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绕,颠簸。

    一路晃荡,江司甜脑子脾胃也跟着晃,她紧闭眼睛,紧闭着嘴,强压着不适感,就算戴了眼罩,眼前也不是漆黑一片,能清楚地感觉到炙热的阳光穿透重叠的树障,影影绰绰过渡在她脸上。

    突然,车停下来了。

    江司甜往前一晃,胃部堆积的酸水一下呕到了嗓子眼,她皱起眉,摘下眼罩。

    司机乡音很重,嗓子粗,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说里面的路很窄,轿车开不进去。

    江司甜叠起眼罩,往窗外看,阳光煮得对面的山峦,成了一汪沸腾的绿意,散发出朦胧的金光,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有些晃眼睛。

    助理杨灿被颠得犯迷糊,迟钝地扭头望她:“小甜,司机说什么了?”

    杨灿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妞,不怎么能听懂川渝话,江司甜同她解释一番,付了钱下车,山间小路没有灌沥青,铺的都是细碎的石头,踩上去,微微有些硌脚。

    司机帮忙把行李卸在路边,热心肠地指了个大概的方向。

    西南地界连绵起伏的山脉,盘桓其中的银龙,多得数不清楚,但越往深处蜿蜒,便越瘦小孱弱,最后彻底被深山吞没。

    行李箱在这种野路上无法推行,往里的一段路,得拎着行李走上去。

    杨灿请求司机帮忙送一程,司机瞄了眼两人浮夸的行李,摆了摆手,推说自己接到了新订单,赶时间。

    那便不好再强求,两人看着出租车在石子路上掉头,轮子呼呼磨着地,在厚重灰尘中扬长而去。

    离约定的时间还差着点,所以没有人来迎接她们,手机在这里没信号,杨灿爬到一个地势更高的地方,举着手机,电话依然打不出去。

    人生地不熟,又是这样杳无人烟的山林,分头行动肯定不行,江司甜和杨灿商量着把行李分了,几步一歇,艰难往里。

    可再往里,便脱离主干道了。

    两人跟着地图走进去,林子深不见底,别说学校,连房子也没瞧见一幢,地图在这种地方是不准确的,两人踩着脚印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车轮磨着碎石子的音,还有铁皮哐当哐当的声响,显得粗野,破烂。

    两人一起回头看,被挡了去路的三轮车刹住车,也摁响了喇叭,那声音尖锐刺耳,同时又有着年迈的沙哑和撕裂感,总之,就连喇叭声也是破破烂烂的。

    三轮车上的瘦削男人粗声粗气地嚷:“你们干什么的?”

    “我们去支教。”眼见有了希望,江司甜笑着地回应他,“里面有个苦水乡特殊教育学校,我们要去那里,请问您识路吗?”

    “支教?”瘦削男人嘟哝了一句,横眉冷眼地打量两个女人。

    一个高挑戴着墨镜,肤白如瓷,颈长如天鹅,明媚红唇浅浅弯着,乌黑卷发精致闪光,白短袖钴蓝牛仔裤,身材顶好,另一个个子更高,也稍壮,肤色更健康,也是利落打扮。

    男人一看就明白了。

    不知哪路神仙牵线,帮苦水乡特殊学校招揽来一档乡村支教综艺,西南大山、留守儿童、残障人士,增益叠满,唱好的有,唱衰的也多,实时剪辑播放,已经播过一期了,舆论持续发酵中。

    投资方承诺过很多好处,如果节目效果好的话,学校还能得到社会资助,有利无害,这件事在十里八乡传开了,都知道山里来了明星。

    “跑了一个又来一个?瞎折腾!”瘦削男人小声嘀咕,又叹了口气,跳下车和三轮车上背对坐着的男人说话,“陈哥,好像是要去学校支教的明星,我去送一下?”

    那男人肩宽背阔,寸头齐平,黑短袖撸到臂膀,露出来两条膀子古铜泛光,鼓鼓囊囊的健康肌肉,他说川话,也掺杂普通话的味儿:“去嘛。”

    就两个字,远远落进江司甜耳朵里,她攥着行李箱的手紧了紧。

    瘦削男人走过来,分了下行李,两个大箱子沉甸甸的,他皱了皱眉,两条劲瘦的胳膊鼓起青筋,显得有些吃力,却也没说什么,江司甜和杨灿先后同他道谢,瘦削男人又咧嘴笑了笑。

    他们的三轮车上还载着货,拿防水防晒的苫布遮住了,看不出底下盖着什么,但明显不能离开人。

    江司甜回头看了一眼,三轮车后的男人点了杆烟,胳膊搭在车栏上,把烟灰往地上弹。

    -

    瘦削男人熟门熟路,带着江司甜和杨灿走野路,往山林里摸。

    虽然半数行李都被分走了,但两个女人都不是能做苦力的体格,尤其是江司甜,走了不到十分钟,她落在了队伍最后,渐渐看不见走在前面的男人,只有杨灿不时回头看一眼,江司甜向她点头,示意她别担心。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声响急促而凌乱,最后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戛然而止。

    江司甜回过头,不眨眼地望着他。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踩碎枯枝的同时,也碎成了一地荒芜,注视她的目光,短促,幽暗,没有生机,仿佛不带情绪。

    他抬起手,江司甜把行李递过去。

    什么话也没有,是种奇怪的默契。

    陈速提着行李从她身侧绕开,他的身体可以绕开,但他的味道绕不开,油烟味重,香烟味也重,两股味道交错着,并不好闻,但只是一闪而过,他一边走,一边拨开身侧疯长的杂草,落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漆黑的背影,和一条再没有遮挡的窄路。

    或许是因为他穿着一身黑,把裸露在外的皮肤衬得更黑,像是始终没有洗干净过,脏兮兮的,像一个泥塑的娃娃,坚硬,又在阳光下干裂,好像很脆弱。

    江司甜垂眸,看着自己被勒出深深红印的掌心,它在小幅度颤抖。

    陈速的脚步停在前方,半侧着脸对她说:“跟上。”

    江司甜没有负担,脚步轻快了起来,他们很快追赶上了前面两位,瘦削男人回头看到陈速,又疑问,又惊愕,刚张开嘴,便被他冷冷的声音堵上:“你终于舍得回头看一眼了?”

