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树枝上已经压满了雪。

    忽略身上的不适感,她缓缓睁开了眼,头顶上挂了个香炉,袅袅细烟从里面飘出来,仔细嗅了嗅,只觉得是很厚重的味道,像庙前香炉里灰烬的味道,又带有一些清甜。

    “醒了?”

    久躺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强撑着不适感转头向声源处望去,前方有一方桌案,上面摆满了竹简或纸册,同样的香薰被放置在了桌案的右上角,风一吹,四散开来,朦胧的烟雾后面依稀映着一个人,她不禁想到一个词——

    君子如玉。

    其实她连对方的容貌都没瞧清,只是觉得对方身影修长,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青色的衣袍偶尔翻动,白色的攀膊缚紧了袖子,露出的胳膊白皙有力,手上捧着一本书,偶尔翻动着,头上是一顶帽子,那帽子她认得——

    医者常戴的儒巾。

    正出神,对方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手里端着一个碗。

    “醒了就先把汤药喝了吧。”

    这时她才看清了,对方背着光,昏暗隐没了他的五官,隐隐勾勒着精致淡冷的轮廓,淡褐色的眸子泛着不谙世事的光芒,整个人透着一股温良。

    她表现得很乖,说喝就喝,一点不带犹豫地,侧着身子一咕噜就干完了,甚至还把碗倒过来,弯着唇挑了下眉。

    其实她不知道,她现在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裴绩是几日前在河边捡到她的。

    泣云谷地势低洼,住在这里的人不多,多是些散户,出谷的路只有两条。

    一条是翻山,路途较长,乱木丛生,散户们也不愿意走,吃力不讨好,多是樵夫们山中砍柴时走的。

    还有一条便是水路,经过一道山洞,出了再走一些路便可以到达外界的一个小村庄,小村庄再走一些,便是镇上。

    入冬了,一旦大雪封山,泣云谷就算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所以他们需要囤积些粮食。

    以往,裴绩都是花点小钱让散户们帮他带些进来,但今年他需要为小村庄的一位老妇复诊,所以便挎着他那用木头拼成的小破医箱,和用了多年的披风,一起坐上了出谷的小船。

    撑船的是散户老粥,一身牛力气。

    “裴先生,你是去给郭婶子瞧病的噻。”

    “正是。”回的那叫一个端方和雅正。

    老粥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从稚嫩小儿到不惑之年,几十年的光阴都跟着军营左挪挪、西挪挪。他也没什么大志向,军营里,他认识的就他帐篷里的那些人,可惜后来都死了,他是最幸运的那个,活着回到了家乡。不过,妻儿子女,都不见了,他就来泣云谷搭了个房子,撑船、划个水、赚些碎银子。

    此时正是顺流,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枚簪子,是用木头削成的,顶端削成了一朵五瓣花,圆滚滚的。

    “我······上回我看郭婶子簪子断了,新的我也买不起,就给她削了个,裴先生你帮我捎给她哩?”

    裴绩答应了,接过手的的时候,只觉得簪身很顺滑,他用手帕包起来,妥帖地放到了医药箱里。

    “放心,我一定亲手交到郭婶子手上。”

    老粥在泣云谷安家的时候,裴先生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年了,后山有一大块药田,他偶尔去帮忙,还能得到一些钱。有时从裴先生门前路过,偶尔能看到他捧着一本书看,边看边晒药草。

    在他们军营里,要是能识几个字,不说发财,升官肯定是有的。他时常觉得,会认字的人,怎么会待在泣云谷呢?

    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就像那枚簪子,他不会用精致的手帕去将它裹起来,既不会,也没有。

    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拿起桨继续赶路,浓厚的水垢附着在浆上,隐隐闪着光。

    到达小村庄的时候,裴绩去了郭婶子家里,剩下的人向村民借了一辆驴车,往镇上赶去了,他们出来得很早,走快些,能赶在天亮前回到小村庄,到时歇一晚,就赶回泣云谷。

    郭婶子伤的是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也是一个人生活,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儿媳妇带着孙女跑了,听说跑的那天她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天未亮就要把房子点着了一起同归于尽,是老粥发现了并把人救了下来,算起来,距离大火快燃起来的那天,也将近一年时间了吧。

    “郭婶子,再过一月,便可下床走动,活动活动筋骨了。”

    床上的人听到这话,眉间有些忧心,还得躺一个冬月,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挺过去。

    裴绩拿出那枚簪子,递了过去:“郭婶子,这是老粥托我给你的,若你接了,等他从镇上回来,应该会亲自来见你。”

