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元三年,烟柳青青,芳菲遍地,正是阳春好时节。

    几只小燕掠过相府的飞檐廊角,洒下清脆啼鸣。

    菡萏为蔺琬最后簪上一支赤金飞蝶戏珠步摇,抬眼望向铜镜,微微晃了晃神。

    镜前的女子眉分翠羽,目含秋水,粉面樱唇,盛装打扮下比过碧波芙蕖,赛过瑶台仙子。

    可惜了,这样倾国绝世的容颜,这样年轻的小姐,却要从此困于深宫之中。

    三日前,一道圣旨传到相府,册相府大小姐蔺琬为淑妃。

    而今,便是淑妃入宫之日。

    “小姐,是时候了。”门外的侍女在低声呼唤。

    蔺琬低低应了声,在菡萏的搀扶下出了门。

    “臣,请淑妃娘娘安。”

    正厅,蔺相率蔺府众人跪地行礼,蔺琬见此景象,忍不住红了眼眶,忙快步前去扶住蔺相的胳膊。

    “爹爹,你这是做何,莫不是要与琬儿生分了!”

    “娘娘既已入宫,往后是天子妃御,不得不顾及君臣之礼。”蔺相摇了摇头,制止了蔺琬的动作。

    蔺琬只得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的亲人们朝自己行礼,一纸圣诏,泾渭分明,往后便先是称君臣,再可论亲缘了。

    蔺相为人清高,只有于氏一位夫人,因此除了奉命征讨北昭的蔺长公子不在,送行的亲人便只剩下蔺琬的一对弟妹。

    “阿姐,你会经常回来看我们吗?”两人年纪不大,扯着于夫人的裙摆,面露不舍,天真地问着。

    稚子无心,闻者有意。入了宫的蔺琬,就不再是相府的大小姐了,哪有那般容易回家的机会呢?于夫人想到骨肉分离的痛苦,忍不住低泣出声。

    蔺相捏了捏妻子的手,对着蔺琬语重心长地开口:“琬儿,一入宫门深似海,为父无需你为蔺家做什么,若得圣恩也好,不得圣恩也罢,为父只盼你万安珍重。”

    在官场沉浮一生,蔺洪爬到丞相这个位置,已效忠了两朝君主,他自问上不愧天地,下不愧南盛百姓。

    唯一愧对的,就是时时因公务而聚少离多的家人。

    可怜女儿年纪轻轻便要入宫,但圣意不可违,如今他只希望女儿能平安顺遂。

    “老爷,接淑妃娘娘入宫的马车已在府外候着了。”下人的话提醒着众人,是时候分别了。

    蔺相转过身去抹了把脸,才又说道:“既如此,就走吧,莫要耽误了吉时。”

    蔺琬含泪应是,又与母亲、弟妹一一告别,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上马车前,蔺琬最后一次回头望向相府。

    晨光之下,林池轩榭一如往常,触目皆是她熟悉无比的风光,父母携弟妹于门下相望,是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

    她在这相府待了十七年,时光弹指一挥,此次一别,竟然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一趟了。

    蔺琬带着从小侍奉的贴身丫鬟菡萏、木樨,同亲人挥别,踏上了进宫的马车。

    大盛皇宫庄严古朴,金瓦朱墙,雕梁画栋。曾经蔺琬随父母参加宫宴时,总惊叹于它的气势磅礴。

    宫门前,入宫的新人们一一下了马车,由引路的宫人领着前往各自的宫殿。

    蔺琬等人才撩开帘子,便见一肥头大耳的太监忙不迭地跑来,撩袍行礼:“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玉体不宜劳动,请娘娘随奴才乘步撵回宫。”

    他笑得谄媚,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块,许是为了讨好,太监请安问好的声音极响亮,引得周围入宫的秀女齐刷刷朝蔺琬看去。

    这几日,整个都城都传遍了,相府大小姐因病未去选秀,却仍被册为淑妃入宫,这样的殊荣,前所未有。

    无论是家世,还是位分,都是得罪不起的主。于是,众人皆是朝蔺琬问安。

    “你们都平身吧。”

    这样大的阵仗,让蔺琬颇觉得不自在,她示意木樨塞给太监一把碎银,又朝停滞看戏的秀女们微微颔首,才上了步撵。

    “淑妃娘娘,圣上给您安排的居所是玉阳宫……”

    玉阳宫么……蔺琬也入过好几回宫,对宫中各处殿宇的布局有着模糊的印象。

    她记得玉阳宫废弃已久,又紧挨着冷宫,再过几堵墙便是年久失修的玉清宫,除非后宫无宫殿可住,否则断不会安排妃嫔住在这种地方。

    而此次入宫的人,仿佛也没有那么多,圣上怎么会安排自己住在那呢?

    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在旁随行的太监继续说道:“玉阳宫虽离圣上所在的紫宸殿较远,但地方僻静,清幽秀美,乃是圣上体贴娘娘不喜热闹,特意安排。”

    “且娘娘入宫即封淑妃,何愁圣眷不浓呢……”

    宫里的人以察言观色为生,自是说话滴水不漏。

    不喜热闹?

