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出殡那日,送葬家眷皆是面色暗郁。遗孀孝布下的发鬓灰白,气色萧索步履浮泛,眼里死气沉沉。

    今日清明扫坟,老刘妻子如旧形销骨立,精气神却是肉眼可见的振作许多,面上泛着红润色泽。

    “神女,是你吗?”

    隔着一湾溪水,老刘妻子眯着眼,认出对岸正定然望着自己少女。

    加快脚程踱过小桥,老刘妻子站定在戚岁和面前,眉宇间的悲戚纹路淡去,再见戚岁和她显然欢喜。

    戚岁和失笑重申:“顾大娘,上次我说了的,叫神女我可担待不起,您叫我岁和就行了。”

    身为老刘的妻子,顾大娘对作怪邪祟恨之入骨,她同丈夫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亲眼见夫家棺椁沉坑埋土,她哭昏在墓地上。

    再醒来已是酉时,儿子说山上道门派了人来查明真相,村里早早宵禁不允走动,村长说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变有结果。

    她一夜难眠,等鸡鸣啼上云霄,她也起身翘首以望。

    天际初现曙色,顾大娘听见院门轻响,她急忙开门。

    带来消息的人正是戚岁和。

    顾大娘从戚岁和口中得知邪祟是何陵鬼魂时又惊又悔。

    她絮絮叨叨跟戚岁和说着早些年的事,那时老刘身强体壮,干屠宰生意,见何陵苦苦支撑,时常拿猪下水等边角料接济。

    何陵知恩图报,自家发迹后不忘给他家送来丰厚财帛作为答谢,那时猪瘟盛行,老刘家病死几头猪,生意也一落千丈,损失惨重,日子过得拮据,何陵这一份谢礼就如雪中送炭,解了刘家的燃眉之急。

    顾大娘的儿子当时正在年轻气盛,心比天高的时候,他不愿接过老刘衣钵做个成日滂臭的杀猪佬,可手上又无一技之长,也同村人一样眼红何陵的赌技,同何陵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妄想挟恩图报。

    何陵自是拒绝,他苦苦劝诫,那说服得了一意孤行的人,见劝导无果,何陵摇头长叹,老刘回家得知儿子强人所难,扇了儿子一巴掌,面容羞愧地道歉送别何陵。

    却不想儿子心魔已生,竟偷偷拿着何陵送的钱财拿去赌,不仅输尽钱财,家里的地也被抵押出去。

    老刘一气之下打断了儿子的一只右手,又厚着脸皮去求何陵教教他如何翻盘。

    何陵自是不肯,被怒气冲昏头的老刘口不择言,骂何陵气量小,当初他帮了快饿死的他们三兄弟,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何陵只舍得拿一星半点来报恩,对真山穷水尽见死不救,何陵无言心寒。

    两家不算交恶,但也不再往来,后来何陵不计前嫌亲自给他家送来鸡鸭禽苗,关系才有所缓和。

    老刘好面子,怕儿子赌输家产被人当作谈资,何陵就也帮忙瞒着,外人只以为是老刘遭奸人欺骗丢了地。

    有这般前因后果,顾大娘得知闹得村庄鸡犬不宁的是何陵时,心里的恨意散了大半,她和老刘也听其他人说过何陵死的蹊跷,可他们尚且自顾不暇,哪有功夫自寻烦恼。

    戚岁和听了其中如此渊源,将何陵托她转达的话带到。

    何陵随黑白无常离去之前,同戚岁和说他害何进七魄俱裂,神志不清,失足落水而亡,痛快是大过心哀的。

    冤有头债有主,老刘的死并非他意,可老刘气急攻心同他脱不了干系,他是有罪的。

    斯人已逝,何陵无起死回生之能,可他想着能补偿一点是一点,日后若是同老刘有缘在阴曹地府见面,也不至于尽是怨恨。

    戚岁和把手上的包袱交给顾大娘,里边是何陵埋在老宅地下的银两和一份地契。

    “岁和姑娘,既然你不愿我叫你神女我便不叫,可在我心里你永远担待起,真的多亏有你。”

    顾大娘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坟堆,眉眼温柔,“前些日子,老刘给我托梦了,说他在地下过得挺好,也见着何陵了,两人还逛了鬼市,喝了酒,他说让我和孩子好好过活。”

    *

    几人走到清水镇的东郊,憋了好久的李吉元跟在戚岁和身后,阴阳怪气道:“神女殿下,我们走路去黎溪?”

