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枫晓通过了梁桓宇的好友申请，梁桓宇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打听到了陈漾现在的位置。
枫晓二话不说放下笔，拎起书包，对李珍道：“妈妈，我出去一趟！”
不知道梁桓宇使了什么手段，从哪里打听到陈漾妈妈的病房，据说他妈妈从ICU转出来三天了，期间陈漾一直陪在身边。
“待会不该说的话别说，我们就假装路过看看他。”
“拜托，什么事情能假装路过病房VIP区啊，你平时脑子那么厉害，现在也变傻了？”梁桓宇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人在担心的情况下真的会出差错啊，她决赛做实验的时候拿尺子的手都不抖一下，现在竟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紧，连说话都十分困难。
枫晓假装咳了两声，“那怎么办？”
“你声音怎么在抖？”
“我不太喜欢医院。”枫晓找了个很烂但又合乎情理的理由。
“别怕，停尸房在地下呢。”梁桓宇以为她怕鬼，好声安慰，“待会咱们就实话实说，我们两个可是他最好的朋友，来看他他就烧香拜佛去吧。”
“有道理。”他们又不是做贼，用不着心虚。
枫晓调整了一下呼吸，在志愿者的引路下，两人刚出电梯，就在拐角处，她看见一间病房外面，站着一位衣着得体气质优雅的六七十岁的女人。
盘着银发，脖子上挂着一串正圆极光珍珠项链，腕上一只翡翠镯，手里捏着佛珠手串，淡雅、宁静，就好似一尊慈祥的玉佛。
她缓缓开口，对旁边的男孩说：“医生说你妈情况不乐观，大概是快不行了，我跟你爷爷决定不让她再这世间受罪，人活一生，干干净净的来就干干净净地走吧，要是她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身上插那么多根管子，没一处好地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的。”
她深深叹了口气，“没想到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到头来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跟你爷爷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做的最糊涂的决定就是当时她闹脾气要嫁给你爸的时候，对她放狠话，说嫁出去就再也别回来，没想到后面真一语成谶。下葬那天你就别来了，她看见你又该想到你爸了，我跟你爷爷累了，只想安度晚年，我们养了你十年，已经仁至义尽，后半辈子就去你爸那吧，他会对你好的，别来打扰我们清静了，人老了，就受不了刺激。”
医院的走廊飘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枫晓不喜欢这股味道，她浑身都对医院二字充满着抗拒，总觉得里面混杂着尸体的味道。
枫晓小的时候食物中毒，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那时李珍和枫仰常还没离婚，感情比现在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安排她住进了一间双人间，高堂素壁，明窗净几，白纱窗帘清雅宁静，窗台上放着透明瓶盏，插满了用纸折成的五颜六色的鲜花。
旁边躺了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听说是得了尿毒症，晚期，但人很乐观，说等病好了要回家给妈妈做他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枫晓从他那学会了用纸叠各种各样的花朵，拿胶水沾好它的“叶子”，再插入花瓶里，护士姐姐说他们两个心灵手巧，以后可以拿去街上卖手工。
那时候枫晓对医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庄严美好的印象，可在她出院的前一天晚上，男孩病情突然恶化，没有熬过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就去世了。
昨天还跟她畅谈未来理想的生命，今日便似昙花一现，生命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纸折成的鲜花永不凋零，但生命不是。
“这臭老太婆！”梁桓宇气得想冲上去和她理论，枫晓眼疾手快死死擒住了他的手臂，把人拉了回来。
“你疯了？！讲义气也要挑时候，现在出去算什么？你以为你是梁山一百零八好汉之一？对方是陈漾奶奶，你是什么，你有血缘关系吗？你是他亲人吗？你有什么立场说人家？”