    若不接,他猜,到时候托他送的,应该是钱财和粮食。

    郭婶子接下了。

    人生不过几十年,一年,够她看清人心了,他没久留。

    前些天就来烦他的人已经在身后跟了一路了,他有些不耐烦,走了条偏僻的道,甩开了他。

    他就是这时候碰上周渔的。

    彼时,他只是余光瞥到一具白花花的□□,巨大水流的冲击早已将她的衣服弄得残破不堪。

    待走进,无视眼前女子衣不蔽体,拨开遮住脸庞的湿发,探了探鼻息,微乎其微。

    他不做没有回报的事,她不见得能活下来,当下就直接起身离开。

    不料身下传来一阵拉扯。

    这位濒死的女子,拉住了他披风的一角。

    扯了扯,纹丝不动。

    女子全身长了脓包,身上也被水下的暗礁划破了很多处,右脚呈现奇异的角度,大概率折了,拉着他衣物的手筋骨分明。

    风吹过,河面泛起波澜。

    他忽然又觉得,救一救未尝不可。

    脱下披风将人儿包了起来,抱起来的那一刻,只觉得轻飘飘的。

    太瘦了。

    周渔喝完药后,一脸明艳骄傲地看着眼前的医者,他不知道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接过空碗,开口询问道:

    “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河边,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裴绩本以为等床上的人儿醒来,他会看到一脸坚毅的女子,就像那日河边,她坚定地揪住他的衣摆一样。

    现实与他所想不太一样。

    周渔当即摆出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假装咳嗽了几声,柔弱道:“先生,我本是镖师的女儿,运镖途中不料被奸人所害,坠下悬崖,这才流落河边,幸得先生搭救,来日小女子定当报答。”

    说着就快要哭了起来。

    醒来的那一刻,她便想好托辞了,她身上舞刀弄枪的痕迹骗不了人,伤口也不好解释,所以这是最好的理由。

    镖师的女儿,会点拳脚功夫,不过分吧。

    站在她眼前的人不动声色,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客气又疏离,纯良的眸子看不出什么,她也不知道对方信没信,眼里的眼眶又蓄出了几点泪水,哐的一下就砸了下来,落在被子上,炸开了一朵花。

    一方手帕出现了在她眼前,淡紫色的,角落里绣着一朵芍药。

    周渔接过,手帕很软,她竟没舍得弄脏。

    “姑娘放心,伤好之前可以暂时待在这里,鄙人医术虽不算上乘,小感小冒还是略知一二的。”

    其实他有些后悔了,屋里多个哭哭啼啼的人儿,想起就伤神。

    “多谢先生。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裴绩。”

    陪?祭?

    说完就回到了桌案旁,又拿起了那本书,半晌,才又回过头问:“不知姑娘芳名?”

    周渔没出声,床榻还算软和,她早就躺下了,那日天牢昏睡过去后,后面几天依稀感觉有人在照顾她,现在又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不若裴先生帮我起个吧,说本名,担心会连累你。”话说得半真半假,裴绩的怀疑打消了一半。

    “那我暂且唤姑娘你簪衣吧。”

    “哪个簪衣?”

    “寒玉簪秋水,轻衣卷碧烟。”

    “裴先生,我读书少,不过听起来是个好名字。”

    “是吗?”

    是的。

    后面一句话她没回,昏睡感袭来,眼皮一下就闭上了。

    整个泣云谷都在下雪。

    雪落在晦暗的谷中的每一寸土地上,落在没有树叶的树枝上,轻轻地落在茅草屋上,再往外去,还见它恬然落入平静的暗流之中。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院门和篱笆上,堆积在院门头上的稻草上,推积在荒芜的野草地上。

    屋中的火炉燃烧着,噼里啪啦的微小破碎声蔓延在小屋内,裴绩拨了拨木炭,加了些炭火,屋中的温度又升高了。

    走到床边,把床上人拿出来的手臂重又塞了进去,被角也一点一点的平整好。

    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不能不求回报不是。

    但回报的前提是——活着。

    “先生,那个人又来了。”

    屋外站着凌风,他一刻钟前就来了,靴子的印记从小院门口延伸到小屋,进屋前特地抖了抖鞋底上的雪。

    裴绩坐回了椅子上,左手拿书本,右手悠然地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大雪封山,开春再说。”

    凌风走了。

    走之前特意往床上看了一眼,那天他没跟着先生去,等他第二天站在院里等候时,远远就看着先生手中抱着一位姑娘,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一点肌肤都没暴露在寒风里。

    他没多问。

    先生做事,自有先生的道理。

    半夜周渔醒了。

    她做了个噩梦。

    “五千名平阳军,一夕之间就没了吗?为什么唯独你活着?”昔日副将秦灵质问她。

    “兄长,你······你怎么是个女子?”阿岚控诉她。

    “我说你是男子,你就是男子!我周显已没有女儿!”父亲一脸狰狞。

    画面辗转,一双手在她身后托住了她:“小鱼儿,为师为你酿了许多女儿红。”

    “砰——”

    紫竹林烧了起来,满天的大火蔓延了整片竹林,也淹没了她。

    “发烧了。”

    盆里的水换了一茬又一茬,裴绩守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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