    戚岁和眸子自远处在春光里骋足青野的人影收回,挪到李吉元脸上,平平道:“踏青时节,两地沿途风景挺美,师兄若是想走过去也不是不行。”

    李吉元愤愤,“师妹,你当真听不懂人话?”

    稚奴立刻挡在戚岁和身前,护犊子般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吉元。

    即使李吉元尖酸刻薄的话语压得低,凌谙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淡声道:“师兄,敬人者人恒敬之,说话亦是如此,你不好好说话,无人听懂也很正常。”

    “凌音你……”

    “谙,”戚岁和遽然打断李吉元,眼神笔直冷淡,“师兄,你也不是不谙世事,大字不识的稚童,不会说话真没人把你当哑巴。”

    “你…我…”李吉元气结,唇瓣哆嗦两下,悻悻闭嘴。

    戚岁和不再理睬李吉元,轻拉了下稚奴的衣袖,低首从乾坤袋里拿出舆图,摊在草地上,指着望胥山和黎溪郡两地道:“望胥山在青州之东,青州西邻黎溪郡,两地的路途不近也不远。”

    “过些时日,新掌门应该定下,佰画坊的内情又复杂,事情早些解决的好,”戚岁和说,“我们路上别耽搁太久。”

    李吉元心里余留闷气,说话硬声硬气的,倒是没找茬,“我也是这么想的,待会儿我们找一处无人之地,以灵力结阵催动长老们给的遁灵符,不消半刻钟就能到金邡镇。”

    稚奴皱着眉摇头,比划道:“可遁灵符总共就三枚,用在这上边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遁灵符现在还用不得,要为日后做打算。”凌谙看着舆图,“两地不近不远,天气好了些,御剑飞行如何?御剑四个时辰,申末时分可抵达。”

    李吉元没意见,“也行。”

    “我也这般打算,”戚岁和收起舆图,“那我们出发吧。”

    背靠旭日东升的方向,一路向西去黎溪,飞行四个时辰,一带黯淡云影下,一座高大的城池遥遥在望。

    戚岁和说:“前方就是黎溪郡了,我们找处地方落地。”

    四人在城外一处山坡落下,向城门走去,高大城墙坚固厚实,外敞的大门上方镌刻着“黎溪”二字。

    戚岁和见稚奴和李吉元发蔫,“驭气四个时辰想必大家都累了,我们先找出地方吃点东西歇会儿?”

    李吉元有气无力道:“我还在辟谷期。”

    凌谙看了眼李吉元,“那我们先找处客栈,师兄先歇下,我们三人出来吃些东西。”

    语气和神色分明正常,可李吉元总觉得凌谙黑沉沉的目光带了道不明的压迫,压下心中烦躁:“不必这么麻烦了,还是先吃东西吧,我看稚奴师妹也饿了,我虽然辟谷,也想吃些茯苓、酥汤补气。”

    戚岁和笑了笑,“那便先安五脏庙吧。”

    黎溪郡城内的繁荣景致同青州别无二致,随处可见的河道,船家穿梭期间,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硬要说出不同,那该是黎溪郡的人们穿着普遍比青州人更大胆,衣着斑斓,款式豪放。

    这点当地特色刺激戚岁和记起儿时同父亲在去往望胥山的路上,也曾在黎溪郡有过短暂的落脚停留。

    路边建筑变化许多,同模糊记忆对照判若两地,行过半条街,在依傍河道处,戚岁和看中一家酒楼,抬脚走了进去。

    酒楼一楼大堂的坐上大多有人,戚岁和看定夹缝中空出的桌子,果断问酒保要了。

    小二递上菜单,“客官,您看点些什么?”

