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樊死了。

    活活被吓死的。在楼凌回神都当晚。

    楼家早已没了最后的遮羞布,如今破败得连祖宅都要变卖。楼凌兄长腆着脸上门找她,说要一同祭拜祠堂。

    小华一枪挡了回去,啐道:“拜什么祠堂?谁跟你们一家人?少来倒贴我们将军,不成器的蠢货。”

    楼凌兄长陪着笑道:“好歹我也跟她流着一脉血,将军,你就让我见我们家阿凌一面,就一面!”

    说着,还作势要给他塞银子。

    “哎哎哎!”小华连退两步,“我可要状告你了啊,别整这套,在我们神光军这儿不好使!”

    楼凌兄长求见无门,只得灰头土脸跑回家。第二天又带着一大家子老幼妇孺过来,在将军门前排成一排磕头。

    “阿凌!就当哥哥求求你了!你回去给父亲磕个头上柱香吧!”

    “你就算看不上哥哥,你好歹……好歹也看在你嫂嫂们和侄儿侄女们的份上,别让他们也陪着哥哥跪啊!”

    小华都不稀得搭理他那副死样,一杆枪横在身前,“走不走?不走我可赶你们走了啊!”

    两方僵持这阵,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个窄袖蓝衣的女郎。楼凌兄长顿时喜笑颜开,“阿凌!”

    楼凌蹙眉,“嫂嫂带着孩子们起来吧。”

    说罢她冷眼看向兄长,“这损招也就你好意思用,脸皮比城墙厚。”

    楼凌兄长见她终于愿意搭理自己,忙凑上去嘘寒问暖,被楼凌一巴掌扇开,“我只说一遍,我跟你回府。”

    “真的?太好了!阿凌你……”

    “但我绝不会祭拜楼樊那个混蛋玩意儿,他活该死。”楼凌寒声道,“我去拿回我娘的牌位。”

    兄长错愕道:“不是……你娘她嫁入了楼府,生生世世都是楼府的人了,牌位怎么能轻易动呢?”

    “你的人头我都能轻易动,动个牌位怎么了?”楼凌看也不看他。

    兄长瞬间噤声。

    楼凌冷着脸道:“你但凡还想好好过日子,就一句多的话都别说。你当年怎么帮着楼樊那个死老头子绑我嫁人的,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你再犯贱瘾,我随时清算。”

    这些日子楼家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女的被请出去,男的更是被楼凌一脚踹出去,如此强硬手段后,楼家才算是夹着尾巴安生了。

    萧颂给楼凌单独辟了一处府邸,就在绿波巷,离从前的恒国公府不远。

    王若芙才一回神都,楼凌就从高阳公主和萧颂两大势力手中抢了她过来,拉着她走进绿波巷,一挥手道:“你看,这里都变样了。”

    “你走了七年,我走了四年,可不是要变样。”王若芙走近湖边一座凉亭,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湖里的鱼还是那么胖。”

    凉亭如旧。未嫁前,她与林世镜约在这里见过数面。

    楼凌挽着她手臂向前走,忽然停驻脚步。王若芙循着她手指方向抬头,此处已闲置了,不设牌匾,若非陈设没怎么变,她险些都要认不出来。

    从前的恒国公府,如今已门可罗雀。

    “进去看看吗?”楼凌问她。

    王若芙摇摇头,“算了。”

    她跟楼凌一道转身,往大将军府邸走去。楼凌道:“其实我晚上散步的时候进去看过,什么都没变,就是林夫人院子里的花枯了。”

    曾经花繁浓艳的云霞生薜帷,如今尽都枯萎了。

    “这些日子呢你就在我府上安心住着,等哪天你要是想出个远门,我让人护送你。”楼凌拍拍胸脯,“姐姐现在手底下有人,你放心!”

    王若芙失笑,“楼大将军手下都是报效家国的人才,还是别埋没在我身边了。”

    说罢,她又正色,“说真的,阿凌,我习惯一个人来往。何况我常年暗访,身边人多了也不方便。”

    楼凌面露难色,“我也说真的,我可太担心你了。现在我可算是体会到林栖池的感受了……”

    她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忙捂住嘴去看王若芙。

    王若芙一身素色,眉目淡淡的。

    楼凌扯了扯她衣袖,“阿芙……”

    “没关系。”王若芙轻声道,“真的没关系。”

    世事无常,她本已尽力。

    到了用晚饭时,楼凌神神秘秘把她拉到花厅里,甫一推开门,王若芙便瞧见个朱红的背影,挺拔骄傲。

    她骤然驻足,而延庆也恰好回头。

    王若芙看见她猝然转变的脸色,眉心不禁一跳。

    延庆忽笑了,质问楼凌:“你叫我来,就是让我俩见面?”

    楼大将军这辈子杀穿乌丸镇守国门,英杰一般的人物,此刻却讨好地笑笑,“哎,这……这不是给我办接风宴嘛!我思来想去,除了你们俩,也实在想不到请谁了!”

    说罢她忙过去低声对延庆道:“萧令佩你给我个面子,就当我请你吃顿饭,行吧?”

