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读书人,在一脚踏进学塾最初,都当是位英勇无两的侠者。

    侠者披荆斩棘,不畏生死,诛杀世间一切不平事。

    而读书人是愚侠,他们想着海晏河清、为天下正。殊不知这比看两本书听些故事便叫嚣着要闯荡江湖的无知小儿,更加大言不惭,不知所谓。

    姜回突兀想起逯钦说起的这番话,她突然觉得,谢如琢同逯钦很像,总企图抱着自己衡量的标准,让这个世间改变。

    不同的是,历尽千帆后逯钦虽嘴硬,却已然心生悔怯,暗恨当初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不懂迂回蛰伏。而眼下的谢如琢便如曾经的逯钦一般。

    他想救百姓免除苦难,为此多翻上书不惜跪谏,即便明知陛下厌恶,于前程有损,也孤注一掷般在所不惜。

    是明知前方是悬崖,是绝路,也滚油走石,毫不退却的愚人。

    可姜回心里清楚,谢如琢和逯钦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谢如琢,永远不会生出后悔二字。

    姜回盯着虚空一点,隔着一道车帘,远远近近的走过一道道人影,忽然,一道人影轮廓在眼前真切起来,声音随后响起。

    “长公主殿下,为何要再次宣读圣旨?”谢如琢嗓音清冷,不卑不亢。

    姜回垂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然变成一副怯懦胆小的模样,似乎被他突然出声惊吓,断断续续蚊蝇般开口:“我,我。”

    我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谢如琢静静等待着,并未出声打断。

    最后马车里的小姑娘似乎咬紧牙,拼力般道:“我是听他们说该谢大人宣旨的!”

    原来如此。谢如琢道:“姚大人宣旨也是一样,长公主殿下不必为此介怀。”

    “那谢大人再宣一次,不可以吗?”少女语气纯澈,似乎只是天真的反问。

    谢如琢眉头微蹙,想起姚文罗多次说过长公主似乎内心十分不安。

    须臾后,他道:“好。”

    于是恰巧,王、江、白三家的家主刚来到城南粥棚,便先跪下听了这一道圣喻。

    长公主殿下。

    三人眸底划过同样的惊骇,长公主殿下,怎会在他们这个偏远荒芜之地。

    “长公主殿下且慢。”姚文罗上前一步,余光瞥了眼三人,想到刚听到有关这三人的消息,眼底飞快划过一抹嫌恶,却扬着笑走到这三人身旁。

    江家祖籍盛京,祖上曾出过三品大员,后辈却不争气,逐渐没落,最终狼狈迁出盛京,回到这赤江县,却到底有些门路,借此发放印子钱,积累了不少财富,听闻对待还不上钱的穷苦人家,便逼着人家卖女还债,不卖便强夺,不知坑害了多少人家。

    而城南旺坊的白家,原是药农起家,后来听说挖到了一株罕见珍贵的药材,便典当开了药铺,越开越大,最后在这城南占了三家铺子建了这医馆。却鲜少有人知道,这药材是他强抢得来,而被抢夺的苦主告上衙门却因当时的县令贪污,沆瀣一气反被污了罪名关进大牢。

    而王家也是如此,王家早些年贫穷,却识得一朋友,心大手撒,偏偏家底殷厚,他心中嫉恨,只将他当冤大头来,寻着由头便来借。老母病重借他二十两,亲弟成亲做酒借他一百两,明日表舅父做生意被人扣了货找他周转五百,一次次尝到了甜头也越发不知餍足,胃口逐渐被养大,最后靠着这天长日久的发了家业,而朋友所有的田产铺面都被折银败光,到最后,寒冬腊月流落在他门外,向他求助却被置之不理。

    姚文罗话音一落,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的看过来。

    因着姜回“务必要声势浩大”的交代,姚文罗特意让几个小孩沿着大街小巷敲锣说城南有大事,百姓误以为要分发粮食,于是一个个都跑了过来。因此,这时南城聚集了几乎城中大半数百姓。

    被一双双紧凑的眼睛盯着,仿佛误入了什么粘腻阴湿的巢穴,密密麻麻的沿着背脊游遍全身,那三人心头皆生出悚然。

    “这三位乃是这赤江县人。因赤江县遭逢百年不遇之洪水,亲眼看到乡民流离失所,倍感痛心伤怀,于是亲自跑到下官面前说,要略进绵薄之力。”

    三人这才明了,原来是要让他们出钱。心想,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大人既然如此说了,他们只是商人断不敢违逆,免得折损了大人颜面,得罪了这位大人。于是姓江的那位富商便走出来,“我愿意出纹银一。”

    “万两。”姚文罗斩钉截铁道。

    百两。

    还未等说出,便被姚文罗抢先一步,还未升起情绪便被这陡然一句砸了魂飞魄散。

    但还未结束。

    “每人出纹银一万两。”姚文罗道。

    “长公主殿下,下官觉得此等大仁大义的行为应该大加褒奖。”

    “嗯。”姜回点了点头,眸光在人群中划过,最终停在吴县令身上,“便由县令亲自提书“仁善之家”做成牌匾作为赏赐。”

