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奉鸾跟着水菱去了贺夫人与贺父的屋子。

    这屋子居于贺府正中,却比会客厅更靠后,二人绕路许久,才终于走到。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内屋外的下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颇有几分肃穆庄严的意味。

    薛茹芸早已等在屋内,可本应坐在客座的她,却站在正中央,像是待审的囚犯。

    而那贺父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摆足了架子。

    水菱向二人禀告:“老爷、夫人,薛二小姐到了。”

    贺父终于舍得转过身来,眉目间是一片阴云。

    “薛大小姐现下可以接着谈婚约之事吗?”他语气不怒自威、不容置疑。

    薛奉鸾不禁在心底腹诽,不就是问句话,何必把阵仗弄得这样大?

    薛茹芸却也不在意,很是诚恳地说:“贺伯父,我已说了,我不愿嫁给贺公子,要解除婚约。”

    “我给过你时间考虑了,”贺父仿佛雷霆震怒,“婚约是长辈定下的,薛大小姐这般不守女诫,要做违信背约之人吗?”

    薛奉鸾见不得他这般说姐姐,上前一步,昂起脖子:“婚约是家父定下的,若是非要我们薛家守约,不如让家父来守。”

    贺父脸黑了又绿:“混账!难道要我把薛世兄从坟里挖出来吗?”

    薛奉鸾不接话,可是看着贺父满是挑衅,好像在说:你不若试试呢?

    “好!好两位离经叛道的薛小姐啊!”贺父随着话语重重叹气,将“离经叛道”四字咬的极重,眼底尽是燃起的怒火。

    “不敢当,只是不想嫁予贺公子罢了。”薛茹芸对此评价并不满意。

    贺父怒气冲冲:“前日里观东南方有女危冲月,其位于我贺府,我本还不信。若是不出关更不知道你们挑唆照儿争夺家主之位,好好的女娘,便是被你们这俩女危星所累。”

    贺夫人同她们说话,好歹还讲求一些体面,可这贺父,端着一副长辈的模样,自见面便企图威压她们,说话用词更是毫不客气,真当她们是贺家小辈!

    “姐姐不愿嫁贺公子就是不守女诫?贺小姐想做家主就是离经叛道?”薛奉鸾不愿接贺父扣给她们的高帽子。

    贺父伸出他粗糙的食指,直指她,怒吼道:“特别是你!目无尊长!”

    薛奉鸾听得心火暗起,真的生出叛逆心,直接坐到客座上。拿起一旁无主的茶盏喝了一口。

    “我看你才是那颗女危星!”

    “女危星”本人慢斯条理地将茶放到一旁:“贺伯父出关后连话都说不清了,我可不知何为女危星,您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贺父的手一直在颤抖,好像憋着气一般,脸也涨得乌红,只是片刻后,他便突然捂着胸口,向后栽倒。

    贺夫人赶忙接住自己的夫君,将他扶在主位上坐下。

    那贺父喘了许久的大气,才终于缓过劲来,他满是血丝的眼睛注视着薛奉鸾,半晌才开口:

    “送!客!”

    他一字一顿,好似承受了天大的怒气。

    薛奉鸾不等水菱来请她,便兀自起身告辞出了门。

    薛茹芸追上妹妹:“鸾儿,你此次怎的这样沉不住气,咄咄逼人?”

    姐姐虽是带着疾言厉色,但并无责怪之意,薛奉鸾便轻松自然地对姐姐说:“那人分明就是故弄玄虚,想借辈分压我们,我才不愿理会他。”

    从前在家里,想做什么还得顾及母亲的情绪,现在再无人看管,她也得以我行我素地活着。

    随心所欲、自由,这样活着不比从前那被冠上主母之名的枷锁更好吗?

    见姐姐不置可否,她又补充道:“这贺家看着就是欺软怕硬的,如今这时候越是讲理说体面,他们越是想要留下你。”

    薛茹芸垂下眼睫,似是真的在想此话是否有理。

    薛奉鸾拉住姐姐的手臂:“好姐姐,你就信我说的吧,他们既然不愿体面,也别再忍让了。

    似乎是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薛茹芸眨了眨眼,全当是默认了。

    而后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做出不求甚解的样子:“方才水菱去请你时,竟没在谢砚院里寻到你,怎么今日不去他跟前晃了?”

    薛奉鸾听姐姐这样说,便很是心虚,她知晓姐姐不喜谢砚,对自己去照顾他更是颇有微词。

    正因如此,她并不愿同姐姐说自己与他的那些秘密。

    只是如今的局面令她很是苦恼,再逃避、再闷着不说,自己也要憋出病来了。

    “谢砚前些日子,总是对我很上心,我总感到他对我有不同的情愫。”薛奉鸾说话时,垂下头不敢看姐姐。

    薛茹芸虽黑了脸,言语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竟才知晓吗?”

