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正值仲夏晌午,玉阳宫内殿摆了好几个冰鉴,才堪堪将暑热挡到殿外。

    蔺琬用过午膳准备小憩,木樨为她拆去发上的钗环,琳琅珠饰一一卸下,绸缎般的墨发就这样披散在背后。

    忽地,菡萏急匆匆推门进来,带着一股子热意和清脆的蝉鸣。

    “呀,快把门关上,才凉快些,又变热了。”木樨嗔了一句。

    菡萏将门关上,又跑去伏在蔺琬膝前,她定是跑了一路,气都没喘匀,额角上全是细密密的汗。

    “这是怎么了,急慌慌的?”蔺琬忙抽出帕子替她擦汗,一旁的木樨也递来才晾好的茶水。

    能让性格沉静的菡萏这样急,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菡萏抓过茶杯饮了几口,顺下了气,才说道:“前线传来捷报,长公子要回朝了!”

    “什么!”蔺琬顿时站了起来,难掩惊喜。

    “阿兄要回来了?”她握住菡萏的手,仿佛是在确认真假。

    “千真万确,消息上午时便传开了,前线传来捷报,南盛军队大败北昭,北昭在这场战役中连丢八城,被逼得派质子求和。”

    “陛下十分高兴,下旨令大军即刻班师回朝,有功将士全部封赏,一个月后于琼华宫设宴庆功呢!”菡萏回握住蔺琬的手,将听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讲与她听。

    “太好了,太好了。”蔺琬长舒一口气,缓缓坐回凳上。

    蔺琬的兄长担任副将奉旨征讨北昭,已经在前线待了一年,家人时时记挂着,然而路途遥远,书信难寄,也只有寥寥几封家书报平安。

    先前未入宫时,每逢收到家书,一家人便会坐在一起细细读着,盼望兄长平安。

    现在她入宫了,除却都城里的家人,最担心的就是远在前线的兄长。

    “主子,长公子平安回来,老爷和夫人一定会很高兴!”

    “是啊是啊,且到时候设宴,主子也可见到老爷和长公子了!”

    宫墙深深,虽在一城,实则蔺琬并没有多少与亲人见面的机会。

    庆功宴上遥遥一见的机会,倒是显得十分珍惜起来。

    夜宴当日,琼华宫内觥筹交错,丝竹阵阵。

    因宫中无后,皇帝右侧坐着是柳贵妃。她戴着金丝缠鸾的玉冠,步摇上坠着的红玉珠子在烛火下盈盈生光,配着一袭绛红织锦宫装,柳眉红唇,明媚无比。

    而另一侧坐着的便是蔺琬。

    其余妃嫔,皆是坐于下位。

    众位宾客纷纷举杯,祝贺之声不绝,好不热闹。

    蔺琬扫视着台下众人,阿爹昨日染了风寒不能赴宴,而阿兄还在路上。

    本来以为能见着家人的,她长叹了一口气。

    随侍的菡萏见蔺琬神色恹恹,悄悄附在她耳边说道:“主子莫急,听闻长公子是与大将军一同回来的,兴许等会儿就到了。”

    酒过三巡,忽地听见宫人通传:“大将军到——”

    赵衡郅微微抬手,舞乐声停,乐师和舞姬皆躬身退至一旁。

    殿门被宫侍打开,脚步声落在殿内金玉砖上,掷地有声。

    为首的男人年过半百,一双眼有如鹰隼锐利,满脸威严之相,是当朝大将军,柳贵妃的父亲,柳忠云。

    在他身后有两位年轻男子,皆是他的副将。

    一位与柳忠云样貌相似,想必就是柳长公子,柳骁。

    另一位则不似父子二人般通身武夫气度,而是多了几分彬彬文质,像个儒雅书生。便是蔺长公子,蔺秉志。

    “微臣见过陛下。”

    三人于殿中撩袍跪下,朝赵衡郅行礼问安。

    高台之上,赵衡郅笑容淡淡:“爱卿请起,有柳卿父子与蔺卿率众将士为朕征讨北昭,是朕之幸。”

    “臣等身为南盛子民,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柳忠云朗声回道,言辞恳切。

    “好、好!”赵衡郅击掌笑呼,“既如此,爱卿们便落座吧!”

