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换了身服务生的长裙,套上厚外套的程舒推开房间的窗户通风,冬季室外温度明显下降不少,她冷得直打哆嗦。

    到卫生间洗漱,往冷水里掺点热水,摇晃两下,程舒将热水壶放回原位,壶里的水还剩一半,走之前她要再烧点水装进去。

    “舒?”听到动静的亨利克噔噔地跑上楼,凑到程舒身前,“今天学什么?”

    差点摔跟头的程舒给亨利克一个脑瓜崩,一天天喊舒,连声姐姐都不肯叫。

    亨利克摸摸自己的脑袋。

    “拼写”,程舒将人拨到一边去。

    厨房煮好的粥飘出香味来,看到托马斯在客厅坐着,程舒盛满三碗粥,取麦米面包切。

    “程小姐,不用准备我的”,托马斯的反应慢了不止半拍。

    找到活干的亨利克将粥端到餐桌上。

    “老先生?”程舒转过头看托马斯,人很疲倦的样子,“您至少喝点粥?”

    “我没什么胃口”,托马斯摇摇头。

    彩绘盘子边缘是紧凑的黄色花朵和两片小叶,今天才注意到的程舒发觉这花是三色堇,瓷盘上的色调相比实物柔和很多。

    市中心正在举行阅兵,纳粹的旗帜挂满街道,步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坦克齿轮履带的啮合声、德军高昂亢奋的呐喊声传遍整个华沙。

    冬季的太阳晒到身上是暖和的,程舒在二楼找了个能晒太阳的位置小憩。

    说实话,她认为自己是同理心偏薄弱的那类人,很多时候她会对眼前痛苦的人抱有同情,但转身离开她几乎不会去想上一秒发生了什么。

    ……她昨晚又在做噩梦,梦见自己醒来发觉身边睡了一个背对着她的女人,低跟小皮鞋,底色偏暗的碎花裙,包有棕色头巾的长发……她的意识判断这是那个死去的女人,她的思维让她往后退离开房间,她的双手却触碰上那具软绵绵的尸体……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充满痛苦,泪水无止境般涌出,她尝试去擦但没什么效果,她突然去看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在光源照射下,即便闭上眼也能感受到光的存在,半梦半醒的程舒想到一个问题,她不会得那什么精神分裂吧?

    酒馆生命之水的招牌被撤下,老板也换了个德裔波兰人,暂时人手不够,他招会德语的服务生不算挑,上赶着送上门的程舒被留下。

    之前储存了不少食物,省着点吃大概可以撑过冬天,但蔬菜、肉类不方便储存的食物偶尔要买,本来手里也没两个钱,物价还在上涨,一直花钱没入账让程舒浑身难受,她还有别的事想做。

    下午两点四个服务生基本到齐,擦拭桌椅、清洗酒杯、成箱的酒上架为晚上的忙碌做准备。

    枣红色的抹布浸过水拧干,细腻光洁的手没有一丁点的伤痕,头发完全盘起的程舒正在擦拭窗边的小圆桌,白色内衬长裙外套棕色格子裙,本该扎紧的腰带显然放松不少。这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冷,程舒裙子里还穿了秋裤,腰带确实扎不太紧。

    玻璃窗被轻叩两下,程舒抬头看到人模狗样的奥斯库,眉头微皱,碧蓝色的眼瞳里写满不赞成……啧,挡光线了,影响她擦桌子。

    浅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分辨奥斯库的口型是晚上见一面。

    封闭空间灯光昏暗、人声嘈杂,找乐子的德军士兵聚在一起抽烟喝酒,语调欢快地谈论自己和德国光明的未来。

    “……你回去就结婚?!和克劳恩家的二小姐?!”

    “……别嚷,你他妈的夹到蛋了?”

    “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见到元首了!他站在那挥手,我几乎挪不开自己的眼睛……”

    中间位置的卡座堆满伏特加,酒杯交互错杂,数量众多的酒盖被扔在桌上,还有的掉在地上,滚动数圈后停止。

    肤色偏白、青筋明显的手捡起一枚红色酒盖,视线有所停留的程舒对上蔚蓝色的眼瞳,即便埃里希是个再阴沉不过的性子,现在眼里也含有笑意。

    按埃里希的职位来说,他不应该在正儿八经的酒店参加庆祝活动吗?疑惑的念头在程舒心头短暂盘旋。

    “舒!去给9号桌上六瓶啤酒!”忙碌的领班喊了一句。

    “好的”,程舒停下手中的活,转头去取啤酒。

    在9号桌上酒,匆匆督一眼的程舒感觉氛围不太对。

    “噢,漂亮的波兰姑娘,要不你来我腿上坐一会?”衬衣松散的党卫军对坐在另一个同僚身上的波兰女人吹了个口哨。

    “妈的,霍夫曼你这几天睡多少女人了,不怕精尽人亡?”同僚翻了个白眼,游走在女人腰上的手用了几分劲。

    棕色长卷发的女人低呼一声。

    “怕是有点难度,毕竟我不是你”,金棕色寸头的霍夫曼挑眉,态度散漫。

    放下啤酒的程舒转身离开,很快她听到波兰女人颤抖着声音说了句波兰语,随后她被霍夫曼叫住。

    “她说什么?”霍夫曼语气温和,按在酒杯边缘的食指一下一下移动。

    “别动气”,程舒说完就预感不好。

    脸色难看的乔纳斯扯出一个笑,直接给波兰女人一巴掌,“我让你说话了吗?”

