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离这儿不近,我过几日再帮你送去。”桂俨收好王若芙写的信,封上火漆。

    “有劳桂大哥。”

    她轻轻晃了晃胳膊,还是容易扯到伤口,疼得厉害。信上的字迹也显得歪歪扭扭不大好看,不过无所谓,林世镜能认出来就好了。

    王若芙在桂俨这间小院子里足足养了快半个月的伤,期间她想下床帮桂俨干点活儿,也实在碍于伤太重,手臂不灵活,想帮人家晒草药,结果差点儿把一篮子药草打翻。

    桂俨索性赶她去歇着,王若芙颇有自知之明,悄悄在人家药草篮子里塞了一锭银子,便回竹架子床上,慢慢温养她那道肩伤。

    “小小年纪,一身的伤。”桂俨端起长辈架子,蹙眉轻声训她,“等老了怎么办?”

    老了……那再说嘛。

    王若芙有些心虚,她也确实点儿背,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都数不过来,割得浅的随着时间慢慢变淡了,有些剖了血肉足以见骨的,便只能长成一道长年横贯皮肉的疤。

    她嘀嘀咕咕的,桂俨权当没听见,搁下一碗药汤、一卷布条与外敷的草药就出了院门。

    王若芙面不改色喝完一整碗苦药。而后方小心翼翼解开衣服,将原本缠在肩上的布条换下来,费力地伸手向后,往正在愈合的伤口上涂抹草药。

    指腹擦过结痂的创口,那里正在长新肉,又痛又痒。王若芙忍不住“嘶”了一声,蹙眉,动作愈发放得轻。

    一片片细小的血痂被她不小心剥落,落在素白的外衫上,突兀的红黑色。

    桂俨等她换了药才进来,手里还拿着一锭银子。他把银子搁到案上,“拿回去。”

    王若芙睁大眼睛,“不行!那我不就白吃白喝了?”

    “还没外头蹭饭的猫吃得多,拿回去吧,又不缺这点。”

    王若芙犹豫:“可桂大哥你照顾我这么久,我要不留点什么,真的不太好意思……”

    “你赶路也要钱,留给自己用吧。”桂俨态度很坚决,“我不收神都人的银子。”

    王若芙愕然。她默默低下头,瞧着掌心里两道对称的疤痕。

    那是她救高阳公主时留下的伤。

    她想,桂俨对神都真的没有怨吗?对萧氏真的不恨吗?

    怎么会没有呢。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全是因为这如芒在背的身份。用他时他是功勋后裔,不用他时弃他如敝履。

    然而再怨再恨,看见濒死的王若芙,他还是会救。

    哪怕她从前是林世镜的妻子,害他沦落至此的罪魁之一。

    南海军报八百里加急,呈到林世镜案头时,信使与马匹俱亡。

    齐策吓了一大跳,素日里吊儿郎当的人眼下也肃然:“栖池,出事了?”

    林世镜拆开只看了一眼,上头潦草几个字,夷人来犯,神济军求援。一边齐策也瞧见了,当即便讶道:“南海还真闹起来了!”

    “我去一趟千秋殿。”林世镜冷静道,“若我来不及回来,去同我爹娘说一声。”

    齐策张了张嘴,本想劝他才去了北境把乌丸打服,这回支援神济军未必要他林栖池亲自去。然而瞥见林世镜认真的侧脸,他也只能点头应下,拍拍他肩膀:“行了,你放心去,有什么事儿都交给我吧。”

    南海夷人来势汹汹,不出数日,军报便雪片一样飞进来,萧颂案头奏章堆积成山。他面无表情写下朱批,而后抬头问侍立一旁的齐策:“什么时辰了?”

    齐策忙垂手答道:“禀圣上,巳时一刻。再过半个时辰,右骁卫便要启程驰援南海了。”

    闻言,萧颂迅速落下最后一笔,对内侍道:“更衣。”

    林世镜银甲白披风,长剑负于身后。

    他身边站着来送右骁卫出征的延庆公主。长长的宫装曳地,水红色的裙子如榴花开遍。

    公主手中一盏热酒,她持着得体而深沉的笑意,将热酒一瓢饮尽,举盏向林世镜示意。

    “我谨代长兄,愿林大人此去所向披靡,早日凯旋。”

    林世镜正要接过女官递给他的酒盏。却忽见人群整整齐齐如风削草木,顷刻间乌泱泱跪了一片,自动清出一条道路来。

    苍色的袍角缓缓靠近,众人眼里出现一痕金黄色的龙尾。刀枪剑戟全部都跪下,城墙上下甲胄叩地发出震天的响声。

    万人齐呼,叩见皇帝陛下。

    萧颂的神色隐藏在冕旒之后,他只是略一抬手,平淡道:“众卿平身。”

    延庆先站了起来,她笑对萧颂道:“原来长兄会来,看来是阿妹僭越了。”

    萧颂淡淡瞥了她一眼,延庆面庞仍是俏丽,纵目光不如数年前天真,可整个人气质依然是外放的。

    他这个妹妹,有本事,却没什么心机。

    让她当把锋利的刀,替兄长分担一点,偶尔“僭越”,又有何妨呢?