    “是。”

    待众人落座后,赵衡郅便问道:“北昭使团一事,办得如何了?”

    “回陛下,北昭使团不日便会携质子抵达。”

    赵衡郅点点头,示意宴会继续。

    琴筝竹乐声不断,舞姬身姿翩翩,婀娜多情。

    宾客们推杯交盏,欢声笑语下,是暗潮涌动。

    蔺琬本因未见到父亲而遗憾,但瞧见兄长,又变得高兴起来。

    奈何君臣有别,兄妹二人只得互相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见到亲人,蔺琬心中松快许多,不自觉地贪多了几杯。

    宫中的酒,香甜醇美,又不辣喉,实在让人一杯下去想再饮一杯。

    正当她还想再倒一杯时,一只手忽地横在面前,指节上的白玉扳指映入眼帘。

    “此酒醉人,”赵衡郅垂眸笑道,一如平常温柔,“爱妃若再饮下去,恐怕要醉了。”

    许是真的有些醉了,蔺琬愣怔片刻,颇有些委屈地嘟囔道:“臣妾知道了,不再饮就是。”

    赵衡郅怔了片刻,又安抚似的捏了捏蔺琬覆在杯上的手,又朝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将淑妃的酒撤了,端些醒酒汤上来。”

    他甚少见到蔺琬这般情态外露的样子,往日的相处中,她虽然温和有礼,但总是刻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今日蔺琬周身的装扮与柳贵妃的热烈鲜艳不同,皆是淡雅素净的颜色,如空谷幽兰,似瑶台仙子。

    此刻醉态微露,倒更添几分娇憨。

    赵衡郅盯着她颊上的绯色,一时间入了神。

    柳贵妃方与父兄遥遥举杯,一扭头便看见赵衡郅盯着蔺琬看。

    她眼中闪过一丝妒忌,随即端起酒樽,巧笑嫣然道:“臣妾敬陛下一杯。”

    脂粉的香气扑鼻,让赵衡郅回过神来,与柳贵妃饮尽杯中美酒。

    对赵衡郅来说,妃嫔之间争宠妒忌早就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心有所求,便会投射到情感与行动之上。

    后宫如此,朝堂上亦是如此。

    所以帝王才可利用人心所求,制衡各方势力,稳坐于高台之上。

    而蔺琬,好像无欲无求。

    那么她心有所求时,会是什么样呢?

    他又瞥向蔺琬,她颊上已然晕红,想必是酒劲上来了,小口饮着醒酒汤,对他和柳贵妃的互动恍如未觉。

    哪怕是显露出醉态,她的脊背依旧是挺直的,与座下的蔺秉志如出一辙。

    他收回目光,又饮下一杯酒。

    酒香醇厚,也许他也醉了。

    *

    又过几日。

    午后,蔺琬撑着颌,发髻松松挽起,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在宫中待久了,除却见到赵衡郅的时候,蔺琬越发与在府中一样了。

    毕竟若日日紧绷着神经,反而对身体不好,张弛有度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盛夏日头烈,宫中无事,玉阳宫地界偏远,她懒得走动,有时一窝便是在殿内窝半天。

    “主子近日倒少出门走动了。”木樨一面摆着棋子,一面说道。

    她在和菡萏玩双陆,本来蔺琬也要玩的,但手气不佳,一连输了四局,索性便倚在榻上读书。

    但翻了几页,只觉得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的,像有虫在爬,于是又把书搁至一边。

    木樨的一番话倒让蔺琬忽地坐起来。

    摆着棋子的二人俱是一怔,望着突然精神的主子。

    “定是我这几日懒怠了,不出门,就越发不想动弹。”

    “话虽如此,”菡萏点了点头,但表情颇为难,“主子您看这天气,日头不如晌午那般烈,但……”

    “打把伞就好了。”

    说罢,蔺琬竟真的站起来去拿先前木樨随手放在黄花梨条桌上的油纸伞。

    主子怎么变得像以前的少爷一般,想一出是一出。菡萏开始怀疑起这是否是蔺家人到了年纪就会有的倔强。

    她忙拉着木樨站起来:“主子,我们陪您一起去!”