梁桓宇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枫晓深吸了口气，她觉得脑子现在有点晕，但仍克制自己，保留她残余的最后一丝冷静，“逞英雄的前提是有能力兜底，不是年轻冲动就可以算英雄的，现在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让他更加难堪，我们去一旁等。”
她颓然地坐在休息区，觉得自己像个撑不起场面的胆小鬼。
一直以为她对自己持有的冷静都十分骄傲，她坚信冲动是魔鬼，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只要能维持大局的和谐，中途吃点苦咽点委屈不算什么，但有时候理性也会湮灭情感让人变成一个逃兵，而冲动反倒成了嘉奖的英雄。
女侠枫晓变成了逃兵枫晓。
梁桓宇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了句抱歉。
“我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腔孤勇，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但往往小说里这类人死得最早，结局凄凉啊。”梁桓宇摸了摸鼻子，小麦肤色上浮现一层难堪的粉红。
“不，你不用跟我道歉，是我太畏手畏脚了。”枫晓随手从买的水果篮里拿了个苹果，清脆地咬上一口。
梁桓宇好心提醒：“你不洗苹果啊。”
“没关系，我们在医院。”
没想到冲动还挺爽的，她把刚才没发泄出来的情绪灌注到一颗无辜的苹果上，然后心中如是想。
她也真是窝囊，不敢对人说狠话，只能对苹果说，我就不洗，你有本事毒死我不成？就算你有毒我也不怕，我在的可是三甲医院，身边全是顶尖的大佬，肯定能救我一命。
“那给我也拿一颗。”
“里面好像总共才三个。”
“不是还有香蕉梨子吗，够他吃了。”
他们忘了水果篮又不是给陈漾吃的，是给陈漾妈妈的。但人会下意识偏向人群里自己更在意的那一个，虽然有些大不敬，不过枫晓发誓她和梁桓宇绝对没有恶意，只是事实就是她更在意陈漾的感受，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陈漾的心情。
“刚才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他难过，要是我们冲了出去，他还得考虑我们两个，太累了，他应该放松一会。”
“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很庆幸跟我一起来的是你而不是别人，否则现在这里一定乱成一锅粥了。”
“没想到人生关键时刻我居然当了逃兵。”
别这样想，梁桓宇两腿一伸，脑袋仰着天花板，不高，站起来伸手就碰得到。
“你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有勇有谋的枫晓女侠，一直都是。”
在我心里也是。
不过朋友间也就不说这种肉麻的话了，梁桓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苦笑，真是，他的两位好友，挚友，怎么一个比一个妖孽啊。
后来他们两个还是没跟陈漾见面，把果篮交给了护士站值班的姐姐，麻烦她帮忙送到病房。
枫晓在里面夹了封信件，流光若梦烫金系列的信封和信纸，是她晚上写完作业后熬夜准备，专门给陈漾的，她修修改改，总觉得字写得别别扭扭，要么就是多写了一个字或少写了个字，措辞千百遍，信纸浪费了一大把，最后在信封上写着“陈漾收”三个”大字才算圆满完成。
陈漾返校那天距离冬令营结束已经过去一周。
周三这天，康兴锋和李巾帼分别找他谈了话，内容大家都猜得到，无非就是为了保送、加降分优惠或自主招生考虑要不要再来一年竞赛。
天色微凉，枫晓和江柳从厕所出来，洗完手冻得两手直发抖。
“学校要是什么时候能供应热水就好了，太冷了，你看我手都红了。”
“我怎么发现你手好像肿了一些？热胀冷缩的话冬天不应该更细吗？”
江柳说：“你是想说我胖了吗？”
枫晓脑筋一转，急忙找补：“我的意思是要注意防寒，尤其是冬天，别生冻疮了。”
两个人笑着回教室，刚踏进门，发现教室此时异常地热闹。
“怎么了这是？平时死气沉沉的，今天都嚷嚷着在做什么呀？”枫晓好奇地凑了过去。
黑秋吧说：“我们在替陈漾捐款呢，你要不要来点？也算献爱心了。”
“捐款？”枫晓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搞什么？”
她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把黑秋吧吓了一大跳，眼神忽闪着，哆哆嗦嗦道：“就、就邓子凯不是说陈漾家里出事了吗，我想着大家都是同学，也算尽点同门之宜，表示一下关心啊。”
“说什么了？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是想要告诉全世界你们在做好事，给你买颁个奖吗？”
