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比肖似阿瑰的小女孩,一步步走到王若芙身边,抬起软乎乎的手扒着她的衣袖。

    王若芙几乎是一寸一寸地转过头,那些久远的、尘封的记忆又慢慢回来了。她控制不住地蹲下来平视这个女孩,小朋友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晶亮的小葡萄。

    小女孩笨拙地碰了碰她的头发,很认真的神情。

    “你的发簪歪了……”小孩子嘟起嘴巴,好奇地看着她,“姑……姑母?”

    王若芙恍然惊醒,“你叫我什么?”

    “你和长姐还有令佩都是朋友,丹杨叫你一声姑母,应当合适。”

    萧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单手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朝她伸过来。王若芙仍望着小女孩的脸,下意识把手递给萧颂,他一用力,便扶了她起来,将她拉近。

    “阿琦,这是王家女郎,你可以叫她阿芙。”萧颂轻声对她说。

    王若芙眉心一跳。

    丹杨?阿琦?

    她再度望向萧颂臂弯里的小女孩。

    阿琦乖乖地叫她,“阿芙姑母。”

    一样的葡萄眼睛,可是阿瑰随她,眼尾是上挑的。一样的花瓣嘴唇,但阿瑰更薄。

    好像什么都一样,又什么都不同。

    她剜心般接受事实,这是丹杨公主,萧琦。

    所谓的“阿瑰”,再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她永永远远只存在于王若芙的记忆里。如同夜梦里的一个鬼魂。

    内侍从萧颂手里接过阿琦,只听萧颂吩咐道:“带公主回去吧。”

    小公主走了。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王若芙一眼。

    她无比清晰地想着,真的不是阿瑰,阿瑰永远都会为了阿娘回头。

    “像吗?”萧颂问她。

    王若芙看向他永远无波澜的脸庞,“为什么要这样?”

    萧颂抬手,似乎要轻抚她头发,王若芙偏过头,他的手掌便落空。

    他仍旧坦然,“阿琦出生前,我梦到过一个小女孩,三四岁,长得像我……”他顿了一下,又道:“也像你。”

    “那又怎样?有意义吗?”王若芙提高了声音,“这个世上不会有阿瑰了!”

    “但她存在过。”萧颂平静道。

    王若芙忽然怔住了。

    萧颂靠近她,弯下膝盖平视她,“你记得她,我也记得。”

    她退后两步,“如果圣上今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恕我无礼,这便告辞了。”

    王若芙还未来得及转身,萧颂便一把拽住她手腕,正色望她道:“兰台令史莫急,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兰台……令?”

    “是。”萧颂低头,“我没有开玩笑。我有几件事要你帮忙,你若做成,我许你做兰台令史。”

    “我为何要做兰台令?”她直视萧颂,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也看见他忽然暗下的眼色,王若芙笑了,又问一遍,“意义在哪儿?”

    “利诱”与她而言全然无用。

    王若芙自觉没有那么高尚,她去乌程的风雨里查腐败的根系、去南广的深山里挖毒窟老巢,从来都不是为了得萧颂青睐。

    萧颂似乎也察觉这一点,他亦轻轻一笑,开门见山道:“林栖池送来的军报上写,神济军□□将军方显私吞军饷,你替我去查察此事,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好吗?”

    查一个贪官。

    于她而言早就很简单。甚至不用萧颂说,她自己就会去做。

    那他今日为何这么奇怪?

    她狐疑看着他,“就这样?”

    萧颂放开她手腕,薄凉的触感像蛇游走过肌肤。

    “当然不止。”

    南海潮湿,连下了几日的阴雨。

    岐山河道临时搭起营帐,夜雨声烦,林世镜在帐中与副将一道推演沙盘。

    自他领右骁卫南下驰援后,南海夷人几番溃不成军。夷人原本已多年不是神济军的对手,不过因山川之险,处于易守难攻之境,神济军才长年难以尽灭敌军。

    这一遭是内里出了鬼。

    若非方显联合□□私吞军饷,神济军不仅吃了大半年潮湿米粮,轻骑营的刀枪、□□的弓箭都混了次料。演兵时便有将领发觉不对劲,然而方显在神济军多年自有威严,竟然生生被他瞒过去。

    直到夷人渡江打过岐山对岸,大半年前埋的雷才在顷刻间爆发。

    神济军纵横南海多年,竟然节节败退!

    “夷人不成气候,比乌丸差得远了。”副将道,“只是穿越天险直捣老巢,想来还是有些难度。那些深山老林的蛇鼠虫蚁,夷人有招对付,咱们却还有些生疏。”

    林世镜指了图上一个地方,“打到此处,便可暂时勒马。圣上无意南拓疆土。”

    他说得云淡风轻,副将却是沉默良久,“好吧,既是圣上的决定……”

    “因无力管辖,所以才暂时停在这里。”林世镜又解释道,“即使拿下了,此地百姓与我们语言不通,朝廷又派不出人手修整这里,空余一块荒地罢了。”

    不过眼下勒马,未来却未必。

    子声既然定了年号“崇武”,定然也是有拓疆的决心。林世镜这般想道。

    “林大人!朝廷的批文送到了!”

    林世镜分出一缕心神,伸手接过来,迅速拆开看,上头是萧颂亲笔朱批,“悉知。方显革职待罪,待钦差查察此案后再行量刑。”

    副将瞥见了,随口问了句:“上头没写钦差是谁?”

    林世镜回道:“没有。”

    副将应了声,也不再追问,专心看手里的地图与眼前沙盘。

    惟有林世镜微蹙眉心,从那语焉不详的“钦差”里,察觉出一丝奇怪的意味。

    通常不会不写,为何这一次没写?