    公主殿下金口玉言,这下,便是连拒绝也难了。

    “草民冯河,求见长公主殿下。”

    安静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道喧哗声,护卫顿时警惕,亮刀将姜回曾曾护住。

    “草民乃是永和六年举人,现有要事求见长公主殿下。”

    一个衣衫褴褛遮盖住大半发丝的男子手捧着纸卷,在喧嚷的人群中挣扎向前,却似乎怎么也无法前进一步。

    正当众人以为他放弃时。转而一道更坚定有力的声音爆发。

    “草民冯河,向长公主殿下献治水策。”

    他声音清亮高亢,似洗净石头,穿云破雾般大喊,清楚的回荡在每个人耳边。

    谢如琢眉心一动,拨开身前挡着的长刀:“不要动他,把他带过来。”

    片刻后,冯河被带到谢如琢跟前。

    “草民冯河,参见,长公主殿下。”冯河并不愚笨,即便姜回和那一日得气质截然不同,他还是从她身旁丫鬟认出了她。

    他心头一惊,他想过姜回出身不凡,或许是大官之女,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出自皇室。

    “你有治水策?”谢如琢问道。

    冯河低垂着头,强迫自己从姜回身上的目光移开,深呼吸一口,双手举过头顶呈上治水策。

    “请大人过目。”

    谢如琢一目十行的看过去,眼中光彩越发景亮,到最后,他将纸卷收起,“你是如何想到这个主意?”

    “启禀大人,自古以来,治水无非四个字,“内疏”与“外堵”。然赤江县中地外高,内疏便被弃之不虑,然外堵治表里而无法根除,草民以为,虽此举用之甚效,却属次第之选,乃不得已而为之。”

    “不若双管齐下,对症下药。洪水突发皆因雨季水势湍急暴涨,外修孔桥分流河水,内疏浚河道再度弱势,如此两厢其下,必可解水患之忧。”冯河背脊挺直,对答如流,即便在众目睽睽下,也不曾露怯失态。

    谢如琢点点头,示意他起身。

    “既然如此,这篇治水策我会快马加鞭呈报朝廷。你且耐心等待。”

    冯河眼中隐隐有泪光划过,却又逼回眼眶,“草民曾经落第,一蹶不振,此番治水策若能被陛下所用,也算此生无憾,叩谢大人之恩。”

    “不必言谢。治水造福于民,不必谢我。”谢如琢道。

    谢如琢为这水患一事苦心多日,却不得解法。眼下有人呈上这治水策,也并非虚假难行,也算是解决了他的难题。

    若当真可见成效,让他反过来谢冯河也未尝不可。

    “既如此,谢大人,我们是否可以即刻返京了?”姚文罗道。

    “自然。”谢如琢道。

    收拾好行囊,已近午时,一行人便去了酒楼用膳,之后再启程。

    这间酒楼不大,只用一道短布帘隔了间雅间,姜回坐在里面,姚文罗几人坐在外面。

    船上的侍女和守卫分桌坐在靠近门的位置,绥喜去向小二要了一壶温水,回来时经过,余光无意间扫过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却一时想不起来,但心底在见到这张脸时先浮现出一抹排斥。

    她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忽然装作脚步一崴,倒落在桌上的右手不经意打翻刚上的一碟小菜,滚烫的汤汁连着菜叶尽数洒落。

    桌前坐着的女子瞳孔微震,旋即猛地站起来,还不等她斥骂。

    一道疑问声先行响起。

    “发生了何事?”

    姜回听见动静走出来,目光看着这一地狼藉,开口询问。

    瞧见姜回,众人欲站起,姜回摇摇头示意免了。

    绥喜“哎呀”一声,在众人目光聚集过来时,格外委屈的走到姜回身后道:“我好端端的走路,却不想这位姑娘突然伸出脚来。慌忙中不慎弄撒了她桌前饭菜。”

    言外之意,反倒是怪这位姑娘的脚放在了不该放的位置。

    众人看看那位姑娘在条凳前的脚,和绣鞋离桌沿边线的半寸距离,顿时明了,这丫鬟明显的倒打一耙。

    就在众人以为姜回定然会斥责这颠倒黑白的丫鬟时,姜回张张口,却从唇边溢出一声声低咳,绥喜立刻递上刚端来的温水。

    水壶提在左手,方才并未掉落。

    姜回轻抿一口,这才缓过来,一字一顿轻责道:“这位姑娘,人人皆知,这酒楼饭桌张张间隔,是留路给客人。你却占了不该占的路,害我的丫鬟差点跌倒,这是何道理?”

    她欲辩解,却被身旁人扯了扯,小声道:“这可是长公主。”

    诸般愤怒在胸口翻滚起伏,想到那日挨的板子和被逐出县令府后的诸般苦楚,到底咽下去,只有眼泪不甘的在眼眶中打转。

    “奴,奴婢,知错。奴婢的脚不该挡了您身旁丫鬟的路。”她哽咽着说完,斗大泪珠立刻掉落,和地上那些看不清颜色的泥污混在一起,自尊被狠狠击垮。

    “既然犯错,就该有惩罚。”

    她惊愕的张大眼,就听到姜回毫不留情道:“立刻将她下船,永不许入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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