日,又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再漠然些,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陌路人,这世间每日死去的陌生人数不胜数——可她这短短生时,见过几次生死?

    “我还有功课要做,不陪师兄了。”温华背对着宋温行挥手,惫懒地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那夜她睡得不踏实,影影绰绰瞧见对面那屋烛火昏昏,约莫寅时才灭。

    一个陌生姑娘的生死,足不至于她为此彻夜难眠。只是思绪不断,总难安心入睡。

    何夫子告诫他们不要掺和此事。她本决心听话一次,不去给自己和父皇他们制造麻烦。但她的决心,向来保持期短。

    蒙雾的清晨,鸟鸣声空谷回响。细雨方才停歇,松木剑身裹着一层湿润,已焕然一新。

    东隅辉光未出一柱香时间,便将雾霭打散,再难汇聚。松木短剑凌空挥下,势若开天,抢走了晨曦风头,似是她一剑将朦胧劈开。

    猎猎风声奏韵,带起满地落红。

    来人被这景观迷住,驻足门外,赞叹道:“好生厉害的娘子!”

    温华打出未完的一式,收剑纳气,对门外来客道:“子言师兄不在,你待会儿再来吧。”

    这一插曲也让温华失了练功的兴趣,准备收剑回房。来寻宋温行之人非但不走,还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若是旁人院落,他进便罢了。自从她住进这个院子,书院上下都达成了非被应允不入门槛的共识。

    温华持剑翻花,剑在身前划出一个完美的圆,横在不速之客胸前:“我说,子言师兄不在,请回吧。”

    “实非有意打扰娘子。”男人尴尬一笑,二指抵住剑身将之轻推出去,指了指身前那空房:“只是在下住处在此,你若阻拦,我可真不知该如何回去了。”

    温华不知所措地将剑藏在身后,只觉得周身空气凝结。死一般的寂静令她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方才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她身上。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着。

    宋温行急匆匆回来,手里拿着几张宣纸送到温华眼前:“这是我托人从府衙誊抄来的询话笔录。承泽,你何时回来的?”

    柳元拨弄着耳边碎发,悲伤叹气:“如今才瞧见我,终归是淡了。”

    宋温行白他一眼,介绍道:“这位是柳元,表字承泽。先前忘记与你说了,他就是那间空房的主人。”

    温华又把木剑往后遮了遮,扬起笑来道:“原来是柳师兄,幸会幸会。”

    温华仍对方才误会耿耿于怀,柳元倒看着已经忘记,手臂搭上宋温行肩膀,就差把脸也凑上去蹭两下。

    他露出两排大白牙,亲昵地道:“我此番提前回来,你定然乐开花了吧?”

    宋温行无语:“你想多了。”

    “别害羞嘛,想兄弟了就直说,何必像个姑娘一样矜持?”

    “啪!”的一声脆响,柳元揉着肩膀,依旧贱兮兮地笑着:“你还是这么粗暴,小心被人家姑娘看去了,日后离你远远的。”

    幽怨的目光将周围染成暗色,柳元只觉浑身一凉,却好像达成了目的似的身心舒爽,笑嘻嘻地退开两步,挥手道:“你们继续聊,我收拾屋子去了。”

    宋温行无奈摇头,嘴角却是放不下的笑意。他拿着誊抄的笔录走近温华:“他从小就那样子,见怪了。”

    温华一手接过那些纸张,扫了几眼,惊讶道:“我以为你会听夫子的告诫。”

    纸张上记录着那药奴还在世时,府衙官员的问话。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其中信息已然不小。

    “她精神上受了刺激,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她害怕的应该不是被当做药奴试药,承受痛苦折磨,而是害怕被驱赶。”宋温行轻声说着,并不打扰温华继续看那些笔录。

    温华不作声,他便继续道:“当初遇见她,应该不是炼药人有意或失误。”

    忽起一阵大风吹得纸卷发乱,迫使温华将纸收起。她其实先前就有过这种想法,却因为无法理解频频否决。如今那想法再次浮现,虽然仍旧难以理解,却已然是最合理的解释。

    “要下雨了,二位不如进来说?”柳元两手撑着门,上身微倾,在门框内随着门来回晃悠,将倒不倒,动作十分滑稽。

    温华本是很严肃的在思考,被他这模样整破了功,嫌弃地看过去:“他今年多大了,怎么这么幼稚?”