教室里早就乱成了一壶浆糊，有人听了就不太乐意了，“喂，我们是听邓子凯说陈漾他妈妈去世了，他家那边都不要他，他现在无家可归，平时大家也算和睦相处，我们做同学的不能做什么，只能捐点零花钱，枫晓你这样说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枫晓二话不说，冲上去把募捐箱一把从黑秋吧怀里夺了过来，黑秋吧还想说什么，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却被枫晓一个眼神把所有到嘴边的狡辩硬生生的都被逼回了肚子里。
江柳担心地说：“枫晓，那个其实大家都是好心，你别闹了，大不了就把钱都还回去嘛。”
却见枫晓严声厉色道：“好心？如果好心办坏事那就不是好心！要是有人以你们妈妈死了为理由给你们捐款你们乐意吗？你们能心安理得地收下捐款然后还要感动地给所有人道谢，你们乐意吗？你们笑得出来吗？！”
“你咒谁啊，谁妈妈死了，枫晓你这话是不是太过了？”
“我谁也没咒，我只是问你们，你们乐不乐意，开不开心？我们班所有人都在全校前一百，每个人作文都会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告诫所有人不受嗟来之食，写了一万遍的万能作文语句难道就从来没有进过各位的心里吗？”
枫晓想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很恐怖，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一直以来她都以文静和温柔示人，就算偶尔严肃，也只会用冷淡的语气告知对方，“你过界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大动干戈，咄咄逼人地质问对方，如果用相同的行为报复在他们身上，他们会如何应对。
周围议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留只言片语，也能化作不痛不痒的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忽略过去。
她冷静了两秒钟，脚下带风，目标不移直朝邓子凯的座位走去，把募捐箱“啪”地一下丢到邓子凯面前，语气冷得像结了冰。
“又是你？你很缺钱吗？上次恶意污蔑陈漾考试作弊，劝我看清真相，结果呢，我看清了，你的确不如他，这次又用这种方式想做什么？彰显你的伟大？邓子凯，你是不是人？”
邓子凯额头上冒出丝丝密汗，抬起头，对上那双闪烁着犀利寒光的眸子，明明文秀可人，就像向日葵那样阳光毫无攻击力，可这一刻却直逼人不敢去看她纯净的眼睛。
嘴角强行扯出一抹逞强的微笑，说：“我哪知道会这样，就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随口一说，谁知道柴才良他就管不住嘴到处都跟人说了。”
“嘿我个暴脾气，是老子到处说的吗，不特么是你说要带班干部带动全班献爱心吗？邓子凯你个傻叉坑我是不是？！”黑秋吧顿时怒火中烧，也顾不得什么文明礼仪挥着拳头就上来就要干架。
好在江天明及时站出来，“住手！忘记上次康老师怎么训话的了？还想要挨批评是不是？！”
邓子凯梗着脖子笑，干脆破罐子破摔，就跟疯了似的，说：“枫晓，你那句好心办坏事就不是好心我并不认同，就因为好心办坏事你就否认了我最初的好意么？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枫晓冷哼，“你真的是好心吗？”
“我是。”
“那污蔑陈漾作弊也是好心吗？”
“我这次不就是刻意赔罪的吗？”
“用当众揭开别人伤疤赔罪吗？”
“你又知道什么！他妈害我妈出车祸，他什么时候向我道过谦？！”邓子凯“砰”地一下拍桌从座位上腾起，眼底大红，眼球凸出来，脖子上青筋鼓起，真像疯了。
当年邓蕾发病，开车把刚从月子中心出来的束芃给撞了，好在的是陈和泰在旁边，可悲的也是陈和泰在旁边，束芃被送往医院及时，只是落了个终生无法怀孕的下场，邓蕾被刺激得更加严重，从那后被送往了一家有名的医院精心疗养。
束芃不是蠢女人，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之前陈漾说的那句“他当初能在我妈怀孕的时候出轨那他将来某天也会在你不留心之时这样对你”，别人以为束芃不懂，其实她怎会不明白，但抓到手的摇钱树怎么可能说放就放，还有什么比穷更可怕的吗？
对她来说没有，所以她放弃道德，只为生存，有尊严高贵地生存，所以得知自己以后再也无法怀孕的时候当即就慌了，她只好把全身希望都压在邓子凯身上，什么都要比陈漾强，成绩要比陈漾好，嘴巴要比陈漾甜，能力要比陈漾强，就连生日上的生日歌都要唱得比陈漾好，只要有一点被比下去，她就会逼迫邓子凯不要命地努力。
