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见她出来,立刻动身上前,要与她问话。

    可她一动,那玄衣公子便拦在她身前。姑母想要开口,却被这人高鼻深眸的外族人模样,又凶神恶煞的气势,吓得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又退了回去和张家仆妇们站在一处,眼巴巴地向那房中张望。

    苏旎烧了壶水,本想给那公子斟茶,进屋时却见他径自抿了药丸,咀嚼了两下便吞了。

    那药丸也不知何人所做,竟是如神仙药一般,苏礼眼见着他的面色就好了起来。

    身为大夫的她心中仍然忍不住暗暗称奇,瞧着那装了药丸的玉瓷小瓶就很是稀罕,只想有一天自己能有幸见到这位“解毒圣手”,必然要请教一番。

    苏旎上前仍是换了热水,转身出了房门。

    魏烜抬眼觑了她一眼。

    须臾,安仁便去了门边,给院中的安信递了个颜色。安信便伸手押着那姑母,他手中微一使力,姑母便嚎叫一声,跪倒在地上。

    还未开口问话,姑母便哭号起来,“苏旎你个贱蹄子,跟你爹一样的不是个东西,欠了我许多钱不还不说,如今还要我倒贴钱将你说亲去张府做小……”

    满口污言秽语,苏旎听的脸色气的煞白。她爹尸骨未寒,人都去了,哪来的欠钱一说,自然是凭她捏造!

    那公子眉间微微一敛,已是不耐烦。安仁便一跃出了西厢房,以极快的动作上手卸下了姑母的下巴。

    咔擦一声,姑母疼得脸上表情一顿,迅速皱成了包子一般。奈何口不能言,只能张着嘴嗯嗯啊啊的,院中倒是瞬间安静了不少。

    周围立着的小厮和仆妇亦是被吓到了,皆伏身跪在了地上,不敢说话,更是无人敢开口求情。

    安信押着她的肩膀,见她消停了,才接着道,“欠钱需得有凭证,你说欠了就欠了?我还说你欠我的钱呢。你要还想接着闹腾,小爷就遂了你的愿,亲去查证一遭。

    若是她未曾欠你的钱,此番便是你兴风作浪在先,县衙管不了你这等泼妇,小爷我乐意代劳。”

    姑母的脸色老早就变得煞白,张着的嘴合也合不上,口水也将要流出,只一个劲地嗯嗯啊啊地摇着头。

    安信瞧她被吓唬得差不多了,凑上前去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问道,“所以欠了你多少钱?”

    姑母吓得连连摇头摆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只啊啊地回答。

    安信这才伸了一根手指,指了指她的面门,“你说的啊,别出了这门就倒打一耙。你这种人小爷我也是见得多了,如今你没犯到我手上,但是咱们回头有的是机会不是?”

    说完勾起嘴角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透着森然之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姑母,右手压在下巴颏上,咔擦一声又给她推了回去。

    姑母吓得差点仰倒在地,双手撑在地上,连连后退,眼中全是惊恐之色,退了好几步,才发现自己的下巴回去了,一手又摸上了嘴,不敢出声地招呼了那还跪在地上的张家仆妇们赶紧跑了。

    跑出小院时,她压根不敢回头,肥硕地短腿只怕这辈子没有蹬得这么快过,仿佛身后站在院中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野狼。

    姑母心中还想着那张家的钱是拿不着了,现如今还不知道得罪的都是什么人物,张老爷强娶是行不通了,全是那张老爷自作主张,跟她可没甚关系。

    院中的仆从匆匆将带来的箱子又鱼贯抬出了门,忙乱了许久小院才安静了下来。

    安仁走到灶台边,请她进去,苏旎才缓缓站了起来,沉默地进了去。

    魏烜此时已经衣冠整齐,坐到了桌前。除了脸色尚余些许苍白,打眼看过去已无大碍。

    他抬眼看她,温和开口,“如今你姑母已去,可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提来,我都可应允。”

    苏旎望着他深邃的双目,如若不是见过他行云流水地杀人,应对突变时的处乱不惊,根本无法想象此刻这位看起来气度温和,言谈让人如沐春风的男人是同一人。

    她暗暗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多谢公子,小女并无其他要求。”

