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走进冬月,一场又一场落雪。

    大概是怕王若芙无聊,高阳公主往绿波巷递来一封请帖,请她去城郊别业玩两天。

    王若芙回绝了。高阳公主便亲自找上门来,问她:“不是,我现在请不动你了是吧?我想给你过个生辰,王若芙,快冬月十一了!”

    她正给楼凌院子里的花浇水,闻言无奈道:“我有约了。”

    高阳眉毛一挑:“你跟谁?楼凌吗?总不能是延庆吧?”

    王若芙淡淡道:“不是。我要去一趟丹玉泉。”

    高阳张嘴,又闭上。

    差点没反应过来。

    丹玉泉,是林家置的别业。早年林世镜确实爱带王若芙去玩。

    她上下打量王若芙。

    只见这人神色怡然,除了一身素白像在戴孝外,看不出她有多悲伤。

    高阳想到刚才王若芙云淡风轻的那句“有约了”,莫名有些背后发凉。

    越平静的人越可怕。

    高阳有种预感,王若芙看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底子已经空了。

    这女的要疯,必须及时止损。

    恰好女官来报,说今日徐贵人回宫探望皇长子。

    皇长子长年养在高阳公主膝下。她忽然生了个念头,手肘戳王若芙:“走吧,一起去见见释真。”

    王若芙很无奈,“我就不去了……”

    高阳一把将她薅走,“什么不去不去的,神都之内还没有我萧令佳请不动的人!”

    孔雀台,皇长子瑞儿坐在徐释真腿上,徐释真一身朴素的灰衣,抬头看见王若芙,眼底划过一丝惊喜:“芙姑娘……?”

    王若芙朝她淡笑:“好久没见徐姑娘了。”

    徐释真清秀的眉目间萦绕的那缕忧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愉悦的舒展。

    只消一眼,王若芙便知道,她看开了。

    释真释真,听着这么有佛缘的名字,最后果然也归于佛像之下。

    高阳坐下来喝茶,“我说吧,释真也很想见你的。”

    徐释真腼腆笑笑,“我总觉得该谢谢你,只是姑娘始终不回神都,找不到机会。之后还走吗?若是还要离开的话,我去观音禅寺为姑娘求个平安符。”

    “不用麻烦了。”王若芙轻声道,“真的。谢谢你,释真。”

    她在观音禅寺求过平安,最后也没能如愿。

    聊过没一会儿,瑞儿便不住打哈欠。徐释真俯身问:“是不是困了?”

    高阳也跟着打哈欠:“瑞儿该午睡了。”

    乳母正要带着瑞儿离开,却见瑞儿一手牵着母亲,另一手扭扭捏捏地指向王若芙:

    “想……想要阿娘和姨母陪……”

    高阳立刻坐直,“什么意思?姑母养你这么多年,你不要姑母陪?小白眼狼啊!”

    瑞儿嘟囔:“每次姑母陪我午睡,都比我先睡着,晚睡醒!”

    高阳哑口无言。

    王若芙忍着笑,安慰地拍拍她,“殿下好眠,我和释真去陪瑞儿了。”

    瑞儿是个很乖的孩子,一个人换好寝衣躺上床后,便不再说话。

    徐释真问他:“今天让阿芙姨母给你念书哄睡好不好?”

    瑞儿点点头,“谢谢阿芙姨母。”

    说罢闭上眼睛。

    王若芙轻轻为他念书里的故事,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封侯拜相。

    念着念着,瑞儿的呼吸声愈发绵长。

    王若芙看见他乖巧泛红的脸,忽而有些呼吸不畅。

    她不停地眨眼睛,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另一个小孩子的脸。

    莫名有一种冲动,她想把瑞儿的被子拉上来,蒙住他的头,然后死死地按住……

    直到他停止呼吸。

    “砰”——

    书卷落地,瑞儿惊醒。

    徐释真担忧地看向她:“若芙!你没事吧?出了好多汗……”

    瑞儿也凑过来:“阿芙姨母……”

    “别过来……”王若芙太阳穴剧痛,拂开瑞儿的手。

    她脸色煞白,嘴唇甚至发青,顷刻间额上都是虚汗,徐释真无比心焦:“太医!快传太医来!”

    这天起,王若芙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

    她怕传给楼凌耽误她公务,便搬到了丹玉泉。大半天舟车劳顿,病情愈发严重。

    时常糊涂地躺在床上梦呓,高阳来了几回,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长公主万般无奈,甚至托人将兰苕和碧山请了回来。

    王若芙清醒过几回,碧山忧心地俯下身听她说话,却只听见一句,你还活着。

    你还活着。

    “她在说谁?不会是林栖池吧?”高阳咂摸了许久,“可是林世镜都死透了,尸骨无存啊!”

    碧山也浑然不知。

    王若芙病糊涂的事被高阳传入千秋殿。

    萧颂得知后,命高阳将人接进太极宫来。

    谁知王若芙一靠近太极宫,就跟回魂了似的,人也不迷糊了,死死抓着高阳的手,只重复说:“我不入宫……”

    高阳没办法。

    只能带她回三径风来。

    谁知人到了三径风来也好不了,几个国手来看了好几回,都说身体没有大碍,许是心病难医。

    高阳心想死马当活马医,不会是被脏东西缠上了吧?