    延庆轻蔑瞥了眼王若芙。王若芙不卑不亢,俯首行礼,“叩见安国长公主。”

    声名赫赫权势在握的长公主挥袖坐下,笑了一声,很刺耳,“好啊,吃顿饭而已。反正林栖池都死了,你与我之间的恩怨大可一笔勾销。”

    王若芙眼睫颤了一下,神色仍不动如山。

    她坐在延庆对面,朝她举起酒盏,“第一杯,送故人。”

    延庆顷刻会意。

    王若芙手腕一翻,将酒泼洒到青砖上。

    她送别林世镜。

    延庆祭拜崔贵嫔。

    长公主殿下抬手,缓缓泼尽一盏酒。

    “要是没有林世镜……”延庆直视她,“我也不至于铁了心入朝。”

    延庆又泼了一杯酒,“说白了,我还得谢谢他。这一杯,算我敬他。”

    楼凌快被无声的硝烟味熏麻了,她提起酒壶仰头干了,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搁,“你们俩能别阴阳怪气吗!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非要和我提以前?”延庆一个眼刀飞过去,“楼凌,你难道不清楚我娘死在谁手里?今时今日我萧令佩朝野浮沉,和那帮老头子玩弄阴诡计谋,你当是拜谁所赐?”

    王若芙岿然不动,像一尊无情无爱的石像。

    萧令佩似笑非笑看向她,“当年你在我与林世镜之间选了他,你我便注定隔着我阿娘的命。”

    楼凌怔住,犹想多说什么,却被萧令佩打断:“楼凌,今日你要是站在王若芙那边,我也不容你。”

    瞬间,楼凌只能闭上嘴。

    王若芙道:“殿下,我与栖池永远欠你一条命,从未奢求过殿下原谅。但今日殿下既然来了,我也有一番话想同您说。

    “我离都四载,不敢说自己做出什么成绩,但至少在各地攒了些微末人脉。若殿下看得上,吾之所有,尽可为殿下取用。”

    萧令佩眯起眼睛,意味深长问:“你想做什么?”

    王若芙低头:“只想助殿下,步步高升。”

    “我已是安国长公主,一人之下而已,为何要高升?”

    “殿下手中的权,来自圣上恩赐。”王若芙闭了眼,心一横道:“但倘若殿下是恩赐别人的那个人呢?”

    楼凌面色突变。

    萧令佩拍案,声音却是平静的,“王若芙,你好大的胆子。”

    荒唐,这太荒唐了。楼凌眼珠不停转,这都什么事儿!这些话要是被别人听去,她们仨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活了!

    她忙止住王若芙话头:“我亲姐!你可快别说了!”

    王若芙默了一刹,“好。那便当我胡言乱语吧。”

    楼凌又去讨好萧令佩:“令佩啊,今天的事儿你不会说出去吧……”

    萧令佩拂袖而去,“我没兴趣自寻死路。”

    一场接风宴不欢而散。

    夜半,楼凌独坐中庭自斟自饮,王若芙裹了件素色的裘衣,陪她坐下。

    “芙,你能跟我说说你想啥呢吗?”楼凌苦着脸,“我发现我看不懂你,也看不懂令佩了。”

    王若芙打量她,沙场磨砺出一个坚韧不拔的楼凌,朝野塑造出一个心思深沉的令佩,她们都很好,但都有一点不好。

    都蒙在帝王的阴影之下。

    现在苦无良将,萧颂可以善待楼凌。未来楼凌坐大了呢?他会不会像对待林世镜那般猜疑她?

    令佩也一样。

    帝王心最难测。王若芙对萧颂没有信心。

    她斟酌着对楼凌道:“阿凌,你有没有想过未来?”

    “什么未来?”

    “一个名将的未来。”

    楼凌有些苦恼,反应了很久,“你是说……我的结局吗?”

    她向后仰,“我不曾想过。我也没有把自己当作什么名将,我就是个提刀的。”

    古来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多少鸟尽弓藏的前车之鉴,楼凌不是不知道。但她总觉得,她还没到那地步吧。

    又不是动荡之时力挽狂澜,也没有勒马燕然北拓疆土,她安安心心守一道凤阴关,跟个猎户似的,狼来了就打跑,这算什么功绩?

    圣上日理万机,至于忌惮她吗?

    可王若芙知道,会的。

    萧颂是圣主明君,但他骨子里永远独断专行,千秋殿上,不容任何人觊觎。

    他杀尽崔族、遣散王氏、防范重臣,连林世镜这般赤忱之心都不完全信任。

    楼凌一旦声望更盛,萧颂一定会采取措施的。

    王若芙拢了拢披风,“如果圣上真的对你起了疑心,你待如何?”

    “我?我又不能剖心肝给他看。”楼凌喝了口酒,“他要收回兵权,那我就乖乖给他呗。左右我现在是孤家寡人,背后没势力,成不了大气候。而且圣上应该不至于糊涂到内斗影响外患吧?他要是撤了我,后头肯定有人补上。我对圣上的脑子还是有信心的。”

    是啊。王若芙听完默默心想,萧颂是个雄主。

    昏君胡乱内斗容易误国,但萧颂不会。

    王若芙仰头望天,一颗星子幽微地透过云层。

    她闭上眼睛想,哥哥,如果是你,如果你知道你效忠的圣主对你起了疑心,你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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