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谙,你,你放开我。”

    手腕窦地被紧紧扣住,潮湿挣脱松枝洒落手背,一股子沁凉。

    冰丝丝的露水淌着虎口与细腕相抵的沟壑间逐渐灼热。

    凌谙终于醒过神,松开手。

    温热柔软还在指腹温存,指节无所适从地曲了曲。

    戚岁和一脸莫名其妙,“方才魔怔了?”

    凌谙抿了抿唇,语含歉意,“走神了,是我失礼,师姐勿怪。”

    “不怪不怪,我又不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

    凌谙温声问道:“师姐你来这后山是来找我的?”

    戚岁和环顾四周,青翠春色里白雾余袅,稀薄晨曦如金色流动,自是一幅绝美天然画卷,人迹是寥落的,反问道:“我不是来找你,还能找谁?”

    凌谙被问的语塞,微微启唇,终究没说什么。

    戚岁和也不管他欲言又止为何,径自将松枝塞进他手里,“帮我拿下。”

    凌谙接过泛着新绿的松枝,看她自腰间拿出一封纸函。

    "师父让我给你送这个,是佰画坊的一些情况。"

    凌谙明白戚岁和来这后山找他是为了这封讯息的送达,微微颔首,“谢谢师姐。”

    下后山的路只有一条,两人相伴而行,聊着佰画坊的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一处分岔口。

    戚岁和往清风殿的方向去,身旁落下一道声音。

    “师姐,我需看望忍冬姨,将松露带去,暂不回殿。”

    “忍冬姨?”戚岁和重复一句,惊喜道:“我也好就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吗?”

    凌谙咽下呼之欲出的“就此别过”,回答道:“她还好。”

    “我能跟你去看看她。”

    凌谙自然不会拒绝,舍去左边的石板小径,两人往右边稍显破落的小道去。

    这条路通向的是一片废弃荒凉的宫殿群,走的人极少。

    戚岁和小时候常来,自她与凌谙闹得不愉快,之后随师父下山,就再也没来过了。

    春风和畅,路边瀑布般倾泻的绿色枝条上黄色的迎春花一簇簇点缀,蜂蝶围在上边嗡鸣打转。

    今后会长得张牙舞爪,和人同高的杂草此时也只匍匐在地,嫩绿一片。

    两人走着走着就行至一处小桥。

    桥虽小却古,长不过三丈,石壁斑驳蔓着青苔,桥面上零星散落着花瓣,不见腐叶,想来是有人经常清扫。

    花瓣是桥上杏树落的,杏树根系埋在桥头土里,树身却倾斜探向桥心,远看甚是奇异,仿佛树与桥嵌生一体。

    戚岁和些许意外这株杏树生长得如此迅疾,十载不过的树龄,茎干粗壮的像是历经几十载。

    不过仔细想想又不足为奇,毕竟这树并非普通杏树,是她七岁那年从江赁吾那截胡的生辰礼,原是江赁吾特向喜爱与花草打交道的莙渊掌门要来的树苗,打算栽于自家院中。

    胥山之上杏树遍野,唯独荒殿这块不见一株。

    戚岁和儿时喜与凌谙在桥上玩,见了杏树苗这才动了心思,想栽在桥边,这样几年后便能背躺小桥,仰面是花。

    山上轻寒渐退,风拂树梢,杏花纷落扑簌簌地落在桥下溪面,聚成一团随细流蜿蜒向前。

    戚岁和不由地侧首看了凌谙一眼。

    “怎么了?”

    凌谙觉察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偏过头问戚岁和。

    戚岁和指着他身后,“那些都是你后来挂的?”

    凌谙心一坠,无需回望便知她问的是那树冠上三两系着的红色丝带。

    他面上维持平常,“嗯。”

    戚岁和倒不知道说些什么,自七岁小满之时一起栽下这棵树,两人十分爱护,给树以节气命名为小满。

    中清台大殿的古树常被善男信女系红布带,信者认为古树有灵能生树精,以红丝带束之能将树精留在本体,以守护一方安宁,何况是生在望胥之巅,日夜享香火滋养的灵树。

    戚岁和小时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觉得系满红丝带的树很好看,系的越多世人仿佛就愈发重视。

    她撑着腰信誓旦旦和凌谙说以后要给小满系满红丝带。

    惭愧的是若非今日故地重游,戚岁和几乎忘却当年说过的话。

    低头想着心事,直到陈漆凋落的木门跃入视线,漫游的思绪才拉回正轨。

    约莫是听见门外声响,里边动静不止,门板微动有扒门声,一声声急促的嘤声钻过门缝传来。

    戚岁和眉眼一弯,声音柔和地安抚忍冬。

    凌谙甫一开门,一抹白色蹭了过来。

    是一只非通体雪白的白狐,脸上生着对称的灰褐纹路,毛绒蓬松的尾巴尖一点黑色。

    “忍冬姨姨,你还记得我吗?”