    也是,她因自小体弱,素日里并不太出门,也难免有个不喜热闹的名声。

    玉阳宫不大,许是才打扫出来没多久,空空旷旷的,没有什么花卉装点,木樨左瞧右瞧,有些不满地悄声嘟囔着,只觉得这地方太过荒凉。

    蔺琬笑着点了点木樨的脑袋,她倒觉得墙角栽的几处翠竹不错,竹影映于墙面,疏落有致,是独一份的清幽雅致。

    宫人们早早便候着,见蔺琬来了,齐声跟她见礼。

    蔺琬学着阿爹叮嘱的那般,敲打了几句话,又吩咐菡萏一一为她们派下银子,留下一位年长些的宫女,便打发她们各忙各的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奴婢名唤蘅芜。”蘅芜面容沉静,眉眼低垂,看不出明显的情绪,面对蔺琬的关切和询问,她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回答,既不多言,也不隐瞒。

    这样木头般的性子,有人会厌恶,但对初入宫廷的蔺琬来说,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

    于是一盏茶下来,她大致也对宫中的情况有了些许了解,心中安定了不少。

    一夜过去。

    原本新入宫的秀女要在第二天拜见皇后,但如今中宫之位空悬,要拜见的就变成了如今掌协理六宫之权的柳贵妃。

    蔺琬认床,几乎未怎么睡着便被菡萏叫了起来,坐在妆台前神色恹恹,困顿不已。

    “主子认床,昨夜定是没睡好。”木樨在蔺琬发间比着钗环,瞧见铜镜里憔悴的蔺琬,颇为心疼。

    “习惯几日便好了,扑些粉压压吧。”蔺琬深吸几口气,今日第一次和后宫嫔妃见面,马虎不得,她必须强打起精神。

    她换了身淡蓝锦绣百合的宫装,钗饰既不张扬,但也符合身份。

    听闻后宫之中柳贵妃最得宠爱,虽不知她为人如何,只求不要将她当成出头鸟杀鸡儆猴就是了。

    贵妃所在的琼华宫靠近紫宸殿,离玉阳宫也是很远,但她出门出得早,反而还是头一个到的。

    “奴婢给淑妃娘娘请安。”守在殿前的宫女看见蔺琬,忙上前请安,“贵妃尚在更衣,还请娘娘先去偏殿小坐片刻。”

    等待途中,偏殿陆陆续续又进了几位妃子,都是昨日刚入宫的,蔺琬与她们一一见礼,又寒暄几句,直到人都来齐了,宫女才忙不迭请大家过去。

    主位上,是一容貌极艳丽的女子朱唇凤眼,柳眉轻扬,神色倨傲,金线绣鸾的裙摆逶迤在地,那便是柳贵妃,柳如玉了。

    “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扶了扶鬓边的金钗,扫视过众人,又在蔺琬身上停了片刻,眼波一冷,才朗声道:“诸位平身吧。”

    “这宫中添了许多妹妹,想来这宫中也能热闹不少。”李妃率先打破沉默,一副温和的模样。

    “是啊,今日见这些妹妹,真是个顶个的出色,真是叫我们这些老人也自惭形秽了。”对面的仪昭容接过话头,似是意有所指。

    “仪昭容这是什么话,你一个人自惭形秽便自惭形秽,何苦要拉上本宫与李妃呢!”柳

    贵妃在王府时便与仪昭容不对付,见仪昭容一开口,便出言讽刺。

    “呃……”

    柳贵妃满意地看仪昭容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李妃见状,也不说话了,只默默喝起了茶。

    蔺琬入宫后,便是宫中除柳贵妃外位分最高的人,李妃不说话,柳贵妃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到了蔺琬身上。

    “不过嘛,淑妃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也难怪仪昭容自觉比不上了。”

    头一回见面就是如此剑拔弩张,甚至火还烧到了她身上。

    本着刚入宫和气为佳的心理,蔺琬笑着自谦:“美人在骨不在皮,臣妾只是空有一副皮囊罢了,反倒是各位姐姐早入宫,资历皆是在臣妾之上,臣妾还要多多向姐姐们指教呢。”

    “淑妃最好是如此。”柳贵妃冷哼一声,丝毫不掩饰对蔺琬的厌恶。

    她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本以为这届秀女都是些庸碌的,没想到陛下竟然突然召一个没有参加选秀的蔺琬入宫,还封作淑妃,地位仅在自己之下。

    且蔺琬的父亲是当朝丞相,论家世不输自己,原本唾手可得的位置多了这样一个竞争对手,让她如临大敌。

    柳贵妃的心思众人看得真切,但无人愿意当出头鸟,整个琼华宫陷入好一阵寂静。

    鎏金香炉上飘起阵阵青烟,柳贵妃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茶碗里的浮沫,瓷盏碰撞的声音清脆,一下又一下。

    良久,她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地缓缓道:“你们刚入宫,最要紧的事便是伺候好陛下,别动什么歪心思,脏了陛下的眼!”

    她接着说了些宫规,话里话外全是敲打警示之意,又让众人留了好一会儿,才在李妃的提醒下让众人都散了。

    这一遭下去,任谁都看出来了,柳贵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蔺琬也明白了,自己刚入宫,柳贵妃就记恨上她了。

    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

    傍晚,便是皇帝翻牌子的时候。

    新人的牌子大约会在入宫三日后才呈上去,于是蔺琬便准备沐浴完和菡萏她们玩一会儿双陆打发时间。

    哪曾想刚一摆好棋子,便有御前的太监前来。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那太监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陛下召娘娘侍寝,凤鸾春恩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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