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夜雨徐徐,像是水珠结线成冰,滴落在身上犹如冰丝钻入肺腑的冷,远处皇宫的灯火飘渺糊成一团,到了近前便只剩下清寂的空寒。

    姜回泡在温泉池中,却在碰到池水的一瞬间,五脏六腑犹如火烧一般的热,唇色也被这股热气灼出嫣红。

    与之而来的是仿佛濒死一般的渴,这股痛宛若山林骤然泼洒岩浆,片刻间寸草不生,连土地都变得干涸,枯裂。

    她迫切的寻找那一丝丝冰凉,仿佛上苍知晓她的渴求,却又吝啬的只饮鸩止渴般的允她一点。

    强烈的不甘让姜回本就神志不清的思绪消失殆尽,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

    于是,她奋力拨开那手,借着力道追逐更解渴的冰凉。

    她唇落在裴元俭的唇上,却见这人也那般小气,不肯给她更多。

    姜回混沌的思绪闪过一丝愤怒,于是,她撬开了他的唇,像是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恨不得将他所有全部夺走。

    像是察觉到对方没有反抗,姜回唇齿溢出难以的愉悦。

    裴元俭漆黑的瞳孔猛然一缩,立刻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推开。自己骤然向后退了一大步,屏风被撞倒发出剧烈的响声。

    姜回勉强被唤回一丝神志。

    眼神仍带着水雾,长发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池水彻底打湿,一绺贴在脸颊。

    对上裴元俭阴沉冷漠的双眼。

    一瞬电光石火,被痛楚忘却的神志冲破重重障碍,姜回冷静下来,紧紧咬着唇逼迫自己维持清醒,“抱歉。”

    话出口的一刻姜回也觉出不当。

    此时此刻提起来,不但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反倒像是那街上占他人便宜却满不在意的风流浪荡子。

    她抿了抿唇,“我寝宫床榻下有一方暗格,里面有药,麻烦裴大人帮我取来。”

    “呵。”裴元俭冷笑一声,居高临下俯视着语气平静吩咐他的女子,眼神蕴着深深地冷意。

    他没有说话。意思却表达的很明白。

    我凭什么帮你?

    盟友?可惜她方才已经同他决裂。君臣,裴元俭是谁?他是皇帝最受宠信的权臣,比起她这个半路回来的长公主,显然在皇帝心中更有份量。

    挑挑拣拣,竟没有一个足够合适的理由。

    姜回顿住:“裴大人既然愿意救我,想必也不愿意救人不成,反惹一身麻烦。”

    姜回语调平静,有种不是在谈论她自己,而是旁人生死的轻松,其中还夹杂着破罐破摔的无赖。

    裴元俭被她这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气笑,凝着她乌黑双眸,反问:“我帮你,你却要将我拖下水?”

    他只差没有明着骂她忘恩负义。

    姜回摇摇头:“我死了,于裴大人没有好处。”

    但是也没有坏处,见到他的人只有秦芜,可秦芜却是明昭的未婚妻,而明昭,

    不会为她得罪裴元俭。

    想是知道这毫无说服力,姜回也陷入沉默。

    窗外雨声骤然急促,水花滴落如扰人蝉鸣,分外惹人焦躁。

    “裴大人,我很疼,恐怕撑不住了。若是不帮,还请你尽快离开。”

    曾经陷害她的田蓉儿担了罪名,虽无实罚,可恐慌会将她整个人慢慢戕杀,端王后宅也已有人会取代姜萏,而姜家就算没有她插手,没了王府得宠姐姐的庇护,姜晗以前得罪的人在他失势之后也不会放过他,而谢家几年前被谢如琢清查一番,几日前又被薛衡大闹祖坟,也算颜面尽失。

    这么一想,似乎曾经的恩怨,都算了结。

    她也不再有什么放不下、忘不掉的人或事。

    死了就死了吧。

    姜回闭上眼,慢慢滑落池中,任由疼痛将她整个人吞没。

    方才还咄咄逼人,现在就平静等死。

    裴元俭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如姜回这般,矛盾又割裂,让人琢磨不透,却又无可奈何。

    “等着。”他沉着脸,伸手将姜回从温泉中拽出来,看她浑身湿透的狼狈,又解下外袍给她披上。

    做完这一切,裴元俭就从窗户离开。

    刚才如此大的的动静也没有招来侍卫,想必这里是安全的。

    但他却动作仍是多了急促,不过片刻,就重新回到了温泉池内。

    姜回已然晕厥过去,裴元俭将她扶起来,取出丹药喂入她口中。

    等了片刻,姜回仍是不醒,只混沌的说着什么。

    裴元俭皱着眉,微微俯身,听清她说的是,“米糖。”

    米糖?

