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姑母看了半天了也没找到自己的声音,与她们这样的乡野百姓一比,只能自惭形秽,怔怔地心下就踌躇起来。

    姑母盯着床上沉睡的男人,面色几经转变,暗道这侄女虽然是个睁眼说瞎话的,只是这人却真个儿看着不似寻常人。

    万一要他们真有点什么,怕不是将来给自己找了麻烦。

    转念又一想,他分明不省人事,自然由着侄女说什么都行。

    再说乡野妇人哪个达官贵人真的看得上?

    那张老爷却是个活生生的,又是此地地头蛇。她既已收了钱财,她家的那短命鬼蒋炎是埵城里出了名的酒蒙子,喝醉了什么混账事都干的出来,只怕钱早被他拿去吃酒了。如果到时候人送不去张府上,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拿定了主意,姑母倏地转了过身来,指着门口闲闲看热闹的苏旎接着骂。

    “你个不要脸的,姑母心疼你将你说嫁去个好人家,你倒好,干出这等丑事!”

    抬头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两个仆妇立刻上前扭住苏旎的胳膊,使力将她压跪在了西厢房门前。

    这俩仆妇惯是干粗活的,尤其是后院中那些污糟事,皆是借她们的手。

    别看花骨朵儿似的姑娘谁都看了心疼,只这些人眼里心里早没了仁义,什么样的鲜花被碾进泥里的脏烂事儿都见过了。

    眼前的这点又算得什么,绝不会手软。

    苏旎的胳膊被拧得生疼,使出浑身劲儿地挣扎。

    那夜里被杀手拧住脖子的恐惧又袭上心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命没了就罢了,最怕是生不如死,被人蒙上眼如牲口般送嫁。

    她开口大声喊道:“姑母是要逼良家女儿入了那张老爷的门?”

    姑母听着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上来抡起胳膊两巴掌狠狠地甩上了苏旎的脸颊。

    短小肥厚的手掌,做惯了粗活的,抡起像两块板砖拍来。

    苏旎身体受制,如今她跪着,只到姑母胸前,仰着脸蛋将这两巴掌挨得个结结实实,脑子里嗡嗡作响,眼里看到了姑母脸上真切的戾气。

    姑母喘着粗气,陡然立起的眼睛成了三角形,嘴唇因为怒气缩起,露出了泛黄的牙齿。

    她自问和这位表姑母并未有许多的接触,更遑论私人恩怨。

    这是近日里第二次被暴力以最直接的方式扯下了她的自以为是。

    她实际上毫无反抗的能力,如同这屋里漂浮的尘埃,自以为披着阳光的金衣,落地就成了土。

    苏老爹给她营造的对这个世界和谐安逸的滤镜彻底碎了,如今的她得独自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和规则。

    往大了说,活了小两辈子,她就没挨过揍。

    两巴掌将她的傲气打进了尘埃里,脑子反而清楚了些,重新估量了自己的境况。

    若就此发展下去,姑母多半是要得逞的,直接将她捆绑去那张老爷还是王老爷的床上,事儿成了就行。

    将来自己是死是活,眼前这些人只会是助纣为虐的。

    左脸上霎时肿了起来,右脸还火辣辣的,苏旎脑子里闪电般地过着各种想法,可是没有一种能就此将她脱离了这出闹剧。

    姑母短圆的指头戳在她眼前,“姑母劝你还是乖乖听话的好,你这里头的野汉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传出去家里的脸都没了!”

    “你要收了这礼,安分地进了张府,自然一切都好说。否则可别怪人用些其他法子,将你绑着去都算好的。”

    “姑母可都是为了你好,如今你既已非完璧,正经嫁是嫁不出去了。别怪人要干点什么出来,亏都是你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苏旎听着愣了好一会儿,才怒极反笑,讥讽道:“姑母好手段,说服不成就来强的。”

    一旁的仆妇闻言竟笑了一声,“我劝姑娘还是安分些,听了长辈的话没错儿。和着你啃馒头没啃够么?就是进了我们府里,做个妾也是不愁你吃喝的。”

    苏旎的脸色彻底变了,她疯狂地喊叫起来,将身体扭到极限的挣扎,如同当街撒泼的泼妇一般不顾形象地同她们扭打成一团。

    这一刻她只恨自己没有床上躺着的那人一半的武功,不然定将这些人打出门去,再不敢上门!