邓子凯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努力，废寝忘食，锲而不舍，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偏偏老天不开眼，他在任何事上都并没有多大的天赋，没日没夜妄图追逐超越，对手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需要稍稍动动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他。
就连他那样孤僻令人厌恶的性格，身边都能有无条件信任他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
落差，嫉妒，命运的不公，扭曲的心理，紧绷的神经，这一切都快把人逼疯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没料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难怪两个人从来没说过话，见面也像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恐怖，就像仇人。
“我当出什么事了，怎么又闹脾气了？”陈漾从办公室回来，笑盈盈地走上前来。
人群里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陈漾慵懒地走上前来，嘴角含着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
他牵过枫晓的手，把人挡在自己身后，低头看着恼羞成怒却惶然落魄的邓子凯，“有些话不适合当众讲，你能，但我不能，邓子凯，做人不能太贪，有时候依靠卑鄙是能获胜，但也仅限于对方太弱，而你面对的是我，所以无论怎么样，你都不可能。”
他语气轻松，却透着张狂气焰。
少年最是意气过盛，稍稍一发力，伸手就能摘星星。
枫晓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陈漾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无比温柔，就快要滴出水来。
“谢谢，不过下次这种出面守护的工作能不能交给你身后的谋士来做？”
他是她身后的谋士。
枫晓在给陈漾的信里曾写，每个人少女时代都有一个梦想，有的要成为白雪公主，有的想做艾丽莎王后，她想做一个风姿绰约的盖世英雄，这样她一定有办法不让陈漾陷入前途和亲情的两难抉择当中，可惜梦想只是梦想，她不是威武神勇的英雄，没办法替陈漾扫障碍，平天下，但生活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总能在让人绝处逢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向前看，一切无限可能。
于是，想要成为盖世英雄的枫晓同学终于有一天成功拯救了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孤独浪子，成为了世界上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女侠中的良好表率。
江湖第一，天下第一。
英雄需要有人记得，而他则来担任这个角色，永远铭记，永远守望，从古至今犹如此。
枫晓笑了笑，“那下次你要早点出现。”
“我一定。”
傍晚放学，暮色降临，将整座校园笼盖其下，校园内灯光早早亮起，楼顶，寒风呼啸，吹得人胸口发紧。
陈漾两手插兜，靠在墙壁上，挑眉，勾唇，眼含嗤笑，对面前跟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孔吊儿郎当地说，“我向你道歉？你妈和你一出现就剥夺了我妈的一生，十几年来占用陈和泰的爱和钱，到现在用得还舒服吗？”
“为了好好活着，我们有什么错？”
“靠自己就没法活着了？别说笑了，我初中就没问过家里一分钱，连学费都是靠奖学金攒的，后来给亲戚家的邻居家孩子补课，他们给我报酬，我付出时间和精力，不也活得好好的。”
“出生没办法由我选择，你妈当初要是眼睛擦亮一点，不找陈和泰那样的男人，也不至于两家人都落魄如此。”
“是，陈和泰是有罪，所以我看见他就觉得不痛快，不过你们也没得逃，你不会以为没有我妈，当初陈和泰娶的就是你妈了吧？少做梦了，他也就在外面图个新鲜，当初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谁有心情去夸赞欣赏路边一支艳丽的野花啊，鲜花只有吃饱喝足的时候才是浪漫，肚子都填不饱只会恨鲜花不够塞牙缝。别做出一副只有你是受害者的可怜模样，我不是陈和泰，不会心疼你，只觉得你恶心。”
“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大家都好不到哪去。”邓子凯被戳穿底牌，狠狠地嘁了一下，心底却仍不服气。