    宋温行倒是见怪不怪,顺了邀请走进他那间屋子。柳元让开房门,颇为自豪地道:“我比他早生十日,是他兄长。”

    “真不害臊。”门内宋温行之声幽幽而出。

    坐到桌前,温华又拿出那些笔录反复看,毫不知那两兄弟都说了些什么。总之都是些嘘寒问暖之言,与她无关。

    或许是看得出神,以她习武多年的敏锐,竟然没有察觉身后站着个人。

    柳元抱着一坛酒,定定站着,满目好奇地看着温华手中笔录,说道:“又是药奴吗?你们竟然还管这种事啊?”

    温华猛得转头,柳元已经坐回位置上。等到温华回过神,面前酒盅内已然斟满佳酿。

    “莫非官老爷看上了你那狡猾的脑瓜?”柳元给宋温行斟酒,揶揄道。

    “又?”温华眨巴眨巴眼睛,身子向前微倾:“什么意思?”

    柳元仰头饮尽杯中酒酿,无精打采地道:“京东西路一带抓了好些人牙子,许多被找到尸体的药奴经他们手卖出,并无二次转卖踪迹。这几日官府大力追查此事,两路几乎一半的人牙子都遭了殃。事情闹得挺大,我耳闻了一些。”

    温华:“可查出些什么?”

    柳元耸肩道:“一根毛都没抓着。”

    柳元看起来并不喜欢讨论这种事,整个人都因为话题转移显得疲惫。温华和宋温行交换了下目光,不谋而合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一来就柳元的状态,恐怕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二来毕竟他远道而来,总不能扫他兴致。

    药奴的事情聊不下去,宋温行便问起另一件事来:“你不是该与景行书院来交流的学子一起回来吗?何故独自返回?”

    一说起关于自己,柳元几乎是一瞬恢复了活力。他故作神秘,指尖叩了叩桌面,才道:“那自然是有缘由……”

    他趴到宋温行耳边,悄声道:“我见到周南柯了。”

    “取字南柯?莫不是士族之子呆傻?亦或武将后辈病弱?”温华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习武之人果然五感非常人能比。还好哥几个都弱不禁风,不然也忒累。”柳元这话连他自己也嘲笑了进去,宋温行无奈扶额。若非他父母早亡,恐怕他该叫做柳南柯才是。

    宋温行喝下一盅酒,不理柳元,说道:“是后者。”

    柳元不满宋温行如此淡定,继续说道:“景行书院来的人里有他的名字。”

    “名单早先就送来书院,我看过了。”

    “你就不能配合吃惊一下?”

    “不能。”

    柳元:“……”

    宋温行望着天花板,故作思考状:“明日重阳节,我猜你是为了借登高之由,蹭吃蹭喝。”

    温华闻言忍俊不禁,被柳元看到后撇过脸去,但笑得仍不收敛。

    柳元羞愤低吼:“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看着两人吵闹,温华一夜的疲倦皆被洗刷,只觉浑身轻松无比。虽然柳元这人坏心眼又吵闹,不是很讨不熟之人欢喜。但她却有些乐得他忽然的到来。

    宋温行品性挑不出什么世俗所诟病的缺点。但他这人实在无趣刻板,尤其在书院众学子面前,也不知究竟在端着些什么。不苟言笑,总是冷冰冰的。但在挚友身边,又是一番阳光开朗的少年郎模样——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一般。

    明日重阳,书院每年此日都会组织学子登高望远,聊作休息。附近最高的山便是临池山,也是他们年年都去的地方。

    九月的临池山,比八月更寥落了。

    满地落红,如夕阳坠落,天地之间充满了不甘的呻吟。

    林间几声嬉笑却骄阳一般划破寂寥。那是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到哪,哪里便又充满蓬勃生气。

    “这小孩是你弟弟?”李江穿了身白色绸袍,走路仍有些不利索。听其他学子说,他父亲虽然花了不少银子免了衙门笞刑,回到家却是将之一顿好打。原本月初就能来书院复学,愣生生休养至今也没好全。

    为了体现自己的君子度量,李江倒是没有表现出怨恨,反而有想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这大好天气,温华自然也不与之计较,拍了拍熊小杰,笑眯眯道:“你是吗?”

    熊小杰看了眼她,又看了眼笑容殷勤的李江,双手在胸前一插,仰头道:“我是她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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