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卉新,鸟啼千重。

    船到盛京,恰逢惊蛰。春芽窈窈新绿,喜风佛面迎春,文人雅客踏春而行,溪边山下畦花斗蝶,正是北雁南归,处处皆道好风光。

    下船转至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越过里城门,眼前仿若一副锦绣画卷徐徐展开。高高低低的酒楼茶坊随处可见,更有街头卖艺人吹火滚鼓,小儿游嬉放鸢,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绥喜只竖起耳朵,并未贸然掀帘。

    那日被赶出酒楼的人正是通陵前县令府中曾刻意刁难姜回主仆二人的丫鬟,名叫瑞芝,被戳穿责罚后贬去做了厨房的烧火丫头。

    从县令夫人身旁的大丫鬟沦落成一个再也见不到主子的小丫鬟,瑞芝自然是不甘心,也更是恨上了姜回。

    暗地里传了不少风言风语,却因未犯到姜回跟前而躲过一劫,谁知,县令府竟然被烧了,县令大人也死了。她没了去处,别家又因唾弃县令为非作歹连府中下人也不肯收容,最终入了槽司,兜兜转转也成了个厨娘,跟随大船到处行走。

    此番上了宫船也是意外,通陵寒气逼人,原来的厨娘水土不服病倒,便临时雇佣了几个,瑞芝便是其中之一。

    姜回听后,知晓她这些时日在背后对她诟病颇多,却也没放在心上,只让人在僻静处“教”了她几日“闭口”的规矩,便不再去管。

    盛京内城,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百姓在慌忙退步中抬眼一望。

    眼前马车极是宽敞华贵,四角走兽栩栩如生,缀以描金璎珞,行驶时车顶垂下错落有致的红宝石瑰丽夺艳,琅琅作响,四周轻纱垂落,如同粉雾般层层将车内人的面容遮掩,华丽斐然。

    一时百姓好奇纷至,官差及时阻挡,倒是并未生乱。

    直到进了官街人群才渐渐散去,没一会儿,却陡然传来一道突兀哭声,打破了这白墙黑瓦的森然寂静,显得突兀怪异。

    “你到底是我亲儿,年岁已然不小,娘怎么能不挂心你成婚之事。”

    “你是陛下亲宠,一品大员,母亲知你公事繁忙,这才几次三番闭门不见,但终归成婚是大事,如何也要空出半日去见了,这是你姨母家的嫡亲幺女,极是孝顺贤淑,模样也生的秀气,与你也是配的上的,听娘的话,你这次万不可再推辞,好生娶妻生了子,替裴氏延续香火。”

    裴氏?

    姜回突然睁开眼道:“停车。”

    绥喜有些惊讶,却反应很快从马车钻出,纤细的手举起:“——停车。”

    马车停下,车帘被缓缓打开,端坐在正中的女子,一身大红绣牡丹裙,金线勾勒花枝繁复,于日光下华光溢彩,秀艳夺丽。

    虽女子面容以丝罗覆盖,但只单单露出的一双眼睛,却已然灿若晨曦,美丽脱俗。

    “裴大人,几年不见,本宫实该对你刮目相看。”

    清凌凌的声音极是平静淡然,充斥着上位者该有的沉静。

    只有极其了解的人,才能听出里面无声的反讽。

    被亲生母亲当街拦路,浑然充作他人笑料,全然没了当初官威凌人,反倒衬成一介由辉煌爬就落魄的阶下囚。

    纵使官阶门庭紧闭,除了眼前,似乎并无旁人,但在场谁都是愚笨的蠢货,自然清楚一墙隔内怕是已然站了数不清几家的心腹眼线。

    不过,母亲?

    姜回眉头微不可查一皱,裴元俭不是只有位早逝的养父吗?

    顿了顿,她这才抬目看去,正巧背对着她的官家夫人转头看过来,于是姜回便瞧了个仔细。

    眼前人约莫四十余岁,一身绿色底子半圆绣吉祥纹团花缎袄绸裙,眉似洇墨,眼珠含泪,不难看出养尊处优的玉态纤腻。

    瞧着极是和善,被逼得急了,才露出急切担忧的泪水。

    姜回眸色微寒,要是真和善,就绝不会在言语之间暗指裴元俭故意拒母不见,倚仗皇帝宠信无法无天,害母亲忧虑置若罔闻,连人伦大道都抛之脑后。

    如此不孝,怎堪立于朝堂?怕是不消明日,借此攻击裴元俭的奏折就会如同雪花一般飞往皇宫。

    还真是一位好母亲啊。

    “长公主殿下,才是今时不同往日。”

    低沉危险的男声不急不缓的从马车内传出,姜回抬眼,就对上了一双漆黑漠然的眸子。

    仿佛一渠暗潭,连日光都照不进去,幽冷的不见底。

    公主銮驾后跟着的士兵背脊莫名一抖,竟然从这对话中听出针锋相对的冷意。

    裴元俭缓缓掀唇,眸色比姜回更冰冷,目光下移:“来人,还不将闲杂人等拉开。”

    他幽深瞳仁仿佛不会转动,盯着拦路贵妇的奴仆,缓慢语调裹挟杀人不见血的残忍。

    “挡了长公主殿下的马车,误了见陛下的时辰,拿你是问吗?