    男人奇怪地摸了摸后脑勺,没敢再吱声。

    绕过一个小山包,就看见了学校的房顶。

    陈速除了那一句话,后来的一路都沉默寡言。

    两人把她们送到校门口,和校长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他们是老熟人,因为有明星要迎接,客套话都作罢了,校长只是递了烟过去,瘦男人笑呵呵地接过,陈速则摆摆手,转身走了。

    校长转而来迎接江司甜,男人头发灰白,年龄不出五十岁,但从上至下皱成了枯晒多年的草药,干、瘦、苦,虽然一口一个“江老师”叫得热络,但举手投足间仍有局促。

    学校外面有个窄小院坝,明星保姆车挤在上面,看着格外拥挤,学校门口挂着牌扁,工整黑字写着“苦水乡特殊教育学校”,矮矮的红砖墙上画着大红大绿的板画,里面就是一个破旧院落,围着三排平房,原始的沙土操场很小,一端是破烂的篮球架,一端是迎风的红旗。

    宿舍条件有限,明星也得挤着住,江司甜和杨灿是后来者,反而捡了便宜,可以两人住一间。

    老旧的木板床,躺上去还有嘎吱声响,薄褥子花被子红窗花,墙面斑驳陈旧,处处彰显着这所学校与世隔绝的破败孤独,小书桌上摆着花花绿绿的酒瓶,里面插着野花,谈不上浪漫,只是把漫山遍野的生机勃勃摘了来。

    到学校正是上课时间,学生们在安静认真上课,但跟随校长路过,还是有几双漆黑炯亮的眼睛抬起来,好奇又拘谨地望过她。

    江司甜闭上眼,想起山路上那双同样漆黑的眼睛,还有那漆黑的背影。

    杨灿恰逢其时地在她耳边叹了口气:“小甜,你没事吧?”

    江司甜笑着说:“没事啊。”

    杨灿又说:“刚才路过教室,你看见了吗?”

    江司甜缓缓睁开眼睛。

    杨灿又轻轻叹了口气:“坐在最前排的那个男生,他没有腿了。”

    江司甜咽咽嗓,重新把眼睛闭上。

    “他该怎么活呀?”杨灿于心不忍,“我能理解为什么有明星宁可赔违约金,也不想录节目了。”

    江司甜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从容说:“没关系的,日子总能过下去。”

    杨灿抿抿唇,侧眸看她,心疼地皱起眉。

    -

    盛夏才初伏,天气就闷得让人发馊。

    送完大明星,陈速和杆子回到路边,继续开三轮车从岔路下姜村,这次承接的是一场丧宴,过世的老人112岁,是绝对的高寿,十里八乡都来哀悼,村民自己搞不定这种规模的宴席,只能请大厨。

    杆子就是姜村人,陈速就说来帮把手,食材是村民自己买,只出点力气就没必要收钱,老人112岁寿终正寝,这种宴席办起来也挺光荣的,陈速不但没收钱,还请了乐队来唱青春,又买了猪肉随份子,那苫布下盖的就是猪肉。

    陈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处事仗义又圆滑,能屈能伸,十里八乡老的小的都肯叫他一句“陈哥”,是看着他怎么咬牙苦着把日子过下来的,没有人眼红他,也没有人敢眼红他。

    陈速这天自到了姜村就开始心不在焉,只是切个土豆丝都差点把手给切了。

    杆子没瞧过他这样,把菜刀从他手里抢了,让他歇会儿,像这种丧事,家家户户都会来帮忙,有些东西稍微指导一下就会了,山里人的嘴也不跟城里人一样挑,咸就咸点,淡就淡点,不必他事事操心。

    山里宅子,面朝田野,背靠山,陈速咬着烟往后山走,没走多远,瞧见一棵绿盖遮天的树,或许是遇见大风过境,刮着分支直劈开了主树干,倒塌下来,形成一张天然的木板床,就这样还繁茂生长着,床下甚至长出树根来,挺粗的两根牢固地扎进地里。

    生命有时候狂野得不真实,尤其是这种饱受摧残的生命,老天对它越残忍,它就越顽强。

    再往前是一座坟,被野草遮挡,陈速走进去,扒开石碑上的藤蔓,上面镌刻的碑文是繁体字,已经模糊了,没模糊的部分,他多数也不认识。

    陈速把嘴里的烟点燃,放在了石碑前的祭台上。

    等烟燃尽,陈速又回到了那棵树下,跳上那张天然板床,躺下,闭眼,歇一会儿。

    这么一歇,恍若过了个天荒地老,陈速睁开眼睛时有些茫然,树盖遮着蓝天,只溜下几缕淡薄的阳光,稀稀疏疏洒进荒草地和他的眼睛里。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趴在身边的小女孩“唔”了声,跑去叫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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