    兴许是这吵闹扭打的声音太大了,床上的人动了动。

    魏烜睁开了眼,长长的睫毛掀起,视线扫了扫屋中情状,眼神骤然沉郁。这房中聒噪的对话也不知他到底听去了多少。

    他慢慢斜支起身子微微前倾,墨一样的几缕长发垂落于胸前。苍白的脸色衬得一双眼睛暗夜星辰般,其中透着逼人的威压,让人不敢直视,禁不住要低头叩首。

    日头斜斜从半启的轩窗透进来,墙头上的树影团团拢住些细碎的阳光在他面上浮动,半明半暗,气势压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

    声量不高,却含着内力,整座院子里都荡着余音。

    他说完似气有不顺,抬手撑住床沿,微微喘息。又因着盛怒,苍白脸色里竟透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竟像是把上好润玉揉碎了一般的令人心疼。

    屋中闹剧霎时一静,只余几人急促的喘气声,皆惊诧回首。

    魏烜目光环视了众人,最后落在了瘫坐在地的苏旎身上,灼灼如有实质。

    她此刻形容难堪,发髻散乱,因为扭打身上的襦裙也是皱皱巴巴。脸上高肿,只怕五官都辨认不清。

    被魏烜这么一看只觉脸上热意更甚,她抬手略有些窘迫地遮掩了下面庞,低下头将耷拉在脸上的碎发挽去了耳后。

    正在此时,苏家小院的木门被砰地一剑破开,哗啦啦碎木落进了院中。

    冲进来身手不凡的二人,也不知是如何跑的,竟是几步就入了房中。

    其中一人着青衣,手中握着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另一人着玄色衣袍,背上背着一把阔背银刀,刀虽未出鞘,可是此人身上杀气外显,气势非凡。

    此时虽有了许多的铁器用具,精铁却仍然金贵,这样精致的武器寻常百姓还是难得见到的。

    此二人一进小院,院中的小厮们,房中的仆妇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具是惊得杵在当下,不敢动弹。

    二人一进厢房便立在床前,拱手恭敬道了句,“公子!”

    他二人刚好探寻这位爷的下落到了附近,方才那一声立时将二人引来此处。这位爷绝少如此盛怒,是以他二人一进来皆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床上那人情形很不好,待见到了这两人似才松下劲来竟又晕了过去。

    先前的怒气几乎耗费了他所有力气,脸色虚白,眉心紧蹙,叫二人看了着实心惊。

    这位可是自幼连病痛都很少有的人,此番微服巡边,不知遇到了何事何人,竟受如此重的伤?

    安仁抬头略略看了看房中人,都是些边陲地带的乡野村民,不通礼数便罢了,想来也是怠慢了主子。

    锵一声,他将剑收了回鞘。眉目轻敛,口中喝了句:“都出去,请此间主人留下回话。”

    房中的仆妇并那表姑母皆是寻常百姓,端看这阵仗便知此人身份不凡,当下里便匆匆狼狈出了门,避到了院中。

    那张家两位仆妇瞧着不好,本想和姑母商议着先走,谁知里头那位玄衣背了宽刀的人却缓步踱了出来,立在院子当中,双手抱臂站着不动。

    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一句为说,可是浑身肃杀之气只让院中的人噤若寒蝉。

    平头百姓对这些朝廷中人或者世家大族的人带着天然地畏惧,皆是缩着肩膀,像一群鹌鹑般站到了那棵歪脖子枣树下。

    安仁在内屋,瞧着瘫坐在地的苏旎,温和开口:“姑娘可是此间的主人?”

    苏旎将头发别去了耳后,脸上肿痛得厉害,轻蹙着眉,并不看他,自己扶着手边的桌椅起了两次才站起了身。

    即便形容颇为狼狈,她却快速地收敛好了情绪,极快地重新扎了发髻,看了看床上的人情形不太好,平静地对安仁说道:“可否劳烦你帮把手?”

    安仁眼神中带着丝犹豫和斟酌,站在原地看着她,一动未动。

    苏旎看了他一眼,眼下也没什么心力要去解释。只手点燃了桌上油灯,举着去了床前。

    “你要做什么?”

    安仁伸出剑鞘,青剑随着他动作探出一截,发出与剑鞘摩擦而出的清脆嗡鸣声,拦住了苏旎的手。

    苏旎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警惕的模样。

    “你若是一直拦着,我怕你家公子会见不到今日的夕阳。”