    -

    几乎像情人耳语,萧颂很轻、很轻地对王若芙说了两句话。

    王若芙疑心自己听错,猝然抬头,然而萧颂的神情又明明白白告诉她,就是她想的那样。

    她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你不信他?”

    “用人不疑,我自会放他去立功。”萧颂平静道,“但功臣就像风筝,线永远系在千秋殿,朕才能放心。”

    王若芙指尖不自觉地发抖,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平静得像终年没有波澜的冰川与深潭。

    萧颂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君王。

    他是国朝的掌控者,一切在他掌心,他抬手遮天,落手蔽日。

    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人能染指,也没有人配染指。

    她竟觉悚然,摇摇头呢喃:“倘若我不愿意呢?”

    “你有选择的余地吗?”萧颂居高临下望着她,“你在乐川驿被追杀,那些人是谁,你知道吗?尸体是谁处理的,谁替你消灭了杀人罪证,你又清楚吗?”

    王若芙浑身冰冷,“你截下了我的信,是吗?”

    她的一切行踪……不,或者说天下的一切,其实早就在萧颂的眼皮底下。

    萧颂并不正面回答,只道:

    “你这些年结了很多仇家,我不保护你,你会死的。”

    “当年我能赐你丹书铁券,现在也能收回来。”

    王若芙骤然一震,她在心里怒吼,还要王家怎么样?还要她怎么样?她已经什么都不要了,她甘愿做家族的罪人,只为了断尾求生!

    但此时此刻,萧颂高高在上地告诉她。

    当年放你生,如今要你死,你也不得不死。

    毕竟,天下是他的。

    王若芙顿觉无尽苍凉,“所以,你今日让小公主来抱我,还要封我做兰台令,都是为了这个?”

    利用阿琦那张和阿瑰七分相似的脸,再对她威逼利诱,一步步打破她防线,都只是他为达目的的手段而已。

    萧颂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而恳切。王若芙见过,在上一世的洞房花烛夜。

    他问她,愿意吗?阿芙。

    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王若芙闭上眼,语声哽咽,愿……意。

    萧颂摸摸她头顶,像奖励一个小孩、奖励一只宠物,“去吧,去南海。我信你做得到。”

    她近乎绝望,“你坐在千秋殿,不冷吗?”

    你还有……人的温度吗?

    萧颂没有回答她,他揽着她的肩转身,送她一步一步走出千秋殿。

    今日是个沉闷的阴天。风雨欲来。

    -

    南海郡府公堂,方显脖子上戴着枷锁,被两个小吏押着跪在正中。

    他一抬头,从黏腻脏乱的头发缝隙里,依稀看见一个单薄的影子,坐在公堂之上,等着审判他。

    一个女人。

    他扬起脖子,“哪位大人大驾光临?”

    王若芙瞧见他眼底的轻蔑,她只笑了一下,把腰间的金令搁到案上,压在那一沓沉重的罪证上,道:“我算不得官身,此行只是奉圣命取你人头。”

    “不算官身?”方显额间青筋横生,“那又凭什么监刑?”

    王若芙站起来,“我监过的刑多了。乌程县令、吴郡太守、南广县令,都是在我面前死的。”

    方显愕然:“你是……你竟是……”

    她示意刽子手上前,平声道:“我是谁不重要。要紧的是圣上许我便宜行事之权。”

    “所以杀了你,也在便宜之内。”

    -

    “大人您忍着点,箭簇刺得深,拔出来您怕是要吃些苦头。”

    军医神色凝重,手边放着止血的伤药与布条。

    林世镜咬着牙点头,“军医请。”

    他裸露的蝴蝶骨上,插着一支藏黑色的箭簇。

    拔箭的一瞬间——饶是他受了无数的伤、捱过无数次刀,仍是遭不住撕裂血肉的剧痛。

    林世镜几乎咬破舌尖,血气盈满整个口腔,而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所有痛觉全都集中在箭簇离开骨头、扯裂皮肉的过程中。

    痛得浑身颤栗,痛得生死不知。

    血剧烈地涌出来,林世镜浑身都湿透了。

    “止血——快啊!!”

    副将高声吼道:“赶紧上药!来人!再端盆水来!”

    他用最后的力气拍拍副将手背,“冷静些,死不了。你真有点吵。”

    不知过了多久,那骨肉俱裂的疼痛才缓解过来。林世镜松了牙齿,才发觉舌尖下唇都被他咬出血来。

    军医擦了擦汗,“血……血已止住了,我再给您敷些防炎症的药……”

    林世镜难得松懈下来,另一只手撑着额头,“您请,我闭会儿眼。”

    他的听觉与触觉似乎都变得很缓慢。

    好像只是须臾,又好像隔世经年,不知哪儿来的窸窣响动过后,薄凉的掌心轻轻贴上他蝴蝶骨,在那一道深深的伤处附近盘旋。

    草药的清苦,混着阴雨的潮湿,都凝在那一双手上。

    那人的动作很轻柔,划过伤痕时,格外小心,甚至有些迟疑,似乎是怕指腹的薄茧刮疼了他。

    直到林世镜感觉到那人掌心上的一道突起,横亘整只手掌。

    他蓦然睁开眼。

    还未来得及回身望,更来不及思虑到身上的伤,他用一种不顾一切的架势,紧紧攥住了身后那人的手腕。

    很细,很单薄,腕骨锐利得像要刺穿他的掌心。

    蝴蝶骨又溢出血。

    而林世镜望进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普渡三年众生,归来仍很年轻的观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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