    魏烜垂眸,端看这小院中的情形,多半是需要些银钱的,度日也是好的,可她却拒绝了。

    于是他的目光之中就多了些许探寻和审视,不要银钱,除了清高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所谋比能议价的银钱还要贵。

    苏旎不欲多说,便福了个身,说道,“小院简陋,还请诸位自便。”转身而出。

    出了西厢房,见到满目狼藉的小院,苏旎深吸了口气,先回了自己的小厢房。

    房中简陋,唯一一个梳妆奁是苏父特地打的,上面的铜镜有些看不清晰,映得苏旎脸上轮廓有些扭曲,如同她的心境,再不复清明。

    镜中人左脸肿得老高,右脸丝丝血痕,印着个巴掌印。

    她望着铜镜中得自己发起了呆。

    她其实还不知这人姓甚名谁,可是却眼睁睁地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

    这是过去的她体感不深的,如今在这世界里能读书识字,家世底蕴都是了不得的事,寻常人家可望不可及。

    一个人花费许多时间精力生存都不易,又怎会奢侈到将有限的时间和精神用去读书。

    是以这些生来优渥的人在大部分的平头百姓前是那么的不一样,以至于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都能让人知道此人必出身不凡,与常人不同。

    再者,他还是个男人。

    古代的男人能轻松拥有些姬妾,只要他乐意,多双筷子的事儿,而她还需为自己是不是完璧而遭受威胁。

    当然了,她是。

    可是,不是,又怎样?

    可她的胡思乱想在现在的世界里堪称叛逆,能被口水淹死,能被像姑母和刚才那些仆妇一样的人给乱棍打死。

    门上忽然响起了三声温和的敲门声。

    苏旎一怔,起身去开门,见安仁立在门外,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袱。

    “这是公子给你的。”

    他将包袱递给了苏旎。

    苏旎看了看他,推了回去,“替我谢过公子,不必了。”

    安仁似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愣了愣,“这是公子赏赐……”

    苏旎再次抬眼,礼貌中带着淡然,“不必了。此间小院可供贵客暂住,小女还需进城一趟,诸位还请自便。”

    说完就转身阖上了门。

    安仁将包袱原样带了回去另一边,将苏旎的话复述了一遍,魏烜看着那包袱面无表情。

    此女不仅面若芙蓉,且医术卓绝,那一手针法,即便他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惊叹赞许。

    只是她的性情着实奇怪,不讨喜。

    即使知道是因为自己遭遇刺杀连累了她,可是他也救她了,也愿意做出补偿,可她连要求都不提,避他如鬼魅。

    魏烜觉得有一丝被冒犯了的不快,但是很快他又不去想她了。不过一山野村姑,无须太过计较。

    小院中一片狼藉,地上铺好晾晒的草药被小厮们搬弄箱笼踢得乱七八糟。

    苏旎蹲在地上捡出晒好的药草包进油纸,装进了块青色的包袱皮。其他未晒好的用簸箕铺好,重新晾晒。

    苏旎手脚麻利地收拾完了小院,看了看天色,闹腾了一大早这才刚过尚午,抬手在额前搭起向枣树上看去,果然见那初抽出新芽的枝头上新筑了个巢。

    如果她还能搭上隔壁裘大娘家的牛车,应该天黑之时能赶到埵城。

    今次姑母虽然被房中那人的气势吓走,可是此事儿却并未了结。

    本来以为推个男人出来,能就此了断了这些劳什子的是非,没成想她们打一开始就没想善了,是奔着抢人来的。

    如此一来,除非她从了,仅凭这方小院已经护不住她了。

    苏旎放下手,转身去灶台上将早间吃了一半的馒头也包进了包袱皮。

    用烧成炭的小木棍在自己随身的帕子上留下两句话:“余毒需彻底拔除,可请医侍从筑宾穴酌情放血,切记伤口需消毒,防止感染。”

    帕子一角上绣有一株小巧娇嫩的梨花,写完后放到了院中石桌之上。她不欲亲去费了口舌请辞,到时又是一番虚伪推拒实在心累。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还是尽量回避得好,权贵之人也未必真的在意自己的去向。

    苏旎紧了紧背上的包袱,且行且顾盼地走出自己这方栖身的小院,抬手摸了摸揣在胸口的房契,转身关上院门。

    魏烜躺回了床上,习武之人五感强于普通人许多倍,他自是听得清楚苏旎离开了小院。

    安仁之前说的她会去城中,想来是去用药材换取银钱。只是很奇怪,明明就给了她银钱,为何不要,偏要自己劳心劳力的去换?

