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儿来的要迎进门的新娘?”

    林世镜也装不下去,顶漂亮出挑的一个人,风尘仆仆从南到北来,跟他露出点儿红眼眶和哭腔,他哪里还忍心瞒她?

    他揉揉她发顶,“你被高阳骗了。”

    王若芙哑了一刹。瞬间回想起每一封高阳送给她的信,上头的每一个字她几乎都能背下来。

    从林世镜去天水郡议亲,再到钟家女郎赶赴神都。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林世镜亲手写给钟君仪的信。

    但说真的,那信上的字句,并未有一个字逾矩。

    她眨眨眼睛,“她骗我干嘛呀?”

    “她不止骗你。还骗我。”林世镜略带无奈,“其实人家钟姑娘来神都只是为了和长公主做生意,她拿这个试探我是不是始终如一,也试探你……还愿不愿意回来。”

    王若芙抬头望着他,须臾之间想明白一切,然后失笑,“她年纪上去了开始给人点鸳鸯谱了?”

    在背后说高阳公主坏话这件事林世镜信手拈来,他淡淡一点头:“她这几年确实爱做媒。”

    “谁爱做媒?怎么不给我做做媒?”

    后头突然冒出个脑袋——是副将章览,手里攥了张面饼,头发还是一团杂乱。

    林世镜没理他,王若芙在外人面前一向装得很好,笑眯眯叫了一声:“章大人。”

    章览不客气地在他俩旁边坐下,“哎,妹妹客气客气。”

    “是你妹妹吗?净瞎叫。”林世镜白了他一眼。

    章览大为不解,“冤枉!你家妹妹我叫一声怎么了?”

    王若芙在外行走通常不用真名,一是能拿出圣上金令的王姓女子不多,她实在不想给家里再招什么是非,二是林世镜的姓氏用用怎么了?一张榻上睡了四年她不借他的姓氏借谁的?萧子声吗?

    是以,如章览这般不大熟的人,听见她自称“林”姓,自然而然以为她是林世镜连着血脉的亲妹妹。

    一堆破事没解决,王若芙还不太想暴露两人真正的关系,她便开口打圆场:“你们没有正事要忙吗?”

    章览一拍大腿,“有啊!回帐子了,小林大人!三日之内打过岐山河道,你自己说的自己还忘了呢!”

    说完他就催着林世镜走,一边还回头对王若芙道:“林家妹妹慢点儿吃,我先带你哥哥走了哈!”

    王若芙一笑,隔着衣服推了林世镜一把,“去吧,正事重要。”

    岐山河道这一仗打得并不难,但伤员仍是源源不断地被抬进来。

    王若芙在军医那儿帮忙,久病自成医,她这几年动不动受伤,活生生把自己养成半个大夫。

    她正给一个后背挨了一大刀的将士清理创口,刀口边上全是泥土,血肉外翻,再深一寸就能看见骨头了。

    王若芙动作不轻,剥开血肉剔出泥泞来,利落得很,那将士额上冷汗滚滚,青筋横生,仍咬着牙生生不喊疼。

    他看上去年轻得很,王若芙为分散他注意力,顺口和他聊了两句。

    小将士姓李,因是十五出生的,所以叫小望,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却已从军两年有余了。

    王若芙处理完伤口,给他敷上药系上布条。

    小孩子过了那阵痛劲儿,嘴巴就开始闲不住,她都给下一个人清创了,小望仍坐在她边上叨叨:“其实我家里也不穷,也有半亩地能种,本来都不想从军的。但是那年夷人犯毛病打过河来,差点儿把我家村子掀了,还好神济军来得快,砍瓜切菜地就把人赶回去了。之后我就来投军了,差点儿被爹娘打断腿。”

    王若芙笑了一下,“再然后呢?”

    小望龇牙咧嘴,一边疼一边笑着说:“然后小林大人就来了一趟!带着我立了个小功,还把功劳都算在我头上!我赚了钱,家里就不说什么了。”

    他侧过头,悄悄打量她。章大人说林姑娘是林大人的妹妹,可他们俩长得也不像啊……

    正逢他胡思乱想的这阵儿,伤员帐子里帘子被人一掀,章大人一抹脸上的血,高声道:“快快快!快来帮个忙,我快失血而亡了!”

    他腿上被刮了好长一道,单腿跳进来。军医毫不留情地往他伤口上泼了一瓢酒,章大人简直要哭天喊地。

    不过片刻,林大人却又顶着手臂的划伤走了进来,径直到林姑娘面前。

    小望“咦”了一声,从前这点小伤,林大人自己就忍忍过去了。

    只见林姑娘抱怨了一句“这么不小心”,便利落地取来一碗酒,用棉布沾了,小心翼翼地贴上伤口,动作很轻柔。

    林大人始终低头看着林姑娘,嘴角带笑,告罪道:“错了错了,芙姑娘大人有大量,好不好?”

    “谁跟你一般见识?”林姑娘轻轻往那伤口上吹吹,“疼吗?”

    林大人掰开林姑娘掌心,在上头两道疤上磨了一会儿,“没你那时候疼。”

    小望惊讶地张大嘴眨眨眼睛。

    啊?

