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晃动,视野昏暗,良久,程拾醒才看清画面。

    他正侧躺在酒店的床上,白色被褥堪堪盖过胸膛,凌乱的衣襟半敞着,喉结朝下,锁骨,和中间的深色凹陷,再朝下,胸骨,再朝下,被被褥尽数遮掩。枕头塌陷,额前顺毛蓬松,眼睛低着,一眨不眨凝望着屏幕。

    大抵是只开了床头灯,整个画面都不甚清晰,唯有一点橙黄色的光晕在他鼻尖点过,柔和地勾勒高挺的鼻梁。

    敏感地察觉到她所处的背景眼熟,蒋冬至问:“在家?”

    “嗯。”程拾醒瞧了眼时间,23:42,“怎么还没睡?”

    “认床,睡不着。”他动了动身子,窸窸窣窣一片,透过话筒,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道:“开着灯当然睡不着。”

    “刚关着,没睡着。现在是因为想跟你通电话才又打开的,不然怕你看不清我。”

    “所以你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蒋冬至微不可见地挑眉,反问:“一定得有事?”

    他舔了下干涩的下唇,有意无意地提:“你跟你那些前男友们晚上通电话,也会这么问吗?”

    “你跟他们似乎不能相提比论,哥哥。”程拾醒靠在床头,望着屏幕,轻声提醒。

    屏幕内,他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眉心浅皱,很快便舒展开。

    “我私以为你和我之间,会比跟他们要亲密一些,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他的脸蹭了蹭枕头,将被子往上提了些,声音显得闷闷的,又带着股懒洋洋的调子,“真令我伤心。”

    程拾醒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食指却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手机侧面。

    “你这样和我聊下去,只会越来越睡不着。”她指出,“明天没工作?”

    蒋冬至没答后面那句,闭上了眼,开口:“认床的本质其实就是大脑在陌生的环境里被触发防御机制,这个时候找到让自己放松的方法才是解决失眠的方法吧?”

    她嗯:“比如?”

    “比如我应该带上你送我的抱枕,再比如我应该和你多聊聊天。”

    指腹在发痒,她停住了点击的动作,将手指按压在冰凉坚硬的手机壳上。程拾醒安静着,目光落在他合上的眼皮,浓密的睫毛就像吻在他眼睑展翅欲飞的黑色蝴蝶。

    “哥哥。”她无比礼貌地问,“你现在是在求我哄睡吗?”

    他没睁眼,悠悠:“怎么?不可以吗?”

    “是的,不可以。”她按压指腹的力道在变重,视线自他的喉结上滑,语气依旧平无波澜,“再提醒你一遍,有声音,你只会更睡不着。”

    “又没和我睡过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不会因为你的声音放松下来?”

    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

    手机里传出的嗓音依旧自然又磁性,她扯了下唇角,无声哼出一下冷笑。

    “你只会因为我紧张,难道不是吗?”程拾醒指腹的力道一下松了,脊背亦挺直了些,淡声宣布,“我后天搬家。”

    果不其然,她感受到视频里的人倏地睁开了眸子,直直撞过来,原本慵懒的嗓音也瞬间冷了下去:“什么意思?”

    气氛一下坠入冰点。

    上一秒,他们还在你拉我扯,一个人负责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挖出来,另一个人便负责遮掩,让色调更加朦胧。

    而这一秒,因为她的一句话,气压透着屏幕扩散,顺着她握着手机的掌心纹路,顺着急促流动的血液,蔓延至浑身。他们视线交汇,像冰冻湖面下翻涌的水流,凛冽冬夜里看不清的混沌与骚动。

    可程拾醒丝毫没有因为这份低气压而感到危险或害怕,反而,她起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兴奋,这比方才他若有似无诱导、支配的对话感觉要好得多。

    想使我为你慌乱?

    可是你看,节奏最终还是由我掌控。

    她双肩自然地放松,舒适地抵靠着背后的枕头,唇角弯起抹极小的弧度,漫不经心,又隐隐约约带了些居高临下,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同他对视。

    针锋相对。

    半晌,蒋冬至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了然划过眼底,于是那一瞬间的慌张被收尽,他垂眼哼笑了声,意味不明地问:“故意躲我?”

    “躲?”她神情无辜,“只是长大了,兄妹之间就没必要总是黏在一起了。”

    “兄妹?”他诧异,“还是有必要提醒一句,我们之间可没有一点血缘关系。”

    她用他的话术驳回去:“这么说似乎太见外了。我私以为我和你之间,不是亲兄妹却似亲兄妹。”

    蒋冬至有片刻的哑然。

    “学得倒挺快。”他将镜头挪近了些,这样的视角,屏幕仅堪堪容进他半张脸,眼皮耷着,盯住她,视线如有实质,牢牢抓住她的目光。

    “不过,程拾醒,注意点。”他一字一顿,“躲我是吧?行啊,那你得躲好了,别被我逮到。”

    她依旧毫无畏惧,紧贴着他的尾声问:“被逮到会怎么样?”

