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郑氏的丧仪办得极其隆重,钟惠霞又是请寺庙大师前来念经,又是整车整车地焚烧香料,整整过了半月才在方士挑选的吉时吉日下葬。

    镇上之人无不对钟慧霞交口称赞,可这些不过是她想让世人看到的。

    离开小镇那日,乌云笼罩,天气溽热难耐,空气湿得能拧出水来,可老天爷偏偏就不下雨。

    饶是一直面露恭谦温良的钟惠霞此时心内也不免有些烦闷,尤其在见到岁穗背上那只洗得泛白的包袱后,终是忍不住露出了稍嫌恶的神色。

    “小娘子,相府乃高门大户,不缺这点家底,不若将它丢了吧?”李管妇忙上前笑道,作势要解她背后的包袱。

    岁穗盈盈抬头,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扫了一眼钟惠霞,随即颔首垂眸,行了一礼,温声道:“李管妇说得是。只是这些都是阿娘在世时留下的诗集,若是被镇上人了捡去,只怕会落人口实,说我‘狼心狗肺,冷漠自私’……我实在怕。”

    李管妇一时语塞,再次打量起岁穗,还是一副怕生胆小的模样。难道她是真的怕名声不好听吗?

    天气实在难耐,钟惠霞急不可耐地上车,不愿再理这点琐事。

    岁穗松了一口气,包袱里头有她常看的医书。

    在快出镇时,马车后出现一道道急切的喊声。

    “穗娘”、“穗娘……”

    闻言,岁穗刚掀起车帘,便有一只小红色棉布制成的佩囊穿过车窗,落在她怀中。

    “路上馋了吃。”还没等她打开,车外男孩一边跑一边喊:“穗娘,我不叫狗蛋儿,我叫厉寒阳,你去了长安,也要记得我名字。”

    岁穗点点头,还是狗蛋儿好记。

    “我会来长安找你的!”

    岁穗低头想了想,趴在车窗上回:“好。”

    马车没有停下,厉寒阳渐渐看着消失的岁穗,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本以为等自己长大就可以上门求娶穗娘,然后一起在江南小镇上悠哉地过着小日子。

    清清淡淡,如水长流,却也是美满如意的一生。

    可穗娘走了。

    她终是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李管妇见岁穗打开佩囊,取出里头蜜枣就要塞入口中时,忙提醒道:“小娘子,外头东西不干净,仔细吃坏了肚子。”

    岁穗懵懂地抬眸,瞧见了李管妇眼中明晃晃的嫌弃,登时明了。

    因为没有高贵的出生,因为穷,所以,是谁都可以踩一脚,所以,连带着他们的真心也是可耻的。

    可他们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呀。

    岁穗脸上挂着笑,手上动作未停,吃完一颗蜜枣,又取出一颗,温柔问:“李管妇要尝尝吗?很甜的。”

    见她眼眸清澈明亮,眨眼睛时,又好像在说“真的很好吃,穗娘没骗你”。

    李管妇心里不禁涌起酸楚,经过这一月相处,她发现这孩子太过朴实且太憨笨了,等回了吃人的相府,又怎么能活得长呢。

    她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主君官任尚书省从二品右仆射,府中且无嫡系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小娘子此番回了长安,只会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等着,更不会短了小娘子的吃用,以前的事该忘的就忘了罢。”

    是忘了父亲的抛弃,还是忘了父亲的残忍?

    岁穗唇瓣微动,最终没说什么,恹恹地趴在李管妇腿上闭目养神。

    如今孤苦无依,此番去长安,说得好听是认祖归宗,可前路是福是祸却未可知。

    *

    岁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扬州,可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大海的波澜壮阔,高山的巍峨挺拔......便已到了长安城外东侧的春明门前。

    此时恰是正午,日头毒辣,城门前排着一群将要进城的人,正等着一一核验身份。有个眼尖的门吏远远瞧见了熟悉的犊车和马夫,忙命人驱赶闲杂人等,净街清道以待姜相府车马。

    岁穗掀起车帘,不解地瞧着。

    为了提点岁穗,钟惠霞安排李管妇与她同乘一辆车。李管妇微颔首,耐心解释:“姜府犊车可在京兆府二十县自在行走,无需勘验公验过所,这是圣人给主君的隆恩呢。”