    你们神都人都这样吗?这是兄妹吗?瞧着像夫妻啊!

    三日后,岐山河道神济军与右骁卫联军大胜,右骁卫预备还朝,临时退至云浮郡府休整。

    林世镜走到河岸边,王若芙正坐在石头上仰望夜星。他脚步一顿,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装作自然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天大地大,再说吧。”王若芙轻笑,“说不准还没出去十里,仇家就来追杀我了。”

    “追杀?”林世镜一蹙眉,立刻转头看她,“你……遇到过?”

    王若芙对上他视线,略怔,“你……”

    你不知道吗?

    那封信被萧子声截了下来,她是知道的。可她的那枚雁羽送到哪里去了?

    手臂忽然被握住。他没有攥紧,仍然容她挣开、容她逃离。

    “你背上那道新伤,怎么来的?”

    潮湿的月光映在眼底,王若芙眉目间水光流转,“终于记起来问了?”

    林世镜手掌贴上她突出的蝴蝶骨,隔着衣裳轻柔地按着,“夜里你不肯点灯,是不是不肯让我看见?你既不愿意,我也就不多嘴……”

    王若芙低下头,悄悄靠近了他些,呢喃细语般:“没有不愿意。”

    一时,林世镜怔住了。他低下头去追她的视线,捧起那张秀丽的脸,近乎额头贴额头,痴恋般渴求,“再同我说一遍……”

    王若芙偏过头,嵌进他怀里,“没有不想你问。你问了我自会答,你早就该问我了……”

    林世镜轻轻叹息,抚着那道结了新痂的伤口:“怎么弄的?”

    “不知哪个仇家在乐川驿设了埋伏,我逃得太慢了,被他们割了一道。”她贴在林世镜耳边,一笑,“不过他们都死在远山紫剑下了。”

    林世镜抱紧了她,几乎不敢想,就是这副单薄的身躯、就是这双清瘦的手,剑下已有数不清的亡魂。

    她也流了那么多血。

    他们各自在血泪里长大,可是这一刻并非穿过路途的尽头拥抱彼此,而是交叉路口暂时相遇,顷刻分离。

    那枚雁羽去了哪里,王若芙没有问。

    除了林世镜,没人看得懂她的求救。一支雁羽而已,到任何人手里都不过是废品。

    他们并肩坐在河岸,水流涓涓,倒映星河。

    夜深千帐灯,人在边疆,总是容易思故乡。

    王若芙终于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她轻声道:“我跟你一起回云浮,然后回神都。”

    林世镜瞬间转过头,不加掩饰的惊喜,“当真?”

    王若芙一刹那恍神。

    她想起千秋殿,萧子声逼迫她答应的眼神。

    “你妹妹在太原过得不大好吧?婚事似乎很不顺利?”

    萧颂爱怜般抚过她脸颊,“你可以拒绝我,可以选他。如果你愿意以你妹妹……和你全家为代价。”

    王若芙缩进椅子里,而萧颂单膝跪下来,如此郑重地看着她:

    “阿芙,所有人都信任你。”

    高阳、延庆、邓遗光,甚至萧颂。

    以及,最最信她、绝不会对她有丝毫怀疑的那个人。

    “你说你不想做千秋殿的忠臣。”

    萧颂轻轻吻过她眉心。如同很多很多年前,他揭开她掩面的团扇,珍重而怜惜地落下一吻。

    骨血里泛起恐怖的熟悉感,躲不开他绕不开他,竟是她重活一世都抗拒不得的本能。

    “可是你终究是我最忠诚最锋利的那一个。”

    “你不会背弃我的,阿芙。”

    “你不走了?”林世镜问她,“真的不走了?”

    王若芙回过神,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她撇过头应了一声,“先不走了。”

    林世镜抱住了她,轻柔地,他似乎在颤抖,“我总以为是梦。三年多里,总是梦见你忽然回到三径风来,拨着檐下的银铃,摘木芙蓉的花瓣,醒来才发现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王若芙想抬起手回抱他。可心事压得太沉了,想起这几日偷窥过的每一封军报、林世镜和每一个人的通信,她只有挣扎的窒息。

    其实我也梦见过你,我也总是想见你。

    行过山水归来才知道你难得。

    可是又怎么办呢?

    “你恨不恨我?”王若芙埋进他肩窝,咬着唇发问,“说走就走,说不要你就不要你。”

    林世镜摸了摸她后脑的头发,“想到你在荒郊野岭受苦,就恨不起来了。只想你平安。”

    王若芙闭了眼。

    他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如果你之后还要走,能不能每月给我写一封信?就像你给崔太后画画那样?”

    王若芙应下,“好。”

    林世镜吃了颗定心丸,又试探着问:“那这次回神都……你要住在哪里?”

    她笑着,眼眶却是湿的,“还能住哪里?你都说了……三径风来的银铃和木芙蓉都在等我。”

    他欣喜若狂地啄吻她唇角,闭了眼,恰巧看不见她落下的一痕眼泪。

    王若芙自暴自弃地想,当然住你身边了。

    否则我要怎么监视你、污蔑你、送你下地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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