    裴元俭知道这东西,乡间小孩甜口之物而已,随处可见,并不稀奇。

    可,他垂眸,看着姜回梦魇般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好似成了执念一般,语气里又带着深深眷恋。

    见半晌没有人理,竟然委屈的皱着眉,静静的流出泪水,苍白透明的小脸一派委屈。

    裴元俭心蓦地动了一下,有些意外又莫名复杂。

    须臾后,他低头,诱哄般的说了一句:“活下来。就给你买。”

    天地间雨丝渐柔,檐上地下弯月如映,窗前一点微弱灯火拨照开葳蕤小花,绵绵如丝茧织梦。

    裴元俭俯身抱起姜回,一路从僻静少人处躲避行走,颇费了功夫曾将姜回送回皎月宫。

    替姜回盖上薄被,又准备拿回自己的外袍,却发现姜回露在外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怎么也不肯松开。

    裴元俭揉揉眉心,又担心随时可能有人进来,索性将姜回塞进床榻里。

    他在皎月宫偏殿有一处更衣的地方,陪姜回一番折腾,自己身上的中衣早已沾湿又污色团团。

    他忍着不耐更衣,又踏出去让人去将姜回的贴身丫鬟找回来,“记住,你今夜什么都没有看见。”

    裴元俭语气平静,却含着威胁。

    宫女立刻连连点头。

    久不见姜回回席,皇帝便问了声。秦芜站起来,将姜回险些落水的事如实呈告,又说长公主惊吓一番,许是病症加重,这会子许是回宫歇息了。

    长公主刚回宫闹出的那一场,又突然晕厥之事,无人不知,加之姜回确实身体柔弱,是以并没有人提出疑问。

    皇帝则觉得脸面有些挂不住,也没有追问,只赐了更多珍贵药材着人送过去。

    外面突然下起雨,时辰也已然不早,皇帝便挥手散席。

    谁知此刻,却有一个突然的消息传进来。

    东羯族要派使臣来访。

    皇帝神色一变。

    于是女眷散去,大臣则被喂了好几碗醒酒汤转至太极殿。

    “陛下,这东羯族多翻骚扰我边境百姓,贸然来访必然包藏祸心。”

    “陛下,纵使东羯族野蛮强横。可我北朝乃天朝大国,岂会惧怕区区东羯族,若来尽管让他来便是。”

    “薛将军可有何话说?”

    薛衡自宴会便一言不发,旁人觥筹交错,他却似魂魄飞走,徒留身体木木的愣在那。

    纵使他口口声声恩情,皇帝却不信,不过一女子而已,如此气短,怎能成大事?

    他眼中闪过俯视的轻蔑,又夹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暗光。

    薛衡英雄气短,轻易便可拿捏,这样的人,才能久用。

    “若战,便战。”薛衡道。

    “好!这才是我北朝大将!”

    皇帝拊掌大笑,“薛爱卿在外多年,婚事也耽搁下来,在此事过后,朕为你亲自挑选一位夫人赐婚。”

    “臣谢陛下,但臣尚无娶妻之心。”薛衡眸光黯淡,回绝却坚定。

    “——哎,薛大人言之差矣,正所谓人生三乐,久旱逢甘霖,功成名就小登科,还有一乐便是那洞房花烛,既陛下美意,薛大人大方接受便是,不必扭捏。”

    薛衡跪下来,“陛下,臣愿为我北朝一生戍守边疆,为不移此志,已立下誓言,此生不建府邸、不娶妻纳妾,不留子嗣。”

    皇帝脸色难看,百官也为之一惊,不要财帛不要美人,那每日将性命系在腰上,刀山火海里去,图的是什么?

    难不成真图边塞荒夷,黄土满身吗?

    此事不欢而散,却没人把薛衡的话当真,但东羯族来访的事却已然定下。

    姜回听说薛衡的誓言后,沉默良久。

    “奴婢觉得,这薛大人只怕真的爱慕谢世子的那位先夫人,只是碍于那位先夫人的名誉不好言明罢了。若不是痴情如此,怎么会愿意用全部功勋换她正妻之位,眼下又在听说她死去之后情愿一生不娶。”绥喜因着先前姜回毒发而不再她身边之事哭了许久,再不肯离开一步,有什么事都叫别人去做,自己则守在姜回身边。

    怕姜回看久了书眼疼,便将听来的事说与她听。

    痴情?

    姜回低垂着眼,她与薛衡幼年相识不假,他曾为救她险些断腿,可那时年纪尚小,只以为相识之情,至于旁的她从不曾想过。

    薛衡,喜欢她?

    姜回回忆着当年薛衡黑黑矮矮的模样,和宴会远远见着相貌英朗的年轻人。

    若不是同一个名字,又是同一个地方,他又为了“姜回”而大闹一场,她决计不会想到。

    这会是同一个人。

    但年少情谊而已,于她来说,是隔山隔海的前尘,早就被埋在脑海深处,轻易不再会提起。

    而薛衡也许是见她幼年过的太苦,在成为大将军后,不忍心儿时伙伴如此凄惨罢了。

    至于喜欢,怎么会有呢?

    更何况,当年她离开,薛衡断着腿仍然强撑着追她的马车,她为了让他死心,说了很多绝情寡义的话。

    姜回摇摇头,笃定道:“不会。”

    “他不会喜欢姜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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