    林世镜将兄妹两人的神态尽收眼底。

    他很清楚地看见,萧颂并没有把延庆的“僭越”当回事。又或者,萧颂根本就没那么在意延庆。

    即将出征的小林大人从皇帝陛下手中接过热酒饮尽。

    萧颂朝他微颔首,道:“朕在神都,候卿捷报。”

    “臣,谨遵圣谕。”

    林世镜干脆利落地转身上马,“右骁”军旗在前,大军如游龙穿过城门,直奔南海而去。

    萧颂在城头目送银甲的队伍凝成一条线、再变成一个点,直到越来越远,什么都看不见。

    神都再次安静了下来,城墙上,女官内侍护卫都远远在圣上与公主身后。

    “方才,三径风来收到了一封信。”

    “谁写的?”延庆瞬间转过头。

    但萧颂却没有看她。他兀自道:“从乐川驿送来,笔迹……是她的。”

    延庆板着脸,眨了眨眼睛,语气镇定自若,“是吗?写的什么?长兄看过了吗?”

    萧颂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拆了的信,延庆顿了一下,却还是双手接过。

    她当着萧颂的面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些熟悉的字迹。

    果然是王若芙……

    “林栖池已经走了。”萧颂忽道,“除了他,神都之内如果还有人能去将若芙接回来,那人应当是你,令佩。”

    延庆闭了眼,将信纸揉成一团。

    “长兄不知道吗?”她笑了笑,“王若芙后来和长姐关系更好。我跟她很早就不是好朋友了。”

    萧颂并不强求,“那便算了吧。”

    说罢,他转身下了城墙。徒留延庆一人吹高处的风。

    自乐川向北,走河南道,不出三个日夜就能到达神都。王若芙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钟君仪入神都、高阳给她写信、她受伤耽误行路,这些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怎么也过了一个半月。

    也就是说,倘若林世镜真的有心和钟君仪结亲,一个半月怎么也能有结果了。

    王若芙去或是不去,还有意义吗?

    她托腮折了一棵草,有一搭没一搭揪叶子玩。

    “这是怎么的?在这儿待得无聊了?”

    桂俨走进来打趣她。

    王若芙忙收了不老实的手,清清嗓子,迟疑地对桂俨道:“桂大哥,我可能这两日就要走了……这半个月多谢你收留,虽然你不肯要钱,但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东西。银子我还是会留在这里的,你要是实在不肯收,那就换了米粮,你自己囤着或是散给村民们都行……”

    “等会儿的。”桂俨打断她,“你是往南还是往北?”

    她如今挂靠兰台,也算有名有实的女史,但一般人都不大清楚她做什么营生,包括桂俨。

    王若芙也不多谈这个,只囫囵说了句:“往……往北?”

    “听着不太确定呢。”桂俨笑笑,“回神都啊?”

    “可能吧……”王若芙道,“都说不准。”

    桂俨收了篮子里的药草,准备给她熬最后一碗药,目光复杂,“虽然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不仅惹来仇家追杀,还落下一身伤。但各人有各人的私隐,我就不多问你了,祝你此去一路平安。”

    王若芙一笑,“有缘再见。”

    她这些年养成了说走就走的习惯,尽管信送了出去,却也懒得等谁来接应,一匹借来的马一柄剑,又踏上旅程。

    入神都时是个晴天,王若芙牵着马走进城门,才走两步,便有女官亮出长公主府令牌:

    “王家女郎,长公主命婢子在此恭候您。”

    王若芙微一抬眉,“公主知道我要回来?”

    女官垂首答:“您的信转交到了长公主府,小林大人眼下已经领右骁卫驰援南海了。”

    王若芙微怔,驰援?

    林世镜又走了?

    她回来了,他反而离开。

    怎么她鼓起勇气,到头来还是错过。

    王若芙深吸口气,平复过那一点怅惘之后,跟着女官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帘外忽然响起喧天热闹的锣鼓声,王若芙向外看,只见十里红妆,流水一般抬去了城东,那最前头的箱匣上,用红丝带绑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大雁。

    是聘礼。

    这样大的阵仗,满神都也找不出几家。

    王若芙垂眸放下车帘,并未多问什么。

    马车很快停在公主府门口。林世镜不在,王若芙那隔世经年的“近乡情怯”似乎也少了些,她坦然跨过门槛,正要走进去时,却听得匆促的马蹄声——

    脸熟的萧颂亲卫在她面前勒马,神色很是镇定:

    “圣上召女郎入千秋殿议事!”

    王若芙微讶,“现在吗?”

    亲卫颔首抱拳:“是,女郎请速速入宫。”

    王若芙便只能让车夫调转方向,往两仪门去。

    太极宫仍是那样巍峨,她徐徐踏过每一块青砖,重活后第一回踏入宫门时的惶恐,仍历历在目。

    走进千秋殿时,萧颂膝上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女童,梳双环髻,生得很可爱,眉目间还有些英气,与皇帝陛下五分相似。

    几乎是看见那个小女孩的第一刻,王若芙整个人如坠冰窟。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模糊的轮廓突然翻涌了上来。

    她的孩子,可怜的阿瑰,日日夜夜声声唤着她,阿娘、阿娘。

    王若芙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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