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白皙而又纤细。

    “林婶子,簪衣可以的。”温柔而又坚定,是萧持盈在说。

    周渔如愿以偿了,转身向屋内走去。

    吵闹的院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拐杖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清脆声,是短暂的,清楚的,不容置疑的。

    今天周渔吃了进谷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想必很多人也是。

    想想待在林婶子这也挺好的,裴绩那边说是照顾病人,平日里也没有几只鸡可以吃,除了吃饭和换药,人也不怎么见得着,之前还觉得自己不应该要求太多,毕竟也是救命恩人,现在却是越想越生气,巴不得······

    算了,好歹命是救回来了的,她确实不应该奢求太多。

    “过几天就是年关了,我请了皮影戏戏班来,到时候大家可要捧捧场。”萧持盈说。

    林婶子带头应:“可以嘞,就在这院子里摆,也省得表妹走来走去的,钱老三,这几日你去把院子里的柴劈了,长的平的做成板凳,稀碎的就留着那天晚上大家伙儿烤火怎么样?”

    “婶子,您净指使着我,史秃子不也坐这呢吗?您咋不喊他嘞。”钱老三说。

    “他一把老骨头,不顶用了,干活儿还是要年轻人。”林婶子回。

    史秃子没在意,随意地说:“我和你一起。”

    今天,周渔又嗜睡了好几回,每回几乎昏睡过去前,她都是强撑着走到房门口,虚弱得用气声道:“我睡会儿。”

    之后又走到床畔,费力地脱下外衣,再钻进被窝盖上被子,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起来后就一遍又一遍地在院里围着圈走,地上已经被她划拉出了一道道分明的曲折的线。

    周渔醒的那档口儿,萧持盈也醒了,她没跟出去,只是捎开了些窗子,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院中的人走。

    有时快要摔倒了,凭借着惊人的腰力又给扭了回来,走着走着就要把手里的拐杖丢了,但之后也是走得更加艰难,但她还是在走,仿佛只是往前走那么一点点,她都觉得十分高兴。

    暗蓝色的天幕下,一瘸一拐的剪影就缀在群山前方,永不止息的脚步仿佛昭告着生命的细水流长。

    天渐渐变亮,额头的汗水在微熙的晨光里显得十分突兀,她就一次次地擦掉,再一遍遍地走。

    后来的几天周渔依旧这样,和她夜里同床共枕的姑娘也同样从头看到尾。

    白日里萧持盈给她换药时,还会特地打来温水洗洗擦洗,顺带用着巧劲按摩着酸痛的地方,周渔刚开始很不自在,但是萧持盈说:

    “别动,裴哥哥医术那么好,我也不能落了后头,他表妹,你就让我练练手吧。”

    她拒绝不了。

    平日里围在她身边的姑娘,满打满算也就秦灵和怀娘两个,平阳军里虽都是娘子军,但总归还是跟男子们待在一起多,她也不过是平白占了个主将的名头,到头来,没让她们平安回家,倒是葬在了一线天。

    她其实也该留那的。

    年关前一天,皮影戏戏班抵达了泣云谷,与此而来的,是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院子里的人除却妙儿和她外,都去渡口接戏班的家伙什儿去了,妙儿正洗着沾了屎尿的兜尿布,囡囡就交到了她手上。

    这么些天了,除了妙儿生那天她隔着肚皮揣了这个小家伙几下,后来就没有经过她的手。

    小家伙也喜欢睡觉,她也喜欢睡觉,经常是小家伙醒了她睡着,她睡了小家伙醒了,如此到头来,她们两个活像是长在了两个世界里,是半点顾不到彼此的。

    谷里的人也热情,见添了个小女娃,各个都要来看顾一番,尤其是钱老三和史秃子,这些天就跟长在了这院里似的,整个人爱不释手的,没理由待下去了,就找来扫帚把院子扫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林婶子要是又出声赶人了,他们第二天手里就揣着打来的野味和摘的果子,搞得林婶子都不好意思了。

    史秃子手里较其他人多一样——各种野花野草。

    她不知道他是哪里采来的,在万物凋谢、春日还未正式到来前,需要走过多少地方,才能集齐这诸多颜色。

    屋内桌子上的陶瓷罐里,每天是变着花样儿的色彩,每每看到新的花草,周渔总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位史秃子的场景。

    这种穿着打扮一般寺庙里见得多,脖颈上的珠串,没有发丝的头顶,虽然胡子拉碴的,但总透着一股淡然之意,若非要用什么来形容他,那就是野草地里的狗尾巴草。

    是死气里的随风摇荡,也是生气里的泰然自若。

    “妙儿,咱这后山上除了裴先生种的那块药田外,可还有别的?”

