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预设过想象过,突如其来的重逢犹如一道惊雷。不施粉黛的素面轰然撞进眼底,所有妙计军机在此刻停滞,林世镜仓促而笨拙地想,为什么那么漂亮?

    三年前离别匆匆,那个纷乱而动荡的秋冬,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仍是她独立假山长亭的身影。风吹长发,裙角飞扬,遥遥一瞥,如同自由的蝶。

    今日蝴蝶飞回,又停驻他指尖。

    她漂亮到逼停他呼吸。彼此静静相对,谁也不敢眨眼。

    林世镜用眼睛细细地描摹她的眉眼、鼻尖、唇角。眉骨一道新伤,眼神比从前锋利,肌肤蒙上一层长年风霜的颗粒感,甚至多了几颗小痣。

    长大了,越来越漂亮。

    王若芙感受到林世镜在磨她掌心那道疤,凉丝丝的触觉顺着掌心的血脉爬到心尖,她微微发痒,觉得南海的天气实在太黏腻了。

    她呼吸有些急促,视线微微下移。

    他肩膀宽而平直,脖颈却细长,那两道深深的锁骨中间垂下一条细金链子,悬着一枚长命锁,温润油青的和田玉珠子在他胸口晃啊、晃啊。

    林世镜迟来想拿外袍穿上,却被王若芙止住动作。

    她静望着他身上劲瘦流畅的线条,三年夏官侍郎,养出了一副将军的身躯。

    比从前宽阔了些,背上、胸前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最骇人的一道自左肩横贯到腰侧。王若芙呼吸凝滞,伸手轻轻抚上去。

    她后怕地想,这一刀若是砍在她身上,都够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

    林世镜看着她低下去的脑袋,终于说道:“莫要再看了,都过去了。”

    王若芙鼻翼微微翕动,仰起头看他。林世镜轻笑,摸摸她发顶,“我不是好端端活生生的在这儿吗?”

    她囫囵应了一声,撇开眼,为他蝴蝶骨上的箭伤缠好布条,系了个干净利落的结。

    林世镜瞧见被她攥在手里的外袍,“可以还给我了吗?挺冷的。”

    她却不肯。净了另一只手的血污与草药后坐回他身边,似迟疑,但最终摸了上去。

    那一枚带有他身体温度的长命锁。

    温热的,像林世镜捧给她的一颗心。

    她指腹按在那枚长命锁上,留了半寸的指甲戳到林世镜皮肉上。

    他略向后仰,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按着王若芙后颈,“别动了。”

    长大了的芙妹还是不听话,一扬起头,便横冲直撞地亲过来。

    林世镜睁大了眼睛。

    嘴唇贴着嘴唇,牙齿磕到牙齿。他闻到她身上清苦的药香,在南方的绵雨里浸透了,潮乎乎地挤出水儿来。

    三年前和离书上,他们签了字画了押。从此后各寻佳偶再觅良缘,明明都与彼此无关。

    王若芙吻得更深,舌尖探进他牙齿,明明白白地要勾着他、缠上他。

    不是要再结亲吗?不是新的佳人在怀吗?

    她才不管。哪怕是她自己丢掉的,她想要了,就随时随地要捡回来。

    到呼吸不畅,王若芙才眷恋不舍地分开,广袖垂落,裸露的两条小臂勾在他脖颈。

    她埋首在他颈窝,秀气的鼻尖蹭了一下,“哥哥……”

    林世镜被这一声叫得耳朵发烫,伸手夺过被她揪在手心的那件外袍,往朴素的行军床上一铺。

    单薄的、柔韧的躯体在他掌下慢慢揉开。

    在他看不见的日子里,细弱的美人灯长出了清瘦的肌肉。

    一滴汗落在她薄而坚韧的腰上,林世镜随手擦去,碰到一痕很细的突起。

    他帮她撩开汗湿的黏在脸上的头发,嗓音有些嘶哑,“怎么弄伤的?”

    那处伤痕被他忽然重重地按了一下,王若芙整个人差点鱼跃而起。

    她自暴自弃,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

    “在南广……逃命的时候……摔倒了……被石头刮的……”

    林世镜有点凶,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压抑地轻哼一两声。

    眼前昏花一片,又一滴水落到脸颊,王若芙起初以为是汗,可流到唇边尝出苦味,才发觉那是滚烫的一颗眼泪。

    她懵了。

    王若芙眼眶瞬间热起来,低吟婉转,揉了隐晦的哭腔。

    她抬手抱住他,轻声恳求:“你叫我一声……哥哥……”

    林世镜抚过她发端,低声道:“芙妹。”

    王若芙却摇头,“不是这个……”

    是从未当着我的面叫过,却在南广郡府的那封批文里,融着心头血泪写下的那两个字。

    林世镜俯下身,轻轻吻了她耳垂,极尽缱绻:

    “嗯,宝贝。”

    王若芙眉心狠狠一跳,顷刻间起了又落。

    那润青色的长命锁随着他动作,打到王若芙嘴唇。她顺势张嘴,将温热的玉咬在齿间。

    玉锁被他贴身藏着好多年,浸满了他的体温,与木芙蓉的香气黏乎乎地混在一起。

    王若芙身下,林世镜的外袍皱了、湿透了。

    他展臂将她捞过来。行军床窄小,两个人挤在一起,皮肉贴着皮肉。

    王若芙力竭瘫在他怀里,掌心贴着他深深的脊背沟。

    外间雨打青草,又是黏腻的一天。

    林世镜抱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安静闭上眼睛,忘掉身上的痛,睡了到南海之后最安稳的一觉。

    王若芙盯着他睡颜,慢慢地也开始眼皮打架。她撑着清醒披衣起身,到对面帐子同副将说了句,小林大人要休息。

    副将连连点头,忧心问道:“大人伤还好吗?”