    安信立于一旁见他脸色淡淡,躬身问道,“可需要我跟去?”

    魏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必。去把李承泽叫来。”

    “来……这里?”安信转了转眼睛,有些不解。

    魏烜点了点头,“本王觉得这小小埵城,并不简单。”

    安信拱手领命而去。

    ……

    裘大娘在赶集村过了大半辈子,丈夫本是山上猎户,年轻时很有本事,家里一度过得富足。只是年纪大了之后,身子骨大不如前,年轻时受过的伤都在年老后成倍的反馈出来。

    现在老两口全靠着裘大娘每隔两三日进城卖些皮货,猎具过活。二老的儿子不在跟前儿,据说是跑货的,长年不在家,年节里也没见回来过。

    所以裘大娘很是心疼苏旎,把她当了半个闺女照顾,但凡有所求无有不应的。

    今日本是休息的一天,但是听说苏旎临时想进城,她二话没说套好牛车就来接。早间的闹剧她就住在隔壁,也听到了些边边角角。

    总归是强掳民女的事情,在这犄角旮旯一样的地方却是不新鲜。只是当这样的事情出现在了自己疼爱的闺女身上,她是万万不能坐视不理的。

    此时牛车晃晃悠悠地前行,速度也不慢。裘大娘揣度苏旎是想躲去城里,始终不太放心。

    “埵城里虽然人比村儿里的多,可是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依大娘的意思,你这不解决问题。”

    苏旎低垂下眼睫,颇有些心不在焉,“那依您的意思,怎么办才好?”

    裘大娘见她情绪不高,极是心疼,伸手轻轻抚摸了她的右边脸颊,上面的指痕还没消。

    “真是造孽,这些人不得好死,恶人自有恶报,早晚有厉害的人物会收拾他们!”

    低头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来一个干净帕子包好的东西,塞进了她手里。

    “还没吃午饭吧?这是大娘早上刚做的,掺了些甜浆,快些吃吧。”

    裘大娘的手因常年劳作十分的粗糙,摸着她脸颊时因为担心弄疼她,不敢摸实在了,手上微微颤抖。

    苏旎捏着手帕包好的饼,眼里心里都有些酸酸胀胀,前一时还觉得这世上再没心疼自己的人了,其实还是有的。

    “你别嫌大娘多嘴,你一人撑不了门户,到底还是要找个男人。”

    “依大娘的意思,你屋里的那个,要尽早做打算,别稀里糊涂被人占了便宜,又把你撂在这儿。好歹,得让他给你抬进府去。”

    “你有没有问清楚人家是哪里人啊?家住哪里,人口几何,后院都有哪些人?”

    苏旎:“……”

    “愣着干嘛,该不是这人没跟你说实话吧?哎呦,这可真是不行的,这你可怎生好过?”

    苏旎见她话题跳跃极快,似是已将自己与那人牵扯不清,急忙解释道:“……不是,大娘,我前日进山遇到他伤重不醒,这才带回家的,绝没有其他事情。”

    裘大娘闻言大惊,张着嘴巴,脸上褶子都给撑得平整了些,“此话当真?”

    愣得一阵又着急起来,眉间蹙起能夹死只蚊子,“好闺女,你可是干了救人命的好事。”

    “哎呦,可是你自己呢?现下遇到这些下三滥的人,纠葛不清,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脱身?”

    苏旎抬头看向路边的林子,随着牛车前行一点点向后移动。雷雨过后的山林层层叠叠覆上一层新绿,心中萌芽的种子与这些抽出的芽苗一样,见风欲长。

    “且先躲过这一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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