    “不是的!”薛奉鸾急切反驳,只是话一说出口便后悔了,羞赧地低下头,小声喃喃,“我同姐姐的想法一样,只是……”

    假装不知道就好了,逃避就好了,所有人都不该回头。

    她并非什么正直无愧之人,也有自己的不堪。

    姐姐怎会看不出妹妹在想什么,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早已知己知彼。

    她紧紧握住那只需要引导的手:“可是凡事,你都要与人说清不是吗,难道你二人就要这样不清不楚的?”

    “可是姐姐,我不明白!”薛奉鸾近乎歇斯底里。

    她不明白这人为何向她释放善意,为何会有别扭的情意,又为何反复无常?

    若是一年前他并未退掉婚约,那得过且过的自己早已与他完婚。

    他退了婚、救了她、戏弄了她,又像这样期待、引诱、哀求。

    正是因为自己的婉拒,他才病了的。

    这样的话又怎么好对姐姐说呢?

    薛茹芸看她真的苦恼,神情一滞,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安慰。

    “你得同他说清。”她一遍一遍地对妹妹说。

    薛奉鸾从自我纠结的情绪中抽离:“你说的对,有些事是该说清楚。”

    她与姐姐道别,再一次去了谢砚处。

    彼时谢砚刚坐起用完药,见她的到来,表现得很是惊喜:“薛小姐,你怎么又来看我?”

    薛奉鸾却全然不似他那样轻松,深吸了口气,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谢砚,你既退了婚,又为何要回头呢?”

    她眉头微蹙,眼中却全是质问。

    谢砚愣了一瞬,半掩在袖中的手却狠狠攥住被子。

    他硬挤出一个笑来:“那日说得很清楚了,薛小姐又何必再问?”

    薛奉鸾凑近谢砚,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说你退婚,是不愿拖累未来妻子,可为何又无顾虑了呢?”

    谢砚被盯得像是不敢看她,将视线转到一旁,声音发涩发颤:“我确实配不上薛小姐,今后也不会再让薛小姐有所困扰。”

    薛奉鸾见他躲开自己,好似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本想进一步解释,这人却好像拒绝同她交流。

    这样下去这话该如何说清?

    “贺伯父让你们来找谢砚是要做甚?”薛奉鸾厉声问道。

    罗嬷嬷比他们年长一些,行事更是老辣,虽面不改色,可一点不像傀儡。

    “老爷为少爷的婚事发愁,见您二位如胶似漆,自然是想找谢公子取取经。”她指挥着身后的人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谢砚和颜悦色地看着罗嬷嬷,却不知为何有股阴沉劲:“起先贺家族老请我去,方才又请了奉鸾去,难道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罗嬷嬷继续道:“公子说两情相悦,但最初也是父母之命,这日子是要两人一起过才知冷暖的。”

    薛奉鸾走上前去,一手抚上罗嬷嬷的肩膀,虎口紧挨她的脖颈,打眼看着就像是在掐着它:“姐姐她不愿意。”

    “小的是知道的,可是这理由不足以影响两家联姻。”罗嬷嬷意味深长,“东西也送到了,小的告辞了。”

    罗嬷嬷带着人又离去,这队伍像是一条长蛇,蜿蜒着爬走了。

    “你如今同他们说这些,他们是不会听的。”谢砚沉吟半晌,还是将心底话说出。

    他不明白这姐妹俩为何执着于奖此事一遍一遍地同贺家说,分明不起任何作用。

    “我当然知道,只有贺照坐上家主之位,此事才能了结,”薛奉鸾落寞又像自语般,“可是我们说也说不得了吗?”

    谢砚闻言,微微睁大眼,他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不论结局如何,我会和你演好这场戏的。”他说。

    可他们谁又分得清,是谁在陪谁演呢?

    听他这样说话,薛奉鸾自知有些话是说不清的了,又经罗嬷嬷那么一闹,剩下的话更是悉数咽下,也打了退堂鼓。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逃避下去。

    此刻在这个屋子里,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余光瞥向谢砚,见他并未看着自己,才松了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终于回应。

    说完这句话,薛奉鸾逃也似的离开这里,徒留下谢砚欲挣扎起身,却在纠结后偃旗息鼓。

    她回到院内将门撞开,吓了薛茹芸一跳。

    “怎样,话说清了吗?”她还未来得及看妹妹的神情,便关切地问。

    待薛茹芸看清妹妹的脸色,顿时脸色大变,连忙起身去扶着她坐下。

    “你们究竟说了什么?”薛茹芸生怕是谢砚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薛奉鸾略坐了坐,才终于缓过神来。

    她第一反应不是回答姐姐的话,而是震惊于自己的失态。

    见妹妹不答话,薛茹芸更是担忧,将她翻来覆去地左看看右看看。

    薛奉鸾看着姐姐,眼眶微红,也隐隐带着水光:“姐姐,我与他之间,可能难以说清了。”

    薛茹芸一头雾水,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为何?”

    “我同他只是萍水相逢之人,何必过问这么多,”她尽力让自己混不在意,“倒是那贺家,贼心不死,甚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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