陈漾嗤笑一声，没再废话，长腿一迈，径直约过他，连余光都没给一个。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说：“啊你应该猜到了为什么初二开始我突然堕落，回回不如你，高一分班没劲实验班吧？”
“因为我知道你无论怎么学都学不过我，我索性让让你，免得一个班看见你就反胃。”
“没想到让你几年，你还是这么垃圾。”
“不过现在不一样，我警告你，枫晓你最好收起歪心思，一个手指头都别碰，否则我饶不了你。”
枫晓二话不说放下笔，拎起书包，对李珍道：“妈妈，我出去一趟！”
不知道梁桓宇使了什么手段，从哪里打听到陈漾妈妈的病房，据说他妈妈从ICU转出来三天了，期间陈漾一直陪在身边。
“待会不该说的话别说，我们就假装路过看看他。”
“拜托，什么事情能假装路过病房VIP区啊，你平时脑子那么厉害，现在也变傻了？”梁桓宇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人在担心的情况下真的会出差错啊，她决赛做实验的时候拿尺子的手都不抖一下，现在竟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紧，连说话都十分困难。
枫晓假装咳了两声，“那怎么办？”
“你声音怎么在抖？”
“我不太喜欢医院。”枫晓找了个很烂但又合乎情理的理由。
“别怕，停尸房在地下呢。”梁桓宇以为她怕鬼，好声安慰，“待会咱们就实话实说，我们两个可是他最好的朋友，来看他他就烧香拜佛去吧。”
“有道理。”他们又不是做贼，用不着心虚。
枫晓调整了一下呼吸，在志愿者的引路下，两人刚出电梯，就在拐角处，她看见一间病房外面，站着一位衣着得体气质优雅的六七十岁的女人。
盘着银发，脖子上挂着一串正圆极光珍珠项链，腕上一只翡翠镯，手里捏着佛珠手串，淡雅、宁静，就好似一尊慈祥的玉佛。
她缓缓开口，对旁边的男孩说：“医生说你妈情况不乐观，大概是快不行了，我跟你爷爷决定不让她再这世间受罪，人活一生，干干净净的来就干干净净地走吧，要是她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身上插那么多根管子，没一处好地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的。”
她深深叹了口气，“没想到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到头来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跟你爷爷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做的最糊涂的决定就是当时她闹脾气要嫁给你爸的时候，对她放狠话，说嫁出去就再也别回来，没想到后面真一语成谶。下葬那天你就别来了，她看见你又该想到你爸了，我跟你爷爷累了，只想安度晚年，我们养了你十年，已经仁至义尽，后半辈子就去你爸那吧，他会对你好的，别来打扰我们清静了，人老了，就受不了刺激。”
医院的走廊飘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枫晓不喜欢这股味道，她浑身都对医院二字充满着抗拒，总觉得里面混杂着尸体的味道。
枫晓小的时候食物中毒，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那时李珍和枫仰常还没离婚，感情比现在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安排她住进了一间双人间，高堂素壁，明窗净几，白纱窗帘清雅宁静，窗台上放着透明瓶盏，插满了用纸折成的五颜六色的鲜花。
旁边躺了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听说是得了尿毒症，晚期，但人很乐观，说等病好了要回家给妈妈做他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枫晓从他那学会了用纸叠各种各样的花朵，拿胶水沾好它的“叶子”，再插入花瓶里，护士姐姐说他们两个心灵手巧，以后可以拿去街上卖手工。
那时候枫晓对医院的印象还停留在庄严美好的印象，可在她出院的前一天晚上，男孩病情突然恶化，没有熬过那个满天繁星的夜晚就去世了。
昨天还跟她畅谈未来理想的生命，今日便似昙花一现，生命如流水，一去不复返，纸折成的鲜花永不凋零，但生命不是。
“这臭老太婆！”梁桓宇气得想冲上去和她理论，枫晓眼疾手快死死擒住了他的手臂，把人拉了回来。
“你疯了？！讲义气也要挑时候，现在出去算什么？你以为你是梁山一百零八好汉之一？对方是陈漾奶奶，你是什么，你有血缘关系吗？你是他亲人吗？你有什么立场说人家？”
梁桓宇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枫晓深吸了口气，她觉得脑子现在有点晕，但仍克制自己，保留她残余的最后一丝冷静，“逞英雄的前提是有能力兜底，不是年轻冲动就可以算英雄的，现在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让他更加难堪，我们去一旁等。”