    戚岁和了解稚奴和凌谙的口味,征询过后点了红烧鲥鱼、炉焙鸡、鳝丝烩面、长庚菜几道。

    李吉元单独点了份山药羹和茯苓酥。

    等上菜的间隙,戚岁和无意听到“佰画坊”三字登时来了精神,竖着耳朵听不明白就主动搭讪道:“两位大哥,听你们说这佰画坊近日有大事。”

    相谈甚欢的两人兀被插入一道人声,络腮胡子眉心一皱,看到面容姣好的小姑娘一双亮眸溢满好奇望向自己。

    “是啊,小姑娘,”络腮胡打量一圈,见戚岁和一行人气宇非凡,不似本地面孔,猜道:“想必你们也是外地来的吧。”

    “大哥好眼力,”戚岁和笑脸称赞,信口胡诌道:“实不相瞒,我们自信都而来,我家公子听闻这黎溪郡佰画坊的姑娘国色天香,这几日有佰画坊的花台盛宴,特来瞧瞧。”

    络腮胡子大哥一脸果然没错,一粒花生米丢进口中,嚼的咯吱作响,眼神巡过四周,慢道:“这楼中大多数人同你们一样,都奔着佰画坊一年里第二盛大的春日花台去的。”

    “春日花台是第二盛大?烦请大哥告诉我这第一盛大是?”

    “这第一盛大的自然是夏至日的金蝉宴。”

    戚岁和问:“两者有何不同?”

    络腮胡生动起了譬喻,“其实这春日花台还有个名字叫生蟾宴,简单来说就是金蟾宴是旧美人展和新丑女展,像这清明暮春时节田洼里蟾蜍下卵,那些入坊丑女经由神医雕琢,到夏至金蝉出壳之时,也是她们亮相之日,金蝉宴是验收成果,自然更为盛大。”

    戚岁和一脸恍悟,继续旁敲侧击:“听说前些日子,朝廷下察佰画坊,佰画坊坊主都被抓去了,如今当真无事了?”

    络腮胡大哥手抚美髯,嘴角微微上扬提点友人,“韦兄,这其中详情,你知晓更多。”

    另一位高颧骨大哥不如络腮胡健谈,言简意赅道:“暂无大碍,就连亲王护着的妾室也重回佰画坊了。”

    络腮胡好奇,“你说这贵人当真动了心?要人殉,却特意放了妾。”

    “谁又晓得呢?”

    裕亲王昏迷几日,奄奄一息尚存,吩咐王妃好生操办丧事,甚至惨无人道地提出以生人殉葬的要求。

    按理来说,人殉当效仿旧例,以得宠的妾和奴仆活埋为其陪葬,可裕亲王不舍夺爱妾性命,遗言申明他的病同妾无关,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地伤害她,甚至丝毫不顾王妃颜面,为妾拟了份放妻书。

    此等罔顾礼法的遗嘱,本不该理会,可皇帝念及旧情,将遗言写成皇旨圣意,王妃不得不一一照办。

    哪成想这得了自由身的妾又自行重回佰画坊,更令人纳闷的是,明知是那妾给佰画坊引来无端祸端,坊主仍欣然接纳她的重归。

    高颧骨又说:“其实要我说,朝廷这就是欲加之罪,佰画坊被赎身的女子又非她林漫芜一人,前边几个有夫妻和美的,有女子先病死的,也有两人都死的,天道无常,造化弄人,怎么就裕亲王病了,就死的蹊跷,是这弱女子所致?”

    “韦兄说的在理。”络腮胡说,“这佰画坊也是该好好冲喜。”

    廷尉重重审判考察,佰画坊无所异常,无错可判,事到如今,停业一月有余的佰画坊重新开业,为酬神洗去晦气,对外宣称这次的春日花台会比以往都要隆重。

    高颧骨想起一件重要事,询问道:“我听玉面婢说,春日花台的宴帖早就一售而空,你们可有抢到?”

    戚岁和一怔,片晌之后,微微笑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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