    王若芙沉默,方才他们闹了一遭,实在是跟“好好养伤”不沾一点边,她便只能道:“我会看顾好他的。”

    “天哪,太感谢林姑娘您了!您真不愧是我们小林大人的好妹妹!”副将满脸感激,“咱们军中军医这么紧缺,有您顾着林大人我们就放心了!”

    王若芙听见“好妹妹”仨字儿忍不住心虚地咳了一声。

    回到帐中,她跪在榻边轻声唤他,哥哥。

    好几声,林世镜都没回复,他已睡熟了。

    王若芙手心攥成拳,又分开,反复好几次,直到掌心一股黏腻的湿汗。

    她慢慢走到案边,翻开压在案头的军报,以及林世镜和所有人的通信。每一封、每一个字,她眼底花了,忍不住要逃开,可是沉甸甸的圣上金令硌在心口,那样薄凉。

    林世镜仍安然睡着,对她毫不设防。

    许是失血气虚,林世镜这一觉睡了很久,他醒来时臂弯空空荡荡,就剩下一缕清苦的香,淡淡萦绕不去。

    他取了棉布过水,擦干净身上剩余的黏腻。那件旧外袍不知去哪儿了,他只能披件新的,一身清爽地出门。

    主将帐外很安静。林世镜绕到帐子后面,正瞧见往挂绳上晾他那件外袍的王若芙,衣裳湿答答地滴水,她却全不在意,动作娴熟地往裙上一抹,回身才发现林世镜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

    “别瞧了。”王若芙走过去,“从前是你洗没错,眼下我可不好意思劳动伤员。”

    林世镜轻咳一声,问她:“饿吗?”

    一路风尘南下处理了方显,又马不停蹄赶到他身边,王若芙简直快饿晕过去。

    他们俩离绝之后再见面先是不管不顾地胡闹了一通,现在又双双到临时搭起的小灶边蹭吃蹭喝。

    林世镜给她盛了碗青菜汤,又掰了一块面饼,“行军吃得不大好,难为你凑合了。”

    “有热汤喝不错了。”王若芙脸埋进豁了口的汤碗里。遥想她这三年饥一顿饱一顿,最惨烈的时候连着跋涉三天三夜,只能在河边舀点水喝。

    林世镜听完,却是沉默。

    两人方才在那张窄小的行军床上挤成一团,“哥哥”“宝贝”地浑叫,一出了那帐子,倒真像是一对离绝夫妻,双双尴尬无言。

    “战事顺利吗?”王若芙没话找话。

    林世镜点头,“夷人不大成气候。”

    她干巴巴地“哦”了声。又听林世镜问:“怎么突然过来?”

    王若芙眼神垂下去,“……奉圣命,处理方显。”

    于是再度无话。

    其实林世镜有很多想问她的。

    这些年都去了哪里?身上多了多少伤?过得开心吗?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

    但端看王若芙日渐坚毅的神色与锐利的气质,林世镜便觉得问什么都没意义了。

    十七八岁绮年玉貌的年纪,纵然在三径风来有人千方百计娇惯她溺爱她,但那也不过是个漂亮牢笼。

    王若芙早早意识到了“依附”是最磋磨人心气的事,因而她即使沉溺过桃花源的清净安稳,却依然能利落斩断一切。

    宁肯风刀霜剑地吃苦,也不肯从此作为另一个人的附庸。

    喝完汤放下碗之后王若芙便忘恩负义,轻飘飘地抛出一句,“我回神都时,看见百抬聘礼抬到城东去了。”

    结果林世镜全然没领会她意思似的,只问道:“你回神都了?怎的突然回去?有什么事吗?”

    王若芙被他一噎,又不能实话实说,瞥他那斯文带笑的脸,当真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不打一出来,嘀咕道:“反正和你没关系。”

    “也是。”林世镜怡然道,“你想做的事什么时候跟我有过关系?”

    王若芙眉梢一挑,“你真要跟我装傻?”

    林世镜坦然到底,“我真听不明白。宝贝。”

    她被这声“宝贝”震了一下。

    转念又想起高阳给她的那封信,和她在神都眼睁睁看见的流水一样的聘礼,那聘礼上还系着两只大雁。

    也许不是他的。可是他现在在与另一个人议婚,不是吗?

    王若芙默了一瞬,非要争口舌上的长短,“你要迎进门的新娘晓得你背叛她吗?晓得你同前妻见了面就睡在一起吗?”

    她说着说着,眼眶鼻尖无端红了,坚毅的脸又难得可怜巴巴,化成柔和的一滩水。面上平静,底子里却张牙舞爪,不讲道理地刺林世镜,“人家知道你动不动管别人叫宝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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