她颓然地坐在休息区，觉得自己像个撑不起场面的胆小鬼。
一直以为她对自己持有的冷静都十分骄傲，她坚信冲动是魔鬼，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只要能维持大局的和谐，中途吃点苦咽点委屈不算什么，但有时候理性也会湮灭情感让人变成一个逃兵，而冲动反倒成了嘉奖的英雄。
女侠枫晓变成了逃兵枫晓。
梁桓宇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了句抱歉。
“我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腔孤勇，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但往往小说里这类人死得最早，结局凄凉啊。”梁桓宇摸了摸鼻子，小麦肤色上浮现一层难堪的粉红。
“不，你不用跟我道歉，是我太畏手畏脚了。”枫晓随手从买的水果篮里拿了个苹果，清脆地咬上一口。
梁桓宇好心提醒：“你不洗苹果啊。”
“没关系，我们在医院。”
没想到冲动还挺爽的，她把刚才没发泄出来的情绪灌注到一颗无辜的苹果上，然后心中如是想。
她也真是窝囊，不敢对人说狠话，只能对苹果说，我就不洗，你有本事毒死我不成？就算你有毒我也不怕，我在的可是三甲医院，身边全是顶尖的大佬，肯定能救我一命。
“那给我也拿一颗。”
“里面好像总共才三个。”
“不是还有香蕉梨子吗，够他吃了。”
他们忘了水果篮又不是给陈漾吃的，是给陈漾妈妈的。但人会下意识偏向人群里自己更在意的那一个，虽然有些大不敬，不过枫晓发誓她和梁桓宇绝对没有恶意，只是事实就是她更在意陈漾的感受，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陈漾的心情。
“刚才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他难过，要是我们冲了出去，他还得考虑我们两个，太累了，他应该放松一会。”
“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很庆幸跟我一起来的是你而不是别人，否则现在这里一定乱成一锅粥了。”
“没想到人生关键时刻我居然当了逃兵。”
别这样想，梁桓宇两腿一伸，脑袋仰着天花板，不高，站起来伸手就碰得到。
“你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有勇有谋的枫晓女侠，一直都是。”
在我心里也是。
不过朋友间也就不说这种肉麻的话了，梁桓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苦笑，真是，他的两位好友，挚友，怎么一个比一个妖孽啊。
后来他们两个还是没跟陈漾见面，把果篮交给了护士站值班的姐姐，麻烦她帮忙送到病房。
枫晓在里面夹了封信件，流光若梦烫金系列的信封和信纸，是她晚上写完作业后熬夜准备，专门给陈漾的，她修修改改，总觉得字写得别别扭扭，要么就是多写了一个字或少写了个字，措辞千百遍，信纸浪费了一大把，最后在信封上写着“陈漾收”三个”大字才算圆满完成。
陈漾返校那天距离冬令营结束已经过去一周。
周三这天，康兴锋和李巾帼分别找他谈了话，内容大家都猜得到，无非就是为了保送、加降分优惠或自主招生考虑要不要再来一年竞赛。
天色微凉，枫晓和江柳从厕所出来，洗完手冻得两手直发抖。
“学校要是什么时候能供应热水就好了，太冷了，你看我手都红了。”
“我怎么发现你手好像肿了一些？热胀冷缩的话冬天不应该更细吗？”
江柳说：“你是想说我胖了吗？”
枫晓脑筋一转，急忙找补：“我的意思是要注意防寒，尤其是冬天，别生冻疮了。”
两个人笑着回教室，刚踏进门，发现教室此时异常地热闹。
“怎么了这是？平时死气沉沉的，今天都嚷嚷着在做什么呀？”枫晓好奇地凑了过去。
黑秋吧说：“我们在替陈漾捐款呢，你要不要来点？也算献爱心了。”
“捐款？”枫晓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搞什么？”
她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把黑秋吧吓了一大跳，眼神忽闪着，哆哆嗦嗦道：“就、就邓子凯不是说陈漾家里出事了吗，我想着大家都是同学，也算尽点同门之宜，表示一下关心啊。”
“说什么了？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是想要告诉全世界你们在做好事，给你买颁个奖吗？”