    于是她和楼凌一起,带王若芙去了观音禅寺。

    观音禅寺有个盲聋女尼,一瞧见禅房里沉睡的王若芙便躲开,手里不停比划着什么。方丈看到后,却只抬手念佛号,“阿弥陀佛,休要胡言。”

    高阳问:“她何意?”

    楼凌在乌丸那个神神鬼鬼的地方待了许久,看见那女尼的手势便沉了脸,“她说,若芙身上有杀孽。”

    “杀孽?”高阳先是惊讶,而后又平静下来,“她替国朝走访南北,挖出了多少贪官恶人。虽身负命案,但难道不是那些人该死?”

    楼凌也看不懂了。

    惟有方丈闭上眼睛,默念佛偈。

    他在渡化一个幼子。

    一个被亲生母亲捂杀的幼子。

    继陆贵嫔诞下皇长子后,崇武九年,皇二子萧琮降生,母昭阳殿王夫人。

    彼时王夫人已然诞下上仙公主,又先后失去了两个孩子,脾性逐渐偏执乖戾,圣上屡次退让,仍赐其无上恩宠。虽收回皇后印交予陆贵嫔代管,但却在皇二子满月时便越过皇长子,提前为其封王。

    崇武十年,圣上颁旨,预备册封昭阳殿夫人为皇后,并立皇二子为太子。

    便是在这一年,在王若芙成为皇后之前,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皇二子夭折。

    三日后,昭阳殿落锁,王夫人被软禁。

    一朝凤凰,一朝脚下泥。王夫人的失宠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于是宫中隐有流言,说王夫人形容疯癫,捂杀亲子。

    为此,圣上处理了一批宫人,太极宫内大换血,自此人人管住自己的舌头,再不敢提王夫人与莫名夭折的皇二子。

    崇武十年秋,昭阳殿的橘树结果了。

    王若芙坐在橘树下发呆,门却忽然被打开了。

    萧颂徐徐走进来,眼下发乌,唇上冒出一点青黑的胡茬,形容憔悴。

    “你看上去好几夜没睡。”王若芙道。

    萧颂在她身边坐下,“那你睡得好吗?”

    王若芙不答。

    萧颂闭了眼,“我夜夜梦见琮儿对着我哭,说,阿爹快来救我,阿娘要杀我。”

    王若芙仍是沉默。

    “能告诉我吗?”萧颂几乎恳求王若芙,“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高高在上的皇帝眼眶发红,“琮儿是我选定的太子,他是我们的儿子,阿芙,你怎么下得去手?”

    萧颂被她的沉默折磨得发疯,他死死钳住王若芙的肩膀,“你恨我是吗?你想离开昭阳殿、离开太极宫对吗?但是王若芙,今生都不可能了。我不仅不会放过你,我还要封你当皇后。如果我死在你前面,我一定下旨让你殉葬。你我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夫妻一体。”

    他看上去真的要疯了。

    但王若芙只是笑一笑,她太清瘦,皮裹着骨头,乌黑的头发嫣红的唇,漂亮瑰丽,却阴森森。

    “再来一次,我还是要杀了他。”

    她站起来,晚霞斜照中庭,将她笼进一片浓深的紫红。

    “你以为我很想做太子的母亲吗?萧子声,我做你的妻子做够了,做他们的娘也做够了。”

    “你现在才疯呀?是不是太晚了。”王若芙头发散落肩膀,被风吹得飘摇,“你杖杀碧山的时候,你下令处斩我母亲和妹妹的时候,你把小妹送上和亲马车的时候……不,可能更早,在我陪你跪足一个雪夜的时候,我就想过今天了。”

    她笑得像个胜利者。

    “萧颂,这只是我爱你的方式而已。”

    王若芙凑近他耳畔,“就像你现在杀了我那么多亲人后,还大言不惭地说爱我一样。”

    “我一点都不爱琮儿。他只会吸我的血,怀着他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我要死掉了,你不觉得吗?我那么瘦,肚子那么大,像个畸形的怪物。但是你从没在乎过,你只会祈祷我生下一个儿子,继承你的江山。

    “你觉得让我做太子的生母是爱我,对吗?”

    王若芙双臂缠上他脖颈,“我杀了琮儿,你还爱我吗?”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陆贵嫔如此说。

    萧颂沉默半晌后提笔,追封皇二子萧琮为昭怀太子,并进夫人王氏为贵妃,迁居章华殿,列于贵嫔、夫人、贵人之上。

    他按下朱印。内侍送来一个食盒,说是昭阳殿夫人亲手所做。

    昭阳殿送来的东西,一向是不用验毒的。

    但……

    总之内侍略带犹豫地拿着银针上前,在银针碰到糕点的前一刻,萧颂忽道:“忘了吗?昭阳殿送来的东西不用验。”

    此后,住在章华殿的贵妃王氏不时往千秋殿送来糕点,每一次,圣上都会吃干净。

    崇武十一年春,圣上病亡。遗体遍生青斑,疑是中毒之故。

    圣上离世前最后一封诏谕,昭告天下,朕与贵妃王若芙,有誓偕老,今以宝册立贵妃为皇后,生死与卿同。

    崇武十一年暮春,皇后王若芙于章华殿病亡。

    史书没有留下任何疑点和污垢,只有从一而终的那句“有誓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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