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速坐起来，转头就看见小女孩牵着妈妈走过来，那女人眼熟，见过照片，叫姜思田，是杆子的表亲，女人活得凄苦，男人酗酒赌博还家暴，或许是天可怜见，某一夜醉醺醺出门，掉下山沟摔死了。
她带着一个七岁女儿，相貌端正，贤惠本分，没文化，也没正经职业。
陈速如今事业小成，但跛了腿，住老破小，衣服在地摊买，用的烟酒都便宜，开着破烂三轮代步，快三十了，没女人，不是没人介绍，但他总是吊儿郎当推却。
杆子有意撮合陈速和姜思田，陈速虽然没兴趣，但在听到女人名字时，还是微微怔住，就这么莫名奇妙收下了照片。
很奇妙的巧合。
姜思田的名字在姜村并不奇怪，她大哥叫姜丰田，二哥叫姜润田，小弟叫姜有田，她叫姜思田，怎么都是合情合理的。
别说姜村的姜思田，苦水乡开超市的老板娘叫陈思甜，八里凼有个杀猪匠还叫朱思田呢……陈速这些年不说走南闯北，但在西南大山里留下过不少足迹，碰见过很多思田、思甜、思恬，却没有一个是他的江司甜。
陈速从未想过能在西南大山里见到江司甜。
姜思田端了一筲箕李子来，都洗干净了，架在树枝上，就在陈速抬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她客气地说：“陈哥，吃果子。”
小女孩踮脚抓了两颗，那李子又青又大，她只能抓住两颗，自己吃一颗，咬得嘎嘣脆，另一颗递给陈速，重复她妈妈的话：“陈叔叔，吃果子。”
陈速接过果子，摸摸她的头，道谢。
小女孩咧嘴笑了。
姜思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嗔怪道：“脏手。”
“我洗干净了。”小女孩翘着小嘴反驳。
小女孩叫朱瑶，长得乖巧，皮肤是山里人正常的健康色，像茁壮成长的一株小麦，一双圆亮的眼眸炯炯有神，看向陈速的目光里有藏不住的期待，和拿不准的喜欢。
母女俩见过陈速的照片，知道他今天会来姜村，双双穿了新衣服，但姜思田怕帮厨弄脏，还是系了围裙，这个时候反应过来，手绕到腰后去解带子。
陈速平静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上。
女人红了双颊，低下头，脱下围裙挂在身后的枝丫上，又勾起颊边的散发挂去耳后，动作有着山里人害羞时独特的扭捏，那双手并不细腻，骨节大，粗糙，是做惯了脏活累活的一双手，皮肤也是健康而粗旷的颜色，没护理过的嘴唇涂了口红，红得有些干裂，两只眼睛明亮、羞赧。
这样的女人跟着陈速，跑生意进后厨，前台收银后堂打杂，什么都能干，姜思田不嫌陈速是个跛子，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她前一个男人都烂成那样了，她没说过对方一句坏话。
甭管是不是逆来顺受惯了，这样的女人善良、本分又踏实，杆子一直想撮合她和陈速，就是因为敬佩她的人品。
但陈速无法回应什么，他低下头咬果子，说：“挺甜的。”
女人摸了摸颈侧，笑着应：“今年果子结得好，陈哥喜欢就带点。”
陈速没拒绝，又道谢。
这个时候小女孩也爬到树上，叉着腿坐在枝丫上，晃荡着两只腿，山里小孩下水摸鱼，上树摘果，都是天然的本领，只要不往险处走，父母就不会管，姜思田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听到两人对话，小女孩嚼着果子欢喜说：“妈妈，我也去摘果子。”
“去吧。”姜思田笑盈盈地回应她。
小女孩又从树上爬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后来又转头回来，摆手大声跟陈速说再见。
树下只剩了陈速和姜思田，陈速站起身，往宴席的方向望，那边村民越聚越多，唱青春的剧团也来了，开始放音乐调试喇叭，眼下看着愈发热闹了，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糖纸果皮瓜子壳洒了一地。
两人一起往宴席方向走，越走近，陈速眉心皱得越紧，他横插一脚，把喜丧掺和成了喜事，这就不止是喧宾夺主了，还有倒反天罡的嫌疑。
姜思田心思细腻，笑着说：“陈哥，大家很感激你，高祖奶奶是喜丧，办得越是热闹，十里八乡来客越多，越是彰显德高望重，这对我们姜村而言，可是要入族谱的大事呢。”
