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暗巷尽头,姜回左右看了看,寂静巷尾静谧又空荡,全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正当她疑惑的时候,裴元俭在白色墙壁上两个位置同时按下去,她这才发现这墙壁竟然被无数条隐秘的线分成一个个格子。

    墙壁从他左右按下的位置,不规则的往两面打开,精巧的仿若浑然天成。

    “走吧。”裴元俭踏进去,见姜回好奇的盯着,转头叫她。

    “这是机关术,当年薛殷在一个书生那里买了无羽箭,机缘巧合下这箭矢被一个机关师看上,用这道暗门作了交换。”

    “你若是感兴趣,等有机会可以问问姚文罗。”

    “姚文罗,可是迎我回宫的大臣之一?”

    看他只默不作声的盯着她,姜回莫名一滞,索性道:“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我的人?”

    裴元俭脚步不停:“醉金楼的青掌柜便是当年县令府的丫鬟。”

    “而姚文罗倾慕青掌柜已久。”

    倒是忘了,那年普化禅寺的山下,他见过弥青。而裴元俭向来过目不忘又心机深沉,若他有心想查,便可顺着这疑点,窥一线而见全貌不过是时间问题。

    或许根本不需要查,从他听姚文罗为迎回姜回一事开口开始,就知道他是姜回的人。

    “你当时为何帮我?”

    既然早就知道,却又为什么在看穿一切后出言帮她?

    “顺势而为。”裴元俭坦诚道,却又因太过直白而显得全无温度。

    姜回却反而觉得理所应当,说话间,已然踏进一间屋子。

    这屋子很是简洁大气。瞧着像是普通的落脚之地,细看之下却有不同。

    屋内偏东则放着一张屏风,隔绝大部分视线,靠窗处有一方长案,上头摆着砚山笔洗,毛笔印章一类。书案处放置灯笼架,一盏船做书灯挂在上头,像是银银流光闪烁。

    “我叫人去准备。你在这里等。”临出去时,他又格外严肃叮嘱:“我没回来前,不要出去。”

    姜回摆手示意知道,“关上门,我可不喜欢自己被人盯着。”

    这句话,一语双关。裴元俭自然明白她是在点他不要让人盯着她。

    “这里是我的地方,没我同意,无人可擅入。”裴元俭说完,便离开了。

    姜回有些意外,方才草草一眼,现在打量时却更认真。

    屋内既没有博古架也没有盆景器皿,连书案都没有,不像是书房也不像是卧房,简朴的像是出家的僧人,透着不沾红尘的冷冽。

    姜回踱步往长桌那里走,离得近了,这才发现长桌与墙壁间还有一隅,她的心忽然一动,像是发现了被裴元俭藏起来的隐秘心事。

    她蹲下身,拿起地上混乱堆杂的一个木雕。

    这是一只小马,木雕不过巴掌大,像是哄孩童取乐,圆润憨态的显出与裴元俭这个人截然不同的笨拙朴实。

    姜回拿起来放在书灯下细看,才发现这木马仅仅雕刻了一半,马脸没有表情,后腿也粗壮无形。

    马。

    裴元俭的养父便是给大户人家饲养马匹的马夫。

    但,裴元俭乃裴家嫡子,怎么会被一介庄户马夫收养。

    而且这马夫就住在京郊。

    裴家怎么会一直找寻无果?

    姜回眼眸微深,没有将木雕放回原处,而是提起书灯,将那阴暗一隙灌入满满光亮。

    许许多多木雕斜疏垒成小山状,却都是在雕刻同一个物件,像是固执的、执拗的守着一处永不会再被打开的旧屋。

    木刺尖锐,新旧横亘,太过粗糙,即便慷慨相赠,也恐难有人愿意带走。

    但,姜回仿佛想到,裴元俭坐在长案旁,不知疲倦的重复着,重复着这相同的动作。

    往日睥睨冷冽的模样全然不见,只剩下,如这角落一般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

    颓唐又无助。

    她心中陡然一刺。

    手中木雕紧握时,有深浅凹痕清楚烙进掌心,像是酥麻的雨丝将心头淋湿。

    姜回手一晃,手中提灯险些脱落。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姜回将些微慌乱压下,提着灯恍若无事的挂回去,那个木雕却鬼使神差般被藏进袖中。

    “回来了。”姜回胡乱说了一句。

    裴元俭眸光缓缓落在姜回身上,她面色是再自然不过的平静,却全未察觉这话的唐突和亲昵。

    仿佛妻子在黄昏后接归来的丈夫回家。

    长公主分明对主子有意,连裴夫人那不痛不痒的刻意刁难都看不惯,见不得大人受一点委屈,至于这进宫当禁卫,便更是司马昭之心,图的便是近水楼台。

    薛殷言之凿凿,“大人去了宫里,非但不需要日常巡逻,连长公主的书房都分给了他一半,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而已。连下朝回府的时间都省了去休息,更别说每日下边都有珍馐美馔,时时有人奉茶捶背,这哪里是去当什么禁卫,反而是驸马爷的待遇。”

    司马昭之心吗?