教室里早就乱成了一壶浆糊，有人听了就不太乐意了，“喂，我们是听邓子凯说陈漾他妈妈去世了，他家那边都不要他，他现在无家可归，平时大家也算和睦相处，我们做同学的不能做什么，只能捐点零花钱，枫晓你这样说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枫晓二话不说，冲上去把募捐箱一把从黑秋吧怀里夺了过来，黑秋吧还想说什么，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却被枫晓一个眼神把所有到嘴边的狡辩硬生生的都被逼回了肚子里。
江柳担心地说：“枫晓，那个其实大家都是好心，你别闹了，大不了就把钱都还回去嘛。”
却见枫晓严声厉色道：“好心？如果好心办坏事那就不是好心！要是有人以你们妈妈死了为理由给你们捐款你们乐意吗？你们能心安理得地收下捐款然后还要感动地给所有人道谢，你们乐意吗？你们笑得出来吗？！”
“你咒谁啊，谁妈妈死了，枫晓你这话是不是太过了？”
“我谁也没咒，我只是问你们，你们乐不乐意，开不开心？我们班所有人都在全校前一百，每个人作文都会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告诫所有人不受嗟来之食，写了一万遍的万能作文语句难道就从来没有进过各位的心里吗？”
枫晓想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很恐怖，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
一直以来她都以文静和温柔示人，就算偶尔严肃，也只会用冷淡的语气告知对方，“你过界了”，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大动干戈，咄咄逼人地质问对方，如果用相同的行为报复在他们身上，他们会如何应对。
周围议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留只言片语，也能化作不痛不痒的雪花落在身上很快就忽略过去。
她冷静了两秒钟，脚下带风，目标不移直朝邓子凯的座位走去，把募捐箱“啪”地一下丢到邓子凯面前，语气冷得像结了冰。
“又是你？你很缺钱吗？上次恶意污蔑陈漾考试作弊，劝我看清真相，结果呢，我看清了，你的确不如他，这次又用这种方式想做什么？彰显你的伟大？邓子凯，你是不是人？”
邓子凯额头上冒出丝丝密汗，抬起头，对上那双闪烁着犀利寒光的眸子，明明文秀可人，就像向日葵那样阳光毫无攻击力，可这一刻却直逼人不敢去看她纯净的眼睛。
嘴角强行扯出一抹逞强的微笑，说：“我哪知道会这样，就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随口一说，谁知道柴才良他就管不住嘴到处都跟人说了。”
“嘿我个暴脾气，是老子到处说的吗，不特么是你说要带班干部带动全班献爱心吗？邓子凯你个傻叉坑我是不是？！”黑秋吧顿时怒火中烧，也顾不得什么文明礼仪挥着拳头就上来就要干架。
好在江天明及时站出来，“住手！忘记上次康老师怎么训话的了？还想要挨批评是不是？！”
邓子凯梗着脖子笑，干脆破罐子破摔，就跟疯了似的，说：“枫晓，你那句好心办坏事就不是好心我并不认同，就因为好心办坏事你就否认了我最初的好意么？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枫晓冷哼，“你真的是好心吗？”
“我是。”
“那污蔑陈漾作弊也是好心吗？”
“我这次不就是刻意赔罪的吗？”
“用当众揭开别人伤疤赔罪吗？”
“你又知道什么！他妈害我妈出车祸，他什么时候向我道过谦？！”邓子凯“砰”地一下拍桌从座位上腾起，眼底大红，眼球凸出来，脖子上青筋鼓起，真像疯了。
当年邓蕾发病，开车把刚从月子中心出来的束芃给撞了，好在的是陈和泰在旁边，可悲的也是陈和泰在旁边，束芃被送往医院及时，只是落了个终生无法怀孕的下场，邓蕾被刺激得更加严重，从那后被送往了一家有名的医院精心疗养。
束芃不是蠢女人，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之前陈漾说的那句“他当初能在我妈怀孕的时候出轨那他将来某天也会在你不留心之时这样对你”，别人以为束芃不懂，其实她怎会不明白，但抓到手的摇钱树怎么可能说放就放，还有什么比穷更可怕的吗？
对她来说没有，所以她放弃道德，只为生存，有尊严高贵地生存，所以得知自己以后再也无法怀孕的时候当即就慌了，她只好把全身希望都压在邓子凯身上，什么都要比陈漾强，成绩要比陈漾好，嘴巴要比陈漾甜，能力要比陈漾强，就连生日上的生日歌都要唱得比陈漾好，只要有一点被比下去，她就会逼迫邓子凯不要命地努力。
邓子凯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努力，废寝忘食，锲而不舍，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可偏偏老天不开眼，他在任何事上都并没有多大的天赋，没日没夜妄图追逐超越，对手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需要稍稍动动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地打败他。