陈速轻轻“嗯”了声，姜思田这时又抬起头看他，却看见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宴席中央，表情有些错愕，又似茫然。
高大的男人陡然间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童，他放缓了脚步，摸出烟盒，又摸出打火机，捏着打火机在指间摩挲，火苗窜动，一下，两下，又熄灭，最后还是干咬着烟，没点燃。
宴席中央站立的几个人，是与巍峨大山以及荒野山村都格格不入的存在，他们明亮、耀眼，美得各有所长，就连男人的皮肤也比山里女人的白皙细腻，打牌的忘了出牌，嗑瓜子的忘了吐壳，一群村民，目光交错着，乌泱泱地往中央挤。
陈速应该要想到的，这样隆重的喜丧，十里八乡都要来客，苦水乡特殊学校当然也会来。
被目光簇拥的五位明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被人注目是习以为常的事，而站在最边缘的女人却好像游离在注目之外。
她只顾着关注几个聋哑学生，全然没察觉到自己也正在被关注，那双纤长细手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比划手语的动作娴熟而自然，从内而外散发着不属于她的温柔亲切，以及陈速看不明白的随和耐心。
江司甜的漂亮与别的明星不一样。
她有种美而不自知的无所谓，更有种与世无争的淡然，既生了高贵冷冽的眼睛，又生了柔和温润的鼻子和嘴巴，皮肤玉白，唇如点樱，身姿纤细而婀娜。
只是穿着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亭亭而立，就有着成熟女人的明媚和圆融，又有着稚嫩少女的天真和坦荡，虽然还是很瘦，但该丰满的地方又恰到好处，不张扬，不过分，只是清清浅浅、不着痕迹地蛊惑人心。
在与学生的交流中，江司甜是被忽视的那一方，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子好像对她爱搭不理，最后比划了个手势，她听话地跟着指引往身侧看。
陈速在阳光下皱着眉棱，咬着一杆未点燃的烟，脸色是笼着雾霾般的阴沉昏暗，就这么不经意地与她对视上。
江司甜浅浅地弯眸，冲他直白大方地一笑——好像相熟已久，又好像全然陌生。
那双漂亮的眼睛，曾经冰冷如数九寒天的霜风，如今好似被盛夏的太阳烧融了，在这个瞬间化成了他看不透的暖炉。
陈速收起香烟，转身往厨房走。
姜思田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着话，但具体说了什么，陈速已经听不清楚了。
-
农村丧宴没有太多的讲究，菜上桌就可以动筷，校长特意安排几位明星坐一桌，这边的餐食也讲究一点，没有特别重的辣口，清淡、酸甜口味居多，是跟厨房招呼过的，照顾几位明星都是外乡人。
五位明星，两男三女。
一个歌星叫楚辞，往前十年满大街都放着他的歌，现在是一位过气男歌手。
扛收视的女顶流宋筠，有爆剧加持，实打实的千万粉丝基础，是不能招惹的人。
青衣演员何青，科班出身，有演技拿过小奖，没背景，一直演女配。
还有个男星叫陆乘风，偶像练习生，韩系奶油长相，唱跳俱佳，但演技一言难尽，是江司甜同公司的小师弟。
明星出现在大山里是新鲜奇特，但山里人没有追星的概念，更没有想要巴结的意思，所以只是觉得新鲜，多看两眼也就不新鲜了，闪闪发光高高在上，离他们太过遥远。
反而是陈速那边桌子热闹非凡，接二连三有人来跟他敬酒谈天，饭店越开越大，姜村成了他的供应基地，收购绿色果蔬土鸡蛋，还教山民养跑山鸡……饭店消耗不了的，他也有人脉找渠道卖出去。
总之，这位才是苦水乡这片山区的财神爷。
校长不和明星坐一张桌子，明星桌子用公筷，金童玉女一个比一个讲究，借花献佛已经很冒昧了，这个时候也只是端着酒杯去做个礼数。
哪知楚辞挪来凳子热情相邀，这倒也正常，明星也是人，是人就得拉屎放屁，说得多高级，其实就那么回事儿，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辛酸，几个人相聚在这档综艺，各有各的目的，红得发黑的想要名声，凉得梆硬的想要热度，演技卓绝的想要机会，毫无演技的想要另辟蹊径。