    岁穗杏眼睁大,有些惊讶。

    阿娘说,她的阿耶是当朝宰相,却不知她的阿耶权势滔天。

    李管妇瞧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道:“圣上的恩赏可不止这些。长安城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围墙围住,吃住玩乐等等都在坊里头,不似地脊民贫的小镇。小娘子今后住的府邸就位于平康坊,过了春明门直行便到,无需转弯。”

    这一路来两人虽聊得不多,但李管妇渐渐地对眼前稚拙的女孩放下了戒心,只要女孩开口,她多少会回一些话,不过真假参半。

    见岁穗一脸茫然,她继续道:“平康坊位于皇城脚下,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繁华地,其东侧毗邻东市,西侧更是大唐朝最高学府——国子监,即便是皇亲贵胄想在平康坊买处宅院,也难得很。”

    李管妇饮了口茶润了嗓子,“毕竟当朝王皇后的堂兄王相公、有戎马战功的荣国公等都只能住在位于平康坊南侧的宣阳坊。”

    荣国公。

    岁穗攥紧怀中包袱。

    阿娘和荣国公的冯夫人到底有何渊源,为何冯夫人的贴身玉佩会在阿娘这?

    “小娘子,到了。”

    李管妇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岁穗踩着马凳下车,小心翼翼地跟在钟惠霞身后。

    抬眸望去,入目处是雕楣朱门,门下有两棵对称的梧桐树,郁郁葱葱,门前列着十二把长戟,庄重威严,眼风往四周一扫,高墙苍瓦,里头只怕有十进之深。

    朱门洞开,走出一排排低眉垂首的仆人,不见姜相公姜维身影。

    岁穗承认,她当时对门后即将出现的身影有着难以言明的期许,后来回想,幸好那份期许没能实现。

    踏入正门,可见朱甍碧瓦的中堂,堂前庭院中站着一排恭肃严整的门生故吏。

    还未来得及细看,李管妇便低声道:“这是主君处理政事之所,女眷孩童不可乱入。”

    岁穗乖巧点头,牵着李管妇的手,穿过游廊厢房,进入内宅。

    内宅不似外宅轩峻壮丽、井然有序,所过之处悉皆小巧别致,树木山石随处皆在,并不若她想象中的满地金银,奢华无度。

    相府很大,岁穗独享一进院,有耳房,小厨房,且离正房极近,步行约一盏茶功夫。

    岁穗进屋后便有仆妇抬了热水进来,李管妇给她精心梳洗打扮完后,已是快用晚膳的时辰。

    “小娘子,夫人命奴带小娘子前往正房用膳。”

    进来的奴婢梳着双鬟髻,身着淡绿色齐胸襦裙,恭敬地朝岁穗行礼。

    走出房门前,岁穗回头,朝李管妇行了一礼,“备荷关照,穗娘,铭戢五内。”

    声音温和,带着糯糯的扬州腔调。

    李管妇一僵,脸色并不自然,端详着岁穗小小背影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往后罩房而去。

    *

    岁穗方进房时,便见屋内翠绕珠围,坐满了姜家人。

    姜家并非簪缨世家,往上十代皆未出过三品以上的高官,如今姜维成了宰相,倒是让姜母在世家豪族林立的长安扬眉吐气了一把。

    美中不足的是姜维膝下无子。

    就在姜母一直劝他在二房或三房中选个孩子过继到膝下时,姜维才道出自己有一私生女。

    岁穗跪下,给坐在最上头的姜母磕头,“穗娘拜见祖母,祝祖母身体康健,福寿无疆。”

    经过李管妇教导和妆扮,此时的岁穗不再土里土气,看人时一双眼睛清澈盈润,细碎的霞光落在她身上,更显得乖巧安宁,落落大方。

    只是吐字时带着乡土之气,长安话说得不那么地道,无不提醒着她不堪的过往。

    鬓发如银的老夫人长吁一声,若非郑氏黑心肝,姜家的至亲骨肉也不至于流落在外,心中想着不禁大哭起来。

    房中众人察言观色,纷纷掩面涕泣。

    在钟惠霞劝解住后,老夫人搂着软乎乎的岁穗,“你受苦了。”