    苏旎淡淡说完这句话,便径自将油灯放在了床沿。

    安仁脸色一变,上前俯身查看,见床上之人果然虚弱非常,额头虚汗密集,脸色虚白。

    苏旎伸手将他的衣襟解开,露出一副精壮强悍的年轻身体,昨夜暴雨之下还充满着蓬勃的力量感,此刻胸口上却赫然一个黑紫的伤口,宛若碗口般大,一看便知是毒。

    只是不知是何毒,周围血脉密集,隐隐有扩散的样子。

    “公子何以中毒?!”安仁神色震惊,声音之中隐隐发了颤。

    苏旎垂眸未应声,刺杀一事还是他自己说,自己并不想掺和。她伸手铺开一个青白色的布包,其中别满了零零总总,长短不一的绣花针,足有十几根之多。

    她捻指,迅速取出针往火上过后,依次扎入床上之人的胸腹大穴。因绣花针着实厚实,扎得又颇为深入,身上立时出了许多的血点,随着针扎的伤口涓涓而出,竟是黑色的。

    安仁是第一次见此种医治方法,一脸惊疑不定,眼见着血越流越多,终是忍不住,锵地一声拔出了剑来,“你是谁,到底在做什么?!”

    苏旎凝气施针,对安仁的质疑置若罔闻。

    安仁见她笃定,下针如有神,一时也被那气势震在当下,终是没有再轻举妄动。

    苏旎施针许久,直至流出的血成了鲜红色,那床上的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缓过了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苏旎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公子!公子!”

    一旁安仁终于松了一口气,单膝跪在床前。

    门外安信也听到声音,疾步跨入门内,奔向床前,“公子,可还有不适?到底出了什么事?”

    男人并未回答,只是看着苏旎,目光在她脸上盯了好一会儿,最终似乎因觉得脱力,闭上了眼,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你们先出去。”

    安仁和安信都有些不放心,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见苏旎仍在忙碌,公子又让他们出去,只好先应了下来。

    安仁抬手向苏旎行礼道,“还请姑娘好好医治公子,事后必有报答。”

    言语之间倒是比之前恳切了许多。

    很快屋中只剩了苏旎和男人两个人。

    他仍是闭着眼的,身上血流渐渐止住,但是血污仍在。苏旎伸手搓洗布巾,以暖巾替他轻轻擦拭。

    屋中静谥,只有水滴之声与两人相交的呼吸之声。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觉自己仿佛在黑暗之中挣扎了许久,一时是沸腾沼泽,一时又是寒冰炼狱,此番醒来整个人如同水中捞出一般的,浑身又是冷汗又是血。

    他睁开眼的刹那就看见了苏旎,俏生生若白莲一般的侧颜,脸上一双冷若寒蝉的美目。如若他没看错的话,她眼中看着他时应是充满了防备和不喜。

    她原本绝色的脸庞一边高高肿起,一边红红的带着血丝,亦是有些难堪。

    想来亦是因为自己她才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险些丧命。

    此刻自己又身受重伤,她尚有些是非缠身自顾不暇,还要全力救治自己,是以他也没有多想。

    任由芊芊柔指不断拿着暖巾触碰着他身上,如火燎过的身体却觉得那触感十分的舒适。

    苏旎见他脸色亦有回暖,手上擦拭血污的动作也就渐渐和缓了下来。

    她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脸上,笔挺的五官,长长的眼睫覆下,看起来格外无害,颇为顺从地让自己在他身上扎针,擦拭,浑然没有先前的气势。

    她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想到那夜里自己被杀手捏在手上,而他却那般静默地隐匿在黑暗之中。

    那时她看见了他,星眸中隐隐有着光泽,她看到了他眼中一刹那的犹疑。也许就是那一霎那,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命在一些人眼里确如草芥。

    倒不是她有多矫情,只是她也惜命的,对别人来说如草芥的性命,人人都只有一条。虽然上一次她死去却机缘巧合穿越来到了这里,可是谁也不敢托大还能有下一次机会。

    心中越发地漠然,这人来历不明,背景复杂,所经之事自己是万万不想牵扯过多。

    这么想着,手上越发慢了下来,暖巾过不了一会儿就已经凉透了,搭在胸腹上有些凉。

    魏烜睁眼看来,视线相对,见她脸色如霜,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苏旎漠然垂眸,拿走了巾布。

    魏烜微微敛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诸多针眼和中毒剑之处,见伤口处理得干净,身上也已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血污未擦干,他伸手系上了衣带,掩上了衣襟,“我没事了。”

    安仁听到公子唤,从院中进来房内,垂首问道,“公子,可需要解毒圣手留的丹药。”

    他便点了点头。

    再抬眸时神色亦是淡淡,对立在一旁的苏旎道,“姑娘今日的委屈不必忧虑,本公子必会替你处理妥当。”

    苏旎闻言立在一旁道,“公子不必客气,解毒救人本也是我分内之事。其他的事,还是小女自去处理为好。

    说完便收拾了那个青灰色的包布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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