    走之前林婶子特地烧了一锅的热水,因此妙儿身前是雾蒙蒙的水汽。

    “没别的了,一般大家也都不往那走,除了没柴烧在外围砍些,或者打些野味外,也是不往深处走的,夜里豺狼多。

    而且呀,那里闹鬼,白日里也经常起雾,雾大了容易迷路。

    但奇怪的是,每回迷路了到还能走出来,就是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非得浑浑噩噩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正常,大家都说是被阴气浊了心,久而久之里头也根本没人敢去。”

    “裴先生一般外出的话,是去山上采药吗?”

    “是吧,偶尔也是外出看诊,反正如果是采药,每回都会背一箩筐的药材回来,过一段时间又会去,不过也肯定没往深处走。”妙儿半说半疑惑。

    周渔抬头往山上望去,萧条的树枝上零星站了几只鸟,偶尔驻留,霎时间又飞走,有些进入丛林消失不见,有些飞到两座山中间,灰白的天空留下翅膀扑棱的痕迹。

    “表妹你是无聊了吗?这有一本书。”说着就走进屋内。

    眼看着她又回头从院里拿了几块木头片子,把垫在桌脚下的那本书换了出来,上头灰尘多,使劲吹一口气,也只是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太脏了,要不不看了?”妙儿脸上一番羞怯之意,等着周渔的意见。

    “无事,我翻翻里面就好。”

    不翻还好,一翻不得了,封面的书名已经被蚕食了个干净,待她乍一翻开就是‘长安第一美人’的描写——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觉愁。

    这真是巧了。

    见周渔半天没翻开下一页,妙儿问:“书上写的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她淡定地翻到下一页,“上面写了长安城的第一美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我也听别人讲长安城可繁华了,夜晚也如同白昼,夜夜笙歌,华服在身,有机会我一定要跟娘亲和囡囡一块去,去看看那里的长街,娘亲或许能重操旧业,到那时,肯定很多人来买,我们也算有份安身立命的活计了。说不准,我也能见见这位长安第一美人。”

    妙儿的年岁不大,大概也就十六七八,此刻说起长安城来,脸上的笑意和憧憬之色藏也藏不住。

    钱老三曾告诉她,妙儿的这个女儿,本也不是她自愿的。

    “先生,这个我拿就好了。”院外喧闹声。

    篱笆围得不高,两道头从上方略过,很快就到了院门前。

    今日裴绩穿得与以往不同。

    红色的衣袍在身,似朝霞孤映,目光炯炯,如明月入怀,两道柳眉曲似春山,通体看下来,端得是一个琼姿姣姣,玉影翩翩。

    以前怎么没觉得他是个花孔雀呢。

    “裴先生回来啦!快,快把阿盈喊回来。”妙儿说着连盆里的衣物都不管了,直接冲了出去。

    仗着自己年轻恢复得快,这几日是越发嚣张了,“你慢着点跑。”周渔担忧道。

    “晓得晓得,表妹帮我看好囡囡哈。”声音从远处传来。

    “怎么了这是?”凌风先开了口,背上背着的箩筐卸下来搁在了周渔旁边的地上。

    “去找裴先生的未婚妻了。”

    凌风瞪大双眼,“先生定亲了?”

    周渔:哟,自家先生定没定亲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缺心眼还是被人耍了。

    裴绩猜到了妙儿口中的‘阿盈’很有可能就是萧持盈,但他没有辩驳,“上回那根仗根部应该已经坏了,而且做得也不好,这根是新的。”

    手中的仗比之前那根更为粗壮,杖头雕得也更加精细,甚至还散发着檀木香。

    “不用,那根我已经用顺手了。”拿过仗就搁到了墙角,“不过还是多谢裴先生。”

    也许是她的举动太过疏离,裴绩问:“是因为那晚我没有留下来?”

    “哪晚?”她就是要明知故问。

    裴绩没有继续问。

    “其实是因为······”凌风正要说,被裴绩打断了,“凌风,药材你先背回我们院里,我先给簪衣姑娘看下伤。”

    “哦。”不情不愿地背着来时的背篓又走出了院子。

    屋内裴绩整理着药箱,问:“起名了吗?”

    “嗯?”

    “你怀里那姑娘。”

    “······还没呢,满月前先暂且唤她囡囡。”

    裴绩已经提溜着药箱来到了她身边,单膝跪下后问:“你要抱着她让我看伤吗?”

    因为她坐着,裴绩跪着,一时她却是比他还要高了,眼前人的眼中干净得她什么也看不出。

    裴绩伸出了双手,示意将孩子交给他。

    “没人抱着她,她可能会哭。”她直视着裴绩。

    裴绩同样以坚定的眼神回应她:“没关系,我不会弄哭她的。”

    她本来是不愿的,可能是他一步都未离开过的眼神照在她身上太过炙热,竟情不自禁将手往前递,他的红衣袍掠过她的膝盖,等她手一松,囡囡就被他接了过去,膝盖也被衣物滑得痒痒的。

    从这里到屋内,再到囡囡被放在床上的被褥上,这位新出生的小姑娘竟一声都没哭。

    这人,连小孩都对他这么和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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