第一期节目播出后引发热议，几位明星都被目光聚焦，想要了解学生们的情况，谨防棋差一步万劫不复，不管是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这都是应该做必须做的事。
校长也不推辞，这档综艺采取上帝视角录制，没导演，没摄像机，只有几个安保人员，竭力还原真实的支教生活和山区残疾儿的苦难，现在没有摄像头跟踪，不管是明星还是校长，都是相对自由的。
校长啄口小酒，吃口小菜，开门见山挨个学生介绍起来。
一顿饭吃到尾声，只剩校长还在喋喋不休，五个明星都愈发沉默，这时舞台突然敲响铜锣，“当”的一声震耳，意味着表演快开始了，开场仪式不由剧团登场，而是逝者的族亲子孙上台……哭。
对，就是披麻戴孝哭丧。
台下乡民都静下来，挺肃穆的氛围，可陈速那边还在敬酒喝酒，嬉皮笑脸格外惹眼。
楚辞看过去，问校长陈速是谁，说他看着器宇轩昂，不像等闲之辈。
“哦，小陈啊，那小子了不起哦，也是学校的兼职老师，教学生厨艺。”校长喝多了酒，嗓门变大，人也健谈起来，搁下杯子回头叫陈速，招招手让他过来喝一杯。
满桌明星等着呢，这个面子是要给的。
陈速闻言站起身，和身边人低头笑语几句，尽量端正地走到校长身边，方向对着江司甜，目光也再自然不过地从她头顶脸上滑过去，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客套话也说：“陈速，速度的速，辛苦各位明星老师，我干了，各位随意。”
二两酒杯，盛得满，白酒烈，他喝完爽朗一笑：“陈某不才在棠城开着饭店，欢迎各位老师来做客，吃喝免费。”
“陈老师豪爽！”楚辞举杯回敬。
陈速逮着话头借题发挥：“哪里，各位老师能帮陈某在网上美言几句，那就是价比千金，是陈某占便宜了。”
大家都乐呵呵地笑。
还是那样，好像一点没变，硬朗轮廓和五官下，有着表面看不太出的圆滑。
宋筠请他坐下来，和大家聊聊学生们。
大明星都发话了，陈速没理由婉拒，他爽快坐下，从电影聊到电视剧，又聊音乐，聊舞台，他太聪明了，每句话都不是直白的夸赞，只是有意无意地戳一下对方心肺，点到为止一语带过而已。
也还是眼尖毒辣，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毫，有时候会敏锐得让人感到慌张，懂分寸，知攫取，是颗扔哪里都能野蛮扎根的草种。
酒过几巡，端水也要端平，话题转移到江司甜身上。
“江老师是钢琴家出身吧？”
陆乘风笑着接话：“这陈老师都知道？”
“猜的。”陈速抿抿酒，大喇喇地吃口小菜，含笑暧昧地看着江司甜，又迅速收回目光，“江老师手细长，好看，跟白萝卜雕出来的一样。”
话落，又博满堂笑。
陈速垂眸倒酒，酒满盈，视线也抬起来：“猜对了吗？”
江司甜平静地答：“会弹。”
“那江老师怎么不弹钢琴了？”这是楚辞问的。
他这么问，其余三位明星也纷纷看向她，其实真实答案谁又不知道？为了钱，为了红，为了风光和追捧，谁都想进圈子分蛋糕，若是没野心哪会来此地吃苦？
“伤了手。”但江司甜无所谓他们怎么想，只如实答，“做过职业钢琴家，每天四面墙，空房间，黑白琴键，我没有天赋，只是把大师的作品演绎出来，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就疲惫了。”
“我很钦佩楚老师，有才华，有创造力，我进圈就是为了还债的。”
江司甜不擅长阿谀奉承，但酒桌上互相吹捧是常识，怎么都得凑几句漂亮话。
好在楚辞对她寥寥几句很受用，又感念她的经历，不由得有些惺惺相惜的共感，他端起酒杯，想跟江司甜碰一个：“江老师，我知道你，你年纪轻轻就上过春晚，这哪是没天赋？”
这么一说，其余明星和校长都面露诧异，陈速低着头，筷子轻而无声地拨动碗里软塌下去的青菜。
江司甜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她端起酒杯的同时，隔壁桌的杨灿起身，两步过来抢走酒杯，利落地一口饮尽，东北妞大咧咧地笑，看着大家抱歉地说：“见笑了各位老师，我家江老师胃不好，喝不了酒，我就冒昧替了。”
都是公众人物，谁也不会劝酒，闻言都表示关心。
