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凌风刚从地窖上来,手上拿着一篮筐的菜,路过小屋忍不住往里看了看。

    “先生?”

    裴绩昨晚坐在了周渔床边趴睡,双手被自己的头垫得麻木,起身后轻轻摇了摇头。

    凌风懂了,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只好指了指手里的绿叶红肉白米,打算出去做饭,却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他注意到了床榻边的水盆,里面是红色。

    今日天大阴,屋子里很暗,没有暖意,盆火里的炭也早已熄灭。

    吱嘎——

    裴绩出门了。

    周渔睁开了双眼,里面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惺忪,她夜里醒过一次,陌生男人的双手压着她的被角,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阵阵暖意。

    窗外是极静的,屋内也是极静的,她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放松到连呼吸都可以随意凌乱。

    “你醒了?”来人手中拿着一根棍子,上面甚至还带着新雪。

    “嗯。”

    裴绩拿了匹小凳子,坐在门槛处,手中握着一把镰刀,把棍子翻过来竖过去,看了半天后手中的刀要下未下。

    “裴先生要做什么?”他太磨叽了,周渔看不下去了。

    抬眸后的双眼懵懂,随后嘴唇微抿,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姑娘的右腿折了,虽然裴某给接好了,但短时间怕是不能正常行走,所以想着给姑娘做个拐杖。”

    一刀削下去,新雪落在了地上,“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裴某可以照着刻。”

    眼前的画面在周渔看来是滑稽的,动刀的人并不熟练,每刀下去深浅不一,她真怕他哪一刀下去这根棍子就折了,但她还是顺着说:

    “芍药,如何?”

    那块淡紫色帕子上绣的就是芍药,也许是她太久没和军营外的人相处,没想到外头男子们流行这样式儿的。

    裴绩顿了顿,“好。”他刻得专注。

    “裴先生冬日里向来用的都是炭火吗?”

    “嗯,有些银两。”回得四两拨千斤。

    “那看来裴先生医术很好,上回是过谦了。”

    “只是一点儿讨生活的伎俩罢了。”

    他兴致缺缺,周渔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手上的活儿倒是不停。

    那蜿蜒曲折的棍子比她还有意思儿?

    “吃饭了~”

    屋外有人喊,话尾还拖了个长音。

    “凌风,簪衣姑娘还下不了床,端过来吧。”

    裴绩终于停了下来,挪开棍子看了看地上的木屑和木头残片,歪着头思考了一番,把棍子放下,又拿起了扫帚。

    这人还真是一刻都不停歇。

    “簪衣姑娘,您不是西秦人吧。”

    屋外走进一人,穿着麻布衣裳,衣领处漏出厚重的棉衣,也许是方便干活,双手的袖子是挽上去的,衬得古铜色的手腕也纤细了,两只手上各端着一个碗。

    “嗯。”

    她对这地方不甚熟悉,不想说错话惹人生疑,索性对方是个知事儿的,没追问下去。

    “先生,搬个凳子过来。”凌风说。

    裴绩放下扫帚,很自然地把之前削棍子坐屁股下的板凳端了过来。

    为什么说端呢?

    因为是双手拿起来的,拿起来之前还特地拍了拍,端到了自己胸口处,放下的时候小心又庄重。

    太慢了。

    在平阳军里,这速度只能被打成渣渣,看得周渔心里毛毛的,恨不得上去自己拿,然后很潇洒地说:“这样才对。”

    “可以自己吃吗?”裴绩的腰还没直起来,她很清晰地看到了额头、鼻梁、嘴唇在视觉上连成的那条线。

    “可以。”她回。

    早饭是一碗饭和一碗菜,周渔第一筷子下去,菜没夹起来,还掉在了板凳上。

    虽说歇了这么多天,身体逐渐好起来,但骨子里也躺酥了,手上使不上力气,她正要去夹第二筷子。

    “介意饭和菜混在一起吗?我去拿个调羹?”

    裴绩在等周渔的首肯。

    她点了点头,“好。”

    调羹拿到手上,这顿饭好歹是能顺利咽下去了。

    “我今天把拐杖做好,后面几天可以尝试下床走走,有利于恢复。”

    “多谢裴先生,簪衣感激不尽。”她说得很矫揉造作,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回她。

    裴绩吃得很斯文,速度只比她快了些许,反观一旁的凌风,吭哧吭哧就解决了一碗。

    “噗呲。”

    两位男子停了下来。

    周渔的语调特地放慢,带着江南女子的的婉转,轻柔道:

    “哦,我只是从来没见到相处如此······有意思的主仆。”

    “确实。”裴绩深以为然。

    凌风把碗一放,“先生,我喂鸡去了。”

    外面雪已经停了,凌风推开了房门,接着响起了小院门开合的声音,走远了。

    “鸡没有养在院子里吗?”