    忍冬光顾着同自己熟悉的味道打交道,这会儿才注意到凌谙身边跟着一少女。

    除了凌谙,她很少接触人,陌生的声音和气味侵入领地,她下意识地戒备,身上的毛微竖,喉口发着含混的威胁声音。

    料想时间久远,忍冬大抵忘了自己,戚岁和些微失落,“看来是不记得我了。”

    凌谙低眸看她羽睫微垂,“她记性向来不是很好,你也知道的。”

    说起忍冬的忘性大,戚岁和不禁想起当年许多人笑忍冬,说观其牙口应是只老狐狸,可身为民间崇拜的五大仙之一,忍冬半点成精的征兆都无,性情胆小,身无长物。

    唯独算的上天赋异禀的一点被人笑侃为老不正经,只因这狐狸分明年迈却有奶水。

    凌谙便是被这狐狸奶水喂大的,他亲缘浅,自小鲜有亲人呵护,记忆中第一份温情就是忍冬狐狸给的,因而他尊称忍冬一声“姨姨”。

    这等认畜生为姨娘的行径,兼之凌谙的废柴之身,众人皆笑凌谙愚钝就是喝笨狐狸奶喝的。

    戚岁和印象中的盘选,凌谙因资质差落选,本该打发下山或是派去中青台做个普通道人。

    为撇清关系,莙渊掌门于私生子谣言最盛之时公然告知凌谙非他所生,是他在一片忍冬藤下捡来的,当时那狐狸正给他喂着奶,他的生身父母不详,身份不明。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既救凌谙,即便凌谙做弟子尚不够格,可这孩子性情沉稳,留做采露童子未尝不可。

    再后来,凌谙十岁那年因偷盗灵丹触犯门规被人告状,险些被逐出望胥山,还是失主童谐长老以德报怨,既往不咎还破例收他为徒。

    戚岁和初闻童谐长老丹室失窃,凌谙是贼人时是打死不信的。

    她印象里的凌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胆子比鼠小,哪敢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审判那日,练功跌伤腿的戚岁和趴在清风殿院里的小石几上,从太阳东升等到日落西山,终于看见白发飘飘的步轻湖提步迈入殿中,身后跟着一道小小身影。

    凌谙偷药是真,可童谐得知他偷还灵丹是为了救濒死的忍冬狐狸,颇为感动,不但不追究过错,还力排众议将凌谙这个受尽嘲笑与轻怠的“废物”收为门徒。

    凌谙的拜师礼就在童谐领他入童谐殿的那晚,戚岁和行走不便,清风抱着她去旁证。

    童谐认下凌谙这个弟子,知道他历来与狐狸蜗居在后山的荒殿,准许凌谙带忍冬入住童谐殿。

    忍冬被带进殿里,童谐想起凌谙偷还灵丹是为救它,自然好生查看一番,还灵丹是他下了血本和精力制成的,半年才得两颗,一下都入这狐狸腹中,肉痛之余惊异于忍冬得此好药仅是痊愈,体内的精气依旧干涸,全然不似食用过两颗还灵丹该有的模样。

    步轻湖笑说凌谙识货,一偷就偷到丹室里最珍贵的。

    单论起死回生的疗效,还灵丹难称珍贵之最,它的珍稀在于若是修为者服用能补足精血,增进修为。

    可忍冬的情况确乎应了“笨狐狸”三字,毫无天赋潜能。

    *

    三日很快过去,出行之日正逢清明。

    紫阳殿内,中清派几位长老嘱咐戚岁和几人诸多事宜,交予一些有异用神功的法物宝器,便派遣上路。

    宝物同行李一齐收入乾坤袋,几人轻装出行。

    刚下山,隐约几滴湿意落在脸上,戚岁和仰脸想确认天气,视野里灰白天空被天青匀色的半纸伞面替去。

    戚岁和转过脸,正中一双乌黑眸底。

    “下雨了,给你伞。”

    淅沥雨丝窸窣伞面,雨珠缀在桐油纸上。

    “谢谢。”

    接过伞柄,戚岁和摸到一小片沁骨微凉,低眼一看是块跳着流苏的菡萏玉坠,似是儿时在拾芥阁看到的那枚。

    戚岁和刚欲问话,凌谙已撤出伞下。

    一旁的稚奴打乾坤袋里掏出御雨戴笠正要给戚岁和,只见她手上撑好一把油伞,又麻利把东西收好,跟着挤到伞下。

    “这伞好看。”

    戚岁和读懂稚奴手语,同她一起打量穿绕伞骨三千洞的六色丝线,挽唇笑了笑,目光投向村庄山野忽地顿住。

    霏霏雨雾中,小小山包肆野矗立,南茼蒿擎着淡黄小花漫布其中,有些小丘生满杂草,有的被捯饬得干净,丘上顶着几株春日时新的花,最多的还是白花,一些墓碑前放置了清酒艾粿等祭品。

    戚岁和驻足并非看花,是她认得那坟包之间行走的挎篮妇人,正是老刘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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