舞台上哭丧结束，表演正式开始。
江司甜在红红绿绿的晃眼灯光中放下筷子，站起身说吃饱了，请大家继续慢用，一碗饭还剩着一半，干干净净、规规整整留着半边，像是早就计划好要留一半的。
她带着一个七岁女儿，相貌端正，贤惠本分，没文化，也没正经职业。
陈速如今事业小成，但跛了腿，住老破小，衣服在地摊买，用的烟酒都便宜，开着破烂三轮代步，快三十了，没女人，不是没人介绍，但他总是吊儿郎当推却。
杆子有意撮合陈速和姜思田，陈速虽然没兴趣，但在听到女人名字时，还是微微怔住，就这么莫名奇妙收下了照片。
很奇妙的巧合。
姜思田的名字在姜村并不奇怪，她大哥叫姜丰田，二哥叫姜润田，小弟叫姜有田，她叫姜思田，怎么都是合情合理的。
别说姜村的姜思田，苦水乡开超市的老板娘叫陈思甜，八里凼有个杀猪匠还叫朱思田呢……陈速这些年不说走南闯北，但在西南大山里留下过不少足迹，碰见过很多思田、思甜、思恬，却没有一个是他的江司甜。
陈速从未想过能在西南大山里见到江司甜。
姜思田端了一筲箕李子来，都洗干净了，架在树枝上，就在陈速抬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她客气地说：“陈哥，吃果子。”
小女孩踮脚抓了两颗，那李子又青又大，她只能抓住两颗，自己吃一颗，咬得嘎嘣脆，另一颗递给陈速，重复她妈妈的话：“陈叔叔，吃果子。”
陈速接过果子，摸摸她的头，道谢。
小女孩咧嘴笑了。
姜思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嗔怪道：“脏手。”
“我洗干净了。”小女孩翘着小嘴反驳。
小女孩叫朱瑶，长得乖巧，皮肤是山里人正常的健康色，像茁壮成长的一株小麦，一双圆亮的眼眸炯炯有神，看向陈速的目光里有藏不住的期待，和拿不准的喜欢。
母女俩见过陈速的照片，知道他今天会来姜村，双双穿了新衣服，但姜思田怕帮厨弄脏，还是系了围裙，这个时候反应过来，手绕到腰后去解带子。
陈速平静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上。
女人红了双颊，低下头，脱下围裙挂在身后的枝丫上，又勾起颊边的散发挂去耳后，动作有着山里人害羞时独特的扭捏，那双手并不细腻，骨节大，粗糙，是做惯了脏活累活的一双手，皮肤也是健康而粗旷的颜色，没护理过的嘴唇涂了口红，红得有些干裂，两只眼睛明亮、羞赧。
这样的女人跟着陈速，跑生意进后厨，前台收银后堂打杂，什么都能干，姜思田不嫌陈速是个跛子，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她前一个男人都烂成那样了，她没说过对方一句坏话。
甭管是不是逆来顺受惯了，这样的女人善良、本分又踏实，杆子一直想撮合她和陈速，就是因为敬佩她的人品。
但陈速无法回应什么，他低下头咬果子，说：“挺甜的。”
女人摸了摸颈侧，笑着应：“今年果子结得好，陈哥喜欢就带点。”
陈速没拒绝，又道谢。
这个时候小女孩也爬到树上，叉着腿坐在枝丫上，晃荡着两只腿，山里小孩下水摸鱼，上树摘果，都是天然的本领，只要不往险处走，父母就不会管，姜思田也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
听到两人对话，小女孩嚼着果子欢喜说：“妈妈，我也去摘果子。”
“去吧。”姜思田笑盈盈地回应她。
小女孩又从树上爬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后来又转头回来，摆手大声跟陈速说再见。
树下只剩了陈速和姜思田，陈速站起身，往宴席的方向望，那边村民越聚越多，唱青春的剧团也来了，开始放音乐调试喇叭，眼下看着愈发热闹了，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糖纸果皮瓜子壳洒了一地。
两人一起往宴席方向走，越走近，陈速眉心皱得越紧，他横插一脚，把喜丧掺和成了喜事，这就不止是喧宾夺主了，还有倒反天罡的嫌疑。
姜思田心思细腻，笑着说：“陈哥，大家很感激你，高祖奶奶是喜丧，办得越是热闹，十里八乡来客越多，越是彰显德高望重，这对我们姜村而言，可是要入族谱的大事呢。”