就连他那样孤僻令人厌恶的性格，身边都能有无条件信任他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
落差，嫉妒，命运的不公，扭曲的心理，紧绷的神经，这一切都快把人逼疯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没料到他们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难怪两个人从来没说过话，见面也像陌生人，不，比陌生人还恐怖，就像仇人。
“我当出什么事了，怎么又闹脾气了？”陈漾从办公室回来，笑盈盈地走上前来。
人群里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陈漾慵懒地走上前来，嘴角含着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
他牵过枫晓的手，把人挡在自己身后，低头看着恼羞成怒却惶然落魄的邓子凯，“有些话不适合当众讲，你能，但我不能，邓子凯，做人不能太贪，有时候依靠卑鄙是能获胜，但也仅限于对方太弱，而你面对的是我，所以无论怎么样，你都不可能。”
他语气轻松，却透着张狂气焰。
少年最是意气过盛，稍稍一发力，伸手就能摘星星。
枫晓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陈漾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无比温柔，就快要滴出水来。
“谢谢，不过下次这种出面守护的工作能不能交给你身后的谋士来做？”
他是她身后的谋士。
枫晓在给陈漾的信里曾写，每个人少女时代都有一个梦想，有的要成为白雪公主，有的想做艾丽莎王后，她想做一个风姿绰约的盖世英雄，这样她一定有办法不让陈漾陷入前途和亲情的两难抉择当中，可惜梦想只是梦想，她不是威武神勇的英雄，没办法替陈漾扫障碍，平天下，但生活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总能在让人绝处逢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向前看，一切无限可能。
于是，想要成为盖世英雄的枫晓同学终于有一天成功拯救了失魂落魄无家可归的孤独浪子，成为了世界上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女侠中的良好表率。
江湖第一，天下第一。
英雄需要有人记得，而他则来担任这个角色，永远铭记，永远守望，从古至今犹如此。
枫晓笑了笑，“那下次你要早点出现。”
“我一定。”
傍晚放学，暮色降临，将整座校园笼盖其下，校园内灯光早早亮起，楼顶，寒风呼啸，吹得人胸口发紧。
陈漾两手插兜，靠在墙壁上，挑眉，勾唇，眼含嗤笑，对面前跟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孔吊儿郎当地说，“我向你道歉？你妈和你一出现就剥夺了我妈的一生，十几年来占用陈和泰的爱和钱，到现在用得还舒服吗？”
“为了好好活着，我们有什么错？”
“靠自己就没法活着了？别说笑了，我初中就没问过家里一分钱，连学费都是靠奖学金攒的，后来给亲戚家的邻居家孩子补课，他们给我报酬，我付出时间和精力，不也活得好好的。”
“出生没办法由我选择，你妈当初要是眼睛擦亮一点，不找陈和泰那样的男人，也不至于两家人都落魄如此。”
“是，陈和泰是有罪，所以我看见他就觉得不痛快，不过你们也没得逃，你不会以为没有我妈，当初陈和泰娶的就是你妈了吧？少做梦了，他也就在外面图个新鲜，当初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谁有心情去夸赞欣赏路边一支艳丽的野花啊，鲜花只有吃饱喝足的时候才是浪漫，肚子都填不饱只会恨鲜花不够塞牙缝。别做出一副只有你是受害者的可怜模样，我不是陈和泰，不会心疼你，只觉得你恶心。”
“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大家都好不到哪去。”邓子凯被戳穿底牌，狠狠地嘁了一下，心底却仍不服气。
陈漾嗤笑一声，没再废话，长腿一迈，径直约过他，连余光都没给一个。
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说：“啊你应该猜到了为什么初二开始我突然堕落，回回不如你，高一分班没劲实验班吧？”
“因为我知道你无论怎么学都学不过我，我索性让让你，免得一个班看见你就反胃。”
“没想到让你几年，你还是这么垃圾。”
“不过现在不一样，我警告你，枫晓你最好收起歪心思，一个手指头都别碰，否则我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