    “谷里老粥喂养的鸡,出谷匆忙,没带走,托我们照顾一二。”

    那日屯粮后,老粥把他们送回来就返回了村里,照顾郭婶子去了。

    最近周渔嗜睡,每次醒来都撑不过一个时辰,有时他们二人都不在家,她就自己杵着拐杖在院里走一走,有时裴先生在,就聊一聊谷里人的事,凌风倒是不大爱搭理她,她也不稀得跟他说话。

    还是裴先生好。

    “裴先生!裴先生在么?”

    这次她刚醒,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道焦急的声音。

    那声音又响起了几回,接着门被‘哗’地一声推开了。

    “裴先生!”

    来人是一位老妇,两颊泛起红晕,眉眼间皆是着急之意,见屋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当即双手搅在一起,局促道:

    “我,我不知道裴先生不在,姑娘你,呃,就是裴先生家那位表妹噻?”

    表妹?

    “应当是。”

    裴绩对外人宣称她是他表妹?

    “表妹啊,我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呐,裴先生去哪了有跟你说么?”

    “婶子您先别急,他去哪了我也不知,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不您先跟我说?”

    看婶子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她撑起身子拿起一旁的拐杖就要下地。

    “别,别,你这还有伤哩。”婶子忙走过来扶她。

    “没事,婶子您先说。”

    “不行的呀,我需要大夫!”

    见她眉头紧皱,哭腔渐起,要说不说的,周渔提高了声量:“婶子!冷静点,您先跟我说,没事的啊,您先说。”

    也许是周渔眼神坚定,话里隐隐透出为人将时的气势,这位老妇竟有些安静了下来。

    “我女儿,我女儿要生啦,出了很多血,她,她······”

    当下立断,她撑起拐杖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婶子,那边桌上的药箱您帮忙拿一下,然后麻烦去老粥家看一下,再看看谷里其他人有没有得空的,帮忙找下裴先生。对了,药田找过了吗?”

    “找啦,来的路上经过那,没人!”

    “婶子,您先带我过去!”

    前些天下的雪逐渐化了,路上结了冰,拐杖杵在地面要滑不滑的,她索性弃了拐杖,单脚跳着走。

    “哎呀,表妹你这······”

    画面有些不可思议,周渔的头发乱糟糟的,拐杖早被她扔在路上了,发丝贴在流出汗水的双颊和脖颈。

    而这位老妇,单肩挎着一个药箱,另一只手虚扶着周渔,有时跟不上周渔的步伐,时而小步快走,时而大步迈去。

    “这可叫什子事儿啊!”

    等周渔到屋子的时候,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站在门口等开门的那几秒,凉风吹过,竟还觉得很爽。

    很久没这么激烈运动过了,她其实很开心,而这意味着,她即将可以回朝云了。

    她被扶到了床边坐着,而厚重的棉被下,有一个人,也跟她一样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儿一般。

    药箱被放到了她脚下。

    “婶子,热水、剪刀、烛火、酒有吗?”

    “有的有的,我去拿。”

    等东西的那些时间里,她先是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

    “叫什么名字?”

    “妙儿。”

    “妙儿,你撑起双脚,像平日里拉屎那般用劲,使劲一次歇一下,调整下呼吸,尽量不要发出声音。”

    见她半天不动,周渔直接上手把脚缩起来摆成了八字形,再拿过一旁的枕头垫在她腰下,趴到这位即将为人母的姑娘耳边掷地有声道:“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那位老妇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进门后把门关得严丝合缝,一点风都不让钻进来。

    “来了来了!”

    周渔洗了个手,拿起毛巾塞到妙儿嘴里,随即挽起袖子手就往她肚子上按去。

    “诶!表妹,你这……”

    “胎位不正,所以难出来,我需要把婴儿的头转过来。”

    周渔用的巧劲,实际上这位姑娘承受的力不多,但婴儿在腹中旋转时她还是要受些苦的,随即是更惨烈的嘶吼。

    “别叫出声!”

    周渔吼了一句。

    房间只剩下闷在喉咙里的声音,听到老妇耳朵里十分不得劲,当即哭诉道:

    “表妹,你帮我看着点,我去找裴先生,裴先生!”

    周渔需要专心,没理会她,顿时房间里就只剩下她和妙儿,也许是母亲走了,妙儿有些许挣扎。

    “想活命就别乱动!”

    周渔对下属从来说一不二,至于平级和官儿比她大的,只要不干涉她,她愿意给三分薄面,可要是惹急了,她不介意坑对方一把。

    妙儿人平静了下来,就是眼角的泪怎么都止不住,扑打扑打地落得她心里也难受。

    当即放软了声音。

    “别哭,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会没事儿的”

    “我保证。”

    也许是她眼里熠熠生辉的光芒是妙儿从未见过的,后来的过程,妙儿很配合。

    “放心,我可以的。”

    “虽说没裴先生医术好,但你想想,我是她表妹,表哥表妹什么的,肯定相像,对吧。”

    手中的动作依旧没停下,时不时说一两句宽慰的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屋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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