陈速轻轻“嗯”了声，姜思田这时又抬起头看他，却看见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宴席中央，表情有些错愕，又似茫然。
高大的男人陡然间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童，他放缓了脚步，摸出烟盒，又摸出打火机，捏着打火机在指间摩挲，火苗窜动，一下，两下，又熄灭，最后还是干咬着烟，没点燃。
宴席中央站立的几个人，是与巍峨大山以及荒野山村都格格不入的存在，他们明亮、耀眼，美得各有所长，就连男人的皮肤也比山里女人的白皙细腻，打牌的忘了出牌，嗑瓜子的忘了吐壳，一群村民，目光交错着，乌泱泱地往中央挤。
陈速应该要想到的，这样隆重的喜丧，十里八乡都要来客，苦水乡特殊学校当然也会来。
被目光簇拥的五位明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被人注目是习以为常的事，而站在最边缘的女人却好像游离在注目之外。
她只顾着关注几个聋哑学生，全然没察觉到自己也正在被关注，那双纤长细手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比划手语的动作娴熟而自然，从内而外散发着不属于她的温柔亲切，以及陈速看不明白的随和耐心。
江司甜的漂亮与别的明星不一样。
她有种美而不自知的无所谓，更有种与世无争的淡然，既生了高贵冷冽的眼睛，又生了柔和温润的鼻子和嘴巴，皮肤玉白，唇如点樱，身姿纤细而婀娜。
只是穿着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亭亭而立，就有着成熟女人的明媚和圆融，又有着稚嫩少女的天真和坦荡，虽然还是很瘦，但该丰满的地方又恰到好处，不张扬，不过分，只是清清浅浅、不着痕迹地蛊惑人心。
在与学生的交流中，江司甜是被忽视的那一方，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子好像对她爱搭不理，最后比划了个手势，她听话地跟着指引往身侧看。
陈速在阳光下皱着眉棱，咬着一杆未点燃的烟，脸色是笼着雾霾般的阴沉昏暗，就这么不经意地与她对视上。
江司甜浅浅地弯眸，冲他直白大方地一笑——好像相熟已久，又好像全然陌生。
那双漂亮的眼睛，曾经冰冷如数九寒天的霜风，如今好似被盛夏的太阳烧融了，在这个瞬间化成了他看不透的暖炉。
陈速收起香烟，转身往厨房走。
姜思田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着话，但具体说了什么，陈速已经听不清楚了。
-
农村丧宴没有太多的讲究，菜上桌就可以动筷，校长特意安排几位明星坐一桌，这边的餐食也讲究一点，没有特别重的辣口，清淡、酸甜口味居多，是跟厨房招呼过的，照顾几位明星都是外乡人。
五位明星，两男三女。
一个歌星叫楚辞，往前十年满大街都放着他的歌，现在是一位过气男歌手。
扛收视的女顶流宋筠，有爆剧加持，实打实的千万粉丝基础，是不能招惹的人。
青衣演员何青，科班出身，有演技拿过小奖，没背景，一直演女配。
还有个男星叫陆乘风，偶像练习生，韩系奶油长相，唱跳俱佳，但演技一言难尽，是江司甜同公司的小师弟。
明星出现在大山里是新鲜奇特，但山里人没有追星的概念，更没有想要巴结的意思，所以只是觉得新鲜，多看两眼也就不新鲜了，闪闪发光高高在上，离他们太过遥远。
反而是陈速那边桌子热闹非凡，接二连三有人来跟他敬酒谈天，饭店越开越大，姜村成了他的供应基地，收购绿色果蔬土鸡蛋，还教山民养跑山鸡……饭店消耗不了的，他也有人脉找渠道卖出去。
总之，这位才是苦水乡这片山区的财神爷。
校长不和明星坐一张桌子，明星桌子用公筷，金童玉女一个比一个讲究，借花献佛已经很冒昧了，这个时候也只是端着酒杯去做个礼数。
哪知楚辞挪来凳子热情相邀，这倒也正常，明星也是人，是人就得拉屎放屁，说得多高级，其实就那么回事儿，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辛酸，几个人相聚在这档综艺，各有各的目的，红得发黑的想要名声，凉得梆硬的想要热度，演技卓绝的想要机会，毫无演技的想要另辟蹊径。