    “求求你。”

    “……”程拾醒错愕,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能怎么样,舍不得对你怎么样。”他的目光依旧那样具有侵略性,语气却不紧不慢,与他投来的视线极其矛盾,还带着喟叹,“所以只能求求你,麻烦对我好一点。”

    她顿住。

    蒋冬至又拉远了镜头。

    他仍然以那样的姿势侧躺着,半边脸都快陷进柔软的枕头里,被白色的、柔软得像云一样的枕被裹挟,发丝挡住眼尾,夜深了,他眼尾都带着熬夜的红,看上去那样无害,方才的唇枪舌剑仿佛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可是蒋冬至怎么会无害呢?

    他应该继续争吵,他应该继续对她带着管束意味,他应该继续端哥哥的架子,他应该继续讨厌她。

    他对她来说是毒品一样的存在。

    她的指腹又开始泛痒,痒意比之前更甚。

    这使程拾醒愈发烦躁,烦到下意识去摸口袋。

    可是睡衣没有口袋,她的口袋里也一向不会有东西。

    这个认知使得她更烦,心底的郁气毫无发泄口,只得堵在那里横冲直撞,就像被冰封在厚重的水面之下,怎么敲就敲不碎那层冰。

    于是,程拾醒抬手,在挂断键上狠狠一戳。

    通话已结束。

    蒋冬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几个字,莞尔一笑。

    退出和她的聊天框,他才发现陈琪梦刚才给他发了条微信。

    陈梦琪:【所以呢?你追到了吗?就上次你说你喜欢的女生。】

    他撑着床坐起身子,沉思了几秒。

    【你知道时间和陪伴会带给人什么吗?】他打字。

    向来八卦的陈梦琪总是能做到秒回:【什么?】

    占有欲。

    他瞧着对话框里的问句,垂着头,这样想。

    从和谈祝霄打架那天起,他就发现了。

    程拾醒对他有占有欲。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和她截然不同,但在某些方面出奇的相似,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家人”,总会有些共同之处。比如,他把她划在了自己的领域范围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对她有那种卑劣的占有欲,难道她对他就一点点都没有吗?

    不,不会的。

    只不过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利用她的那份占有欲,将它一点一点转化成喜欢。

    蒋冬至突然很想笑。

    他看到了希望。

    于是,他点开了12306,好在最近不是旺季,机票很容易抢到。

    是的,她说对了,他明天没有工作,所有任务今天都做完了。

    他也不是非得这两天出差,只不过是她总是不回家罢了。

    -

    同一时间,程拾醒摁灭了手机,往边上一丢,深呼吸,企图平复心跳。

    可入目,是白色的墙纸,粉色的家具,飘窗上的粉色垫子,抬头,是简约的方形主灯……都是他购入的,模仿着原来她房间的模样,一点一点装修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突然觉得这个房间里到处充满了他的痕迹。

    最后,程拾醒抓起手机,给范茹画拨了个电话。

    范茹画当然没睡,明天没课,她们一整个寝室都是夜猫子。

    “我明天搬家。”电话刚被接通,还未等范茹画“喂”出声,程拾醒便开了口,语气笃定,“等不到后天了。”

    范茹画蒙了一秒。

    “为什么?”她惊讶地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她又意识到什么。阳台门被拉开又合上的轻微动静从话筒里传过来,紧接着程拾醒听见她刻意被压低的嗓音,“跟蒋冬至有关?”

    范茹画很少喊蒋冬至的名字,一般都是“你哥”“你哥”地叫着,提起这三个字总有点不太熟练。

    也正是因为这三个字的出现,程拾醒知道,她应该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嗯。”程拾醒应。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居然让你突然那么坚定?”她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出来,显得尤其严肃,“宝,你之前总跟我说你讨厌他,想早早地买房搬走。可是你的行动上却是,明明早就攒够了首付的钱,但是却迟迟没有动作。”

    “那是因为我不想付房贷,想全款买。而且我想买个地段好点的房子,你知道的,广吴房价很昂贵。”她辩解。

    “……并且,除非闹矛盾,你几乎每天都回家。如果你不想看到他,大可以直接住宿舍。”

    “那是因为在宿舍直播不太方便,会打扰到室友休息。”

    “事实上你可以像现在这样租房子,你早就有那个能力了。”范茹画说,“我不是看不出来,我只是从来不说,从来顺着你的说辞来。而你从来都只跟蒋冬至闹别扭,跟别人向来都是要好就好要断就断,我知道是因为你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他对你来说特别点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人都是有感情的。我只是不理解,你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讨厌他?”

    她沉默了。

    安静的呼吸声在听筒中蔓延。

    好久好久,她张开点唇瓣,握着手机的手指在用力——

    “我们在不该像的地方都太相像了,可是却在可以像的地方截然不同。”

    而酒店里,蒋冬至慢慢悠悠地敲着键盘。

    【所以,我和她才该是最般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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