    奴仆被他盯得额前竟生出冷汗,几乎不受控制的按照他的话照做,浑然忘了谁才是他的主子。

    裴夫人听得也是一愣,迟钝想起陛下前日里下旨迎那位被驱逐数年的长公主回京,算算日子,似乎就是在这几日到达盛京。

    反应过来,这才看到马车后明晃晃的士兵,也顾不得训斥下人僭越,恭敬行了礼。

    “臣妇裴氏,见过长公主殿下。”

    到底是陛下亲妹,眼下情况尚未可知,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这般想,便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竟没有注意四周动静,让这位长公主撞了正着。

    “裴?”姜回皱皱眉,“倒不知是哪家?”

    她看向绥喜。

    绥喜也摇了摇头,单纯道:“公主,咱们在通陵生活了十几年,谁都不认得都是正常,更何况盛京不比通陵,人多的很,看的奴婢眼花缭乱,一个也记不住。只能劳烦人多记得公主了。”

    姜回沉吟稍许,似也觉得说的对,便点点头道:“裴夫人请起。”

    似是想让自己表现的像个礼仪气度极好又温和的公主,她勉力学着记忆中朦胧的印象,扯出个笑弧,却因生疏而过度,显得僵硬,反倒让人觉得怯懦,小家子气。

    连那一身华裳都黯淡不少。

    裴夫人谢恩后站起,略微退后,让开了路。

    于是,宽敞空荡的长街只剩裴元俭的马车碍眼的停在原处。

    谢如琢已然先行回宫,姚文罗左右看了看,只好自己走出,深深作揖:“下官见过裴大人。”

    他眼神看向挡路的车辕:“还请大人稍让,容长公主銮驾先行通过,好回宫见陛下。”

    倒不是姚文罗多嘴,而是这位裴大人实在权势滔天,且手腕狠辣强势,从不让人,连上次遇见宁妃仪架都不肯退让,偏宁妃如今把持后宫又极受陛下宠爱,也有倚仗。

    于是双方互不相让,僵持半日,还是侍卫请了旨,请陛下做了决断。

    如此大不敬之举,陛下竟未曾苛责,而是命侍卫斩断坊架,这才让两辆马车同时通过,化解了这一场风波。

    眼下,也成了难题。

    长公主銮驾代表陛下恩旨自然是不能让的,若是让的,伤的可不仅仅是陛下颜面,更是挑衅陛下威严。

    若是长公主主动开口让,便会招致无数风波,人人踩她软弱可欺,也会失了陛下疼惜,以后必将步步难行。

    此番也无牌坊可砍,只能请裴元俭通融退让。但,这位裴大人会应许吗?

    这个答案,姚文罗也无从揣测。

    裴元俭素白手指把玩着腰间鞭柄,无一丝多余花纹,坚硬殷红的色泽哪怕由日光层层照进去,也无法消融似鲜血沉淀下的褐色。

    众人的心被吊起,生怕下一刻这位阴晴不定的裴大人就会发难。

    偏只有那位对峙的主人公仍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心用手指拨弄垂下纱帐上的红润宝石,仿佛丝毫察觉不到这到了冰点的诡异气氛。

    长街中厄的传出一声笑。

    众人背脊一悚,谁?谁如此大胆竟敢在这个时候笑。

    目光梭巡一圈,最后竟定在了那辆马车中。

    所以,笑的是,裴元俭?

    他竟然也会笑?!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伸出手,手指细长在乌木车壁轻轻叩了叩。

    “让路。”

    薛殷忍住内心的激动,将翘起的嘴角狠狠压下去,维持着枢密院副都承的冷面威严,抬刀道:“给长公主殿下让路。”

    姚文罗面露惊疑,目光在裴元俭和姜回身上不住流连,眼中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京中从不曾有流言说这二人之间相识啊!

    但若不是相识的旧情,又怎么解释裴元俭竟然会对一个被驱逐出京、毫无倚仗的落魄公主特例相待?

    姜回眸色有一闪而过的惊诧,手顿下来,这才认真的投去一眼。

    眼前人坐在马车中,发冠束起,眸色低敛,出风毛玄色大氅遮住小半面容,气势藏锐冷沉,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姜回望着眼前青年,忽然生出一种荒谬可笑的想法。

    还是当日血洗御史府的他,更顺眼些。

    她摇摇头,放下车帘。

    却在銮车即将擦踵而过时,变故抖生。

    一道尖啸风声几乎擦着耳边凌厉响起。

    此时正值惊蛰,不知哪户在墙角植了一树桃花,眼前快到看不清的身影一掠,长鞭随之横劈而下。

    鞭风激起的桃花瓣顿时从花枝飞落,却并不凌乱纷杂,片片桃花结如飞练,自然飘舞顺着一个方向斜斜落下,仿佛造物主梦境般的格外偏爱。

    姜回抬眸,未见人影,只有幽冽芬芳的桃花香清晰的停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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