第一期节目播出后引发热议，几位明星都被目光聚焦，想要了解学生们的情况，谨防棋差一步万劫不复，不管是真情实感，还是虚情假意，这都是应该做必须做的事。
校长也不推辞，这档综艺采取上帝视角录制，没导演，没摄像机，只有几个安保人员，竭力还原真实的支教生活和山区残疾儿的苦难，现在没有摄像头跟踪，不管是明星还是校长，都是相对自由的。
校长啄口小酒，吃口小菜，开门见山挨个学生介绍起来。
一顿饭吃到尾声，只剩校长还在喋喋不休，五个明星都愈发沉默，这时舞台突然敲响铜锣，“当”的一声震耳，意味着表演快开始了，开场仪式不由剧团登场，而是逝者的族亲子孙上台……哭。
对，就是披麻戴孝哭丧。
台下乡民都静下来，挺肃穆的氛围，可陈速那边还在敬酒喝酒，嬉皮笑脸格外惹眼。
楚辞看过去，问校长陈速是谁，说他看着器宇轩昂，不像等闲之辈。
“哦，小陈啊，那小子了不起哦，也是学校的兼职老师，教学生厨艺。”校长喝多了酒，嗓门变大，人也健谈起来，搁下杯子回头叫陈速，招招手让他过来喝一杯。
满桌明星等着呢，这个面子是要给的。
陈速闻言站起身，和身边人低头笑语几句，尽量端正地走到校长身边，方向对着江司甜，目光也再自然不过地从她头顶脸上滑过去，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客套话也说：“陈速，速度的速，辛苦各位明星老师，我干了，各位随意。”
二两酒杯，盛得满，白酒烈，他喝完爽朗一笑：“陈某不才在棠城开着饭店，欢迎各位老师来做客，吃喝免费。”
“陈老师豪爽！”楚辞举杯回敬。
陈速逮着话头借题发挥：“哪里，各位老师能帮陈某在网上美言几句，那就是价比千金，是陈某占便宜了。”
大家都乐呵呵地笑。
还是那样，好像一点没变，硬朗轮廓和五官下，有着表面看不太出的圆滑。
宋筠请他坐下来，和大家聊聊学生们。
大明星都发话了，陈速没理由婉拒，他爽快坐下，从电影聊到电视剧，又聊音乐，聊舞台，他太聪明了，每句话都不是直白的夸赞，只是有意无意地戳一下对方心肺，点到为止一语带过而已。
也还是眼尖毒辣，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毫，有时候会敏锐得让人感到慌张，懂分寸，知攫取，是颗扔哪里都能野蛮扎根的草种。
酒过几巡，端水也要端平，话题转移到江司甜身上。
“江老师是钢琴家出身吧？”
陆乘风笑着接话：“这陈老师都知道？”
“猜的。”陈速抿抿酒，大喇喇地吃口小菜，含笑暧昧地看着江司甜，又迅速收回目光，“江老师手细长，好看，跟白萝卜雕出来的一样。”
话落，又博满堂笑。
陈速垂眸倒酒，酒满盈，视线也抬起来：“猜对了吗？”
江司甜平静地答：“会弹。”
“那江老师怎么不弹钢琴了？”这是楚辞问的。
他这么问，其余三位明星也纷纷看向她，其实真实答案谁又不知道？为了钱，为了红，为了风光和追捧，谁都想进圈子分蛋糕，若是没野心哪会来此地吃苦？
“伤了手。”但江司甜无所谓他们怎么想，只如实答，“做过职业钢琴家，每天四面墙，空房间，黑白琴键，我没有天赋，只是把大师的作品演绎出来，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就疲惫了。”
“我很钦佩楚老师，有才华，有创造力，我进圈就是为了还债的。”
江司甜不擅长阿谀奉承，但酒桌上互相吹捧是常识，怎么都得凑几句漂亮话。
好在楚辞对她寥寥几句很受用，又感念她的经历，不由得有些惺惺相惜的共感，他端起酒杯，想跟江司甜碰一个：“江老师，我知道你，你年纪轻轻就上过春晚，这哪是没天赋？”
这么一说，其余明星和校长都面露诧异，陈速低着头，筷子轻而无声地拨动碗里软塌下去的青菜。
江司甜笑了笑，说都过去了。
她端起酒杯的同时，隔壁桌的杨灿起身，两步过来抢走酒杯，利落地一口饮尽，东北妞大咧咧地笑，看着大家抱歉地说：“见笑了各位老师，我家江老师胃不好，喝不了酒，我就冒昧替了。”
都是公众人物，谁也不会劝酒，闻言都表示关心。
舞台上哭丧结束，表演正式开始。
江司甜在红红绿绿的晃眼灯光中放下筷子，站起身说吃饱了，请大家继续慢用，一碗饭还剩着一半，干干净净、规规整整留着半边，像是早就计划好要留一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