    受到惊吓的女人尖叫一声被捂住嘴,她恐惧到了极点。

    “你是哑巴了吗?”动作称得上优雅的霍夫曼抬手将酒杯砸向程舒,“不会继续翻译?”

    “他们让你保持安静”,被砸中的程舒一边对波兰女人表述两个党卫军的意思,一边想她可不可以借捡玻璃碎片离开,她的思维活跃得有点异常。

    目光更加惊恐的波兰女人没再挣扎。

    “抱歉,抱歉”,领班赶过来拉着程舒道歉,“她是新来的,笨手笨脚接不住酒杯实在抱歉,打扰各位的兴致,我们送一瓶伏特加过来赔罪,诸位看可以吗?”

    霍夫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笑。

    走进卫生间,程舒用右手抹了一下额头,发觉液体黏滞,低头看指尖,是干涸的血迹。

    岩板无缝式洗手池上是嵌入式背光方镜,浓重的熏香溢满整个空间。

    这次哭的时间好像比之前短?用凉水洗过脸的程舒对着镜子给额头不到两厘米的伤口贴创口贴……有一说一,真丑。

    出去继续哼哧哼哧地干活,程舒发现总有人来摸她两下。

    路过的某个党卫军还吹了个口哨。

    ?干什么?诅咒你们去西伯利亚挖土豆信不信!愤怒的程舒腼腆笑笑,她还想要自己的小命。

    夜深人静,党卫军三三两两地离开酒馆,某个疏着背头,长相端正但气质猥琐的党卫军叫住程舒,问她用的什么香水?

    懵了半天的程舒反应过来,充满歉意地表示自己刚刚在卫生间待久沾了点熏香,好心的长官这么顾及女孩的面子实在感谢,情真意切的表演硬是让对方忘记找茬。

    一直没走的埃里希看完这出戏。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一溜烟跑走的程舒眼眶红红的,未擦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她在无人的十字路口蹲下,肩膀一耸耸的,终于她忍不住笑出声,怎么会有这种傻逼党卫军?甚至还不少……香水?什么香水?哈哈哈……哈,哪来的人影?

    程舒慢吞吞转过头,对上埃里希阴测测地笑,好耶,她直接读档重来。

    “你在笑什么?”埃里希慢条斯理地脱下手上的白色手套。

    “……想起了高兴的事”,笑容僵在脸上的程舒潜意识觉得危险,思维上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个事。

    “耍了党……”语气冷漠的埃里希将手往腰间摸。

    “我喜欢你”,程舒打断埃里希的话,他再说下去自己彻底寄了,“是的,我见你第一面起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我们没结果,但我见到你总是压制不住内心的雀跃。”

    发觉埃里希的动作顿住,程舒继续编,她这回带上点颤音,“可能你会说我见到你总是紧张,甚至表现得有点恐惧,可你知道女孩子的心思总是更敏感一些……抱歉……我今天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总是忍不住偷看你……高兴得像个傻子一样蹲在路边笑,很可笑吧……抱歉……撞见你一个人,我知道这次不说,下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喜欢我?”埃里希放缓了语速,修长的手搭在枪上,“喜欢我哪?”

    勾起的唇角暗含讥讽,前倾的身体蓄势待发,眼前的男人如同要咬穿猎物咽喉的捕猎者。

    “……深邃而危险的眼睛”,程舒想起一本小说来,“你知道杰克·伦敦笔下的拉森吗?他坚信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生存法则,他残暴、专制又自私,简直是个恶人,不,他根本就是个恶人。”

    “你将我比作一个负面人物”,埃里希似乎被激起了兴趣,他让程舒继续说下去。

    “他是个野蛮的人,可他居然读过很多书,甚至可以说爱读书”,程舒陷入短暂的沉默,“哲学、科学方面的书他都读,他认同某些观点,也批判某些思维,但他始终奉行用暴力解决一切的准则……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这是侵略,你明白这走向毁灭的概率有多大。”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埃里希蹲了下来,蔚蓝色的眼瞳流露出某种欣赏,他取出了枪对准程舒的额头。

    “因为我喜欢清醒的疯子”,演到这个份上的程舒不疯下去不行,显然喜欢变态的只有更变态的。

    握住枪管缓慢下移,冰冷的枪口正抵心脏的位置,程舒亲了埃里希一下……不是,他怎么不推开自己?

    烈酒的气息夹杂着令人不适的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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