    “也好。”蔺琬点点头。

    虽说这样的天气连人都见不到几个,但若是没有贴身侍女跟着,恐怕也会坏了规矩。

    宫道上,偶尔有些树桠从墙上伸出,层层阴影斜印墙头,日光透过,倒像在朱墙上洒了一片金斑。

    偶尔出去透透风,倒让脑袋清醒了不少。

    于是三人沿着宫道慢慢踱着步,又走了许久。

    可是天公不作美,方才还是碧色的天,不到一会儿便压满了墨色的浓云。

    再下一瞬,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本可以撑伞回去的,但是雨越下越急,甚至还刮起呼啸的风,若强行撑伞,怕是要把伞也吹折。

    索性眼前有一座荒凉的六角亭,三人便紧赶慢赶地跑进去避雨。

    一进去,木樨和菡萏便开始拿帕子为蔺琬擦去脸上和发上的水渍。

    蔺琬见她们担心的模样,颇有些愧疚,便也拿帕子为她们擦水,三个人你擦我、我擦你,不一会儿又笑做一团。

    蓦地,蔺琬突然瞧见远处墙檐下,一个墨色衣裳的少年正缩在角落,身影佝偻。

    “瞧,那里好像有个人!”木樨顺着蔺琬的目光望去,惊呼道。

    雨幕涟涟,一时瞧不太清他的样貌,只凭他身形可判断出,大概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与她弟弟一般年纪。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何故在墙角淋雨呢?

    蔺琬瞧着那瘦弱身影,想到府中的阿弟,心中腾升起一丝怜悯。

    她担心再这样淋下去恐要受寒,顾不得木樨等人的劝阻,便匆匆拿起伞朝他走去。

    雨势如洪,淹没了周遭的声音,唯有雨点如炮仗般在头顶炸开,带着丝丝凉意。

    少年低头蜷膝坐在地上,几缕发丝黏在脖颈,身上的墨色锦袍已经湿透,瞧着可怜无比。

    她将伞檐朝他的方向斜了些,为他遮住一片风雨。

    那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他缓缓抬起头,蔺琬得以看清他的容貌。

    这本来是一张称得上美丽的脸,唇红肤白,姿容如玉,像是哪家芝兰玉树的小公子。

    偏偏那一双波光滟滟的凤眸向上睇着自己,黑漆漆的瞳仁里藏着锐利的锋芒,有如桀骜难训的野狼。

    “谢谢。”

    “雨这样大,何不跟我去避雨?”

    “我身体好,生不了病。” 那少年别过眼,清凌凌的嗓音里全是倔强。

    蔺琬瞧见衣裳的布料贴在他身上,看起来瘦骨嶙峋的,怎样也算不得强壮的样子。

    只当是小孩子在闹脾气,且四下无人,实在无需遵守宫中礼仪,她也不多言语,抓着他的手腕往上用力一拉——

    手上没有任何阻力,他几乎是被自己轻飘飘提起来的,以至于自己反倒因为用力太猛往后踉跄了几步,若不是抓紧了他的手腕,差点就要摔在地上。

    而那少年依旧站在原地,抿唇垂眼,纤长的睫羽轻颤着,看不清神色。

    她试探地用手一拉,还是轻飘飘的,她走一步,他就跟一步。

    才走几步,他便将手抽开,冷冷道:“劳贵人费心,我自己能走。”

    蔺琬点点头,只将二人距离拉近了些,迎着少年疑惑的眼神晃了晃手里的伞:“若不靠近些,我们二人都得淋成落汤鸡了。”

    “对了,还未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伞下,蔺琬率先打破平静,问道。

    那少年尚未长开,比蔺琬还要矮一截,这样近的距离,他只得仰着脸回答。

    “我名叫符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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