    裴元俭顿时一愣,觉得简直荒诞无稽,心中只道薛殷太过嘴碎,以至于连他也在这一次次肯定中不自觉被影响。

    可,方才姜回细细放灯、仿佛容不得一丝一毫错乱的认真模样,又浮现在他脑海。

    裴元俭放下衣服道:“这里并没有女子衣物,临时寻来。”

    姜回虽不喜艳丽打扮,可于布料上却多以讲究,钗环也是简单却透着高门大户的尊贵,在通陵时即便穷困到典当度日,也拿大半去买缎衣。

    而放在那的是一件鶸色薄棉长裙,虽洗的干净,袖口却已泛白,有些粗糙,连寻常府邸婆子的衣衫都不如,更遑论侯府皇宫的细罗软缎。

    显然,不像是姜回所衷爱。

    可,想起少女连只放盐的烤鱼也吃的珍惜愉悦、不见丝毫嫌弃的模样。

    裴元俭心思斗转,眼眸泛起细细波澜。

    像是看穿姜回倔强伪装的盛气凌人。

    先敬罗衣后敬人。她想要的从不是罗衣,而是想要不为人轻视。

    “我出去等你。”

    他迈步出去,姜回这才看到他身后立着一位笑的纯朴的妇人。

    见裴元俭还体贴的关上门,朝着姜回挤眉弄眼的打趣儿:“姑娘长的这么俏丽,夫君也生的高大英俊,以后你们生的娃娃一定漂亮。”

    边说,边拉着她去屏风后坐下,姜回有些不适应妇人如此热情,慢半拍反应过来:“我和他。不是。”

    “还没成亲是不是?”那妇人一脸我懂得的表情,“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定然是瞒着家里阿爹阿娘偷溜出来看花灯的一对鸳鸯。”

    “你那小情郎从我那买了衣服,又打听了药铺,硬是把那大夫从睡梦里敲醒,拿来了这药膏,又给了我整整一锭银子让我陪他。”

    “药膏?”姜回愕然,她没受伤啊,哪里用什么药膏?

    妇人看她一脸茫然,也有些愣,旋即是深深地笑意,更多了真诚,用竹片取了些,淡淡药草味弥漫。

    “姑娘,你肩膀这里的衣服被划破了,有一条细细的红痕。”她说着,拿着竹片将药涂抹。

    肩膀一阵冰凉,药敷上来的刹那,姜回才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疼。

    “也不怪姑娘没察觉,若不是你那小情郎提前告知,我一时也找不到这伤口。”

    衣服被划破的只是不过手指长一截,尤其夜色中,更是不明显。伤口自然也不大,只渗出一点血珠。

    妇人看着这“伤口”。

    年纪小的姑娘总是娇气,受了一点伤在爱人面前便是不尽委屈,妇人也只以为小姑娘泪眼婆娑惹那年轻公子心疼怜惜,这才如此兴师动众,原来,这姑娘竟浑然不觉。

    但这,却更觉情深意重。

    年轻人相处,总是说不尽的绵绵情话,甚至动辄赌咒发誓,这一生绝不负你,若是违背誓言,便叫我不得好死。

    姑娘眼泪汪汪,自是一颗心彻底托付。

    却不知,这年少情爱哪比得上锦绣前程,旧人又哪里比得上新人?

    只有她们这些年过半百的人才懂得,说出口的怜惜远不及做出来的实际。

    口头上说的千般好,万般好都是过眼云烟,只有做出来的好才是真的。

    妇人越过屏风将衣服拿起来递给姜回,“这衣裳是我未出嫁时穿的,不是什么好料子,但穿着却是舒服,姑娘莫要嫌弃。”

    “多谢。”姜回摇摇头,将衣服接过来,见那妇人还不离开。

    “我自己换就可以。”纵使回了宫,她也实在不喜欢连更衣也要人服侍,更不喜欢有人盯着。

    “那位公子是想让我换衣时帮忙看看姑娘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或者淤青,他虽没有言明,模样却很是担心,想是怕姑娘受伤了却不肯同他说呢。”

    姜回有些怔然,脑海里想起阿娘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叮嘱:小回,走路看着些,在外面受了委屈不要忍着,告诉阿娘,阿娘替你讨回来。

    讨回来,讨得不是公道,而是阿娘对她的疼护。公道这个词,从来都是烈火取粟,围观者于己无谓,便字字人情可为,仿佛成了慈悲观音。

    只因为是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若到自家,便人人都成了护短眼瞎的小人,看不见她人的苦痛。

    “姑娘,你年纪尚小,怕是不知道这样的男人有多难得,怕是只要放出话去,争抢的人得踏破门槛,你可要牢牢把他握在手心。”

    虽只相处了这短短时辰,妇人却也看出姜回是个隐忍的性子,好听一点这是坚强,但背地里却不知道有多少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时候。

    见姜回听的认真,似有动容,妇人便多了几句嘴:“这人和人在一起,求得便是风雨同舟,你难的时候靠靠我,我难的时候靠靠你。你要什么都不对他说,他心里只怕也不好受。日子久了,是要生出嫌隙的。”

    “哭一哭,对他撒撒娇,要他帮你,让他知道,你需要他,这样,他才会更离不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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