    过往十年,她其实没受过苦,阿娘也没拿各种条条框框约束她,更不曾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看着老夫人眼中的怜悯,她眉眼流淌着温和的笑,至少目前,老夫人应该是真心疼惜她的吧。

    老夫人见状,内心赞许,笑道:“跟大郎一般讨喜。”

    她的三个儿子中,就数姜维聪慧过人,且长得英姿勃发,玉树临风。

    众人跟着一起夸。

    “难得见母亲如此高兴。”

    随着屏风后走出一道修长身影,屋内登时鸦雀无声,在坐众人皆站起身行礼。

    一路上,岁穗想过无数个重逢的场景,不外是撒泼打诨、痛哭流涕、大骂抱怨,也兴许是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下,因着她的阿爷权倾朝野,她不能像以前镇上隔壁许家春娘那般搂着父亲大腿撒娇。

    可当见到俊美的姜维后,岁穗愣了,她忽然明白阿娘为何愿意无媒苟合了,三十六岁的姜维依然丰神俊朗。

    朝老夫人行礼后,姜维十分自然地抱过岁穗,对众人笑道:“今日府上再添一位娘子,她名叫.....”

    姜维低头,目光落在岁穗脸上,“你原先叫什么名字?”

    “郑,岁,穗。”岁穗心跳得极快,说话时一顿一顿,显得舌笨口拙。

    姜维沉吟片刻,温和笑道:“麦穗两歧,岁岁平安,芸娘很爱你。既如此,你便还是按原名,就叫姜岁穗。”

    如此云淡风轻地提起阿娘,岁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阿爷没有忘记阿娘,却也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

    可她的阿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你的阿爷才高八斗,英俊潇洒,是她这辈子见过得最好的男人。

    岁穗感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悉数退去,众人转而望向钟惠霞,神色各异。

    钟惠霞面上依然保持着微笑,直到宴席结束,都不见怒色。

    不愧是当朝钟贵妃亲妹。

    宴席结束后,姜维牵着岁穗和钟惠霞一道去了祠堂祭拜祖先。

    香烟袅袅,烛火摇曳。

    “今姜维携吾儿姜岁穗认祖归宗,吾姜氏虽出自蚕农,可历四世终达鼎盛,今姜维位列尚书省右仆射,跻身长安名门之列,不负祖荫,光耀门楣。今拜求诸位先祖,庇佑吾儿姜岁穗,庇佑姜氏。”

    岁穗听着姜维威严庄重的声音,眼角湿润。若不是保持着最后一丝警惕,她差点就要父慈子孝,原谅父亲对阿娘的伤害了。

    一旁钟惠霞静静听着,全程温柔体贴,直到回到正房,姜维让她安排岁穗一月后进梧桐学院后,脸色终于绷不住了。

    长安私塾遍地,可只收男子入学,有些达官贵族虽会安排女子读书识字,可也只是在族中设学堂,请先生进府授课,教授的知识又以修身养性为主。

    更何况梧桐书院是长安最有名的私塾,由大儒陆彦创立,且书院的先生们也都是饱学之士,是名门世家挤破了脑袋都想去的地方。

    他这分明是要冒天下之大韪,培养姜岁穗为姜家继承人。

    她道:“大郎曾答应过妾,会收铭郎为义子,与穗娘缔结婚约,且等他长大后接管姜府,可还作数?”

    十年前她冒着被抄家的危险从长宁公主手下新科进士的姜维,可不是为了浓情蜜意。

    姜维见钟惠霞发怒,却不生气,只温和笑着:“自然作数。”

    “可我说的是一同接管。”

    男人声音依然温润,可屋内氛围却愈发阴冷压抑,连带着门外反折回的岁穗也浑身汗毛直立。

    此时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她身上,令她无法动弹,恐惧感无由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姜相到底还是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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