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小心引着黎玥登上二楼,细密的珠帘被旁人牵起,她于零散碎声中听见前方有人将珠玉狠扣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心下一动,不由得猜测此声来源,明月居专待贵人,以乐器命名各个房间,刚刚那声非琴非笛,反而像……

    棋?用棋之人善观全局,心思缜密。

    黎玥觉得自己方才贸然跟上来,实在有些大意了。

    她看不见是何场景,只感到背后的珠帘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将她松松裹住,她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随着刚刚那人的介绍朝那边行了一礼。

    正襟危坐的那人举在半空中落棋的手滞了一瞬,转而笑起来试探问道:“好久不见?”

    黎玥带血的眉皱起来,眼睛虽是往前看,却没有焦点,只是空茫茫落在一处:“您是?”

    他不在意黎玥的疏离,反而将手上的黑子往棋局上随意一掷,见棋局皆乱后,起身先抱着双臂望向窗外:“岑嵩没和你提起这四年他究竟是如何过的吗?”

    一阵衣料悉索声后,黎玥听见对方的步子离她越来越近,他走得沉稳,步步紧逼,黎玥看不见对方面色,却实在地感到了一种被人挟持的心慌——

    她似是摊上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比如他的经历,他的同僚,他的传言?”那人步伐一顿,反而往旁走去了。

    他往窗下望了一会儿,见残留的血泊被一点点收拾干净后又走到黎玥面前:“我说得有些远了。”

    黎玥防备之心渐起,本欲找借口离开,却被他下句话问得一怔。

    “当年崖上一别,你如今过得好吗?”

    对方带着笑音唤:“阿姐。”

    引路的小厮不知何时退出门外,冷清的一片白里,复现出深不见底的山崖,里面是秦娘,是梦魇。她被“阿姐”这两字缠绕四年,又被脑海里一句“阿玥”将她彻彻底底从火海里捞出来,拽进苦海里去。

    “阿姐。”裴曜见她没有反应,于是离得更近了,又道:“阿姐不信我么?不信的话且看我左眼,有一颗和你一模一样的红痣。”

    黎玥眼神空茫,一颗泪滑过脸颊,她忽地问:“我记得,他右手背上有一道长疤。”

    那是她偶尔才能梦见的场景,那个给她长命缕的小孩褪去满身疲惫,披着一室华光坐在她身旁,她练着茶礼,却不小心碰倒滚水,滑落的茶杯在碰到地面的那瞬间碎裂,飞起的碎瓷片在片刻间便让他的手背见了血。

    有个身着华服的女人罚了一众侍女,小孩却声称是自己顽皮所致,无关其他。甚至引经据典,引得对方捧腹,一场责罚轻而转成赏赐。只是手背上留了一道长疤。

    黎玥的手被对方小心牵引,染血的指尖落在起伏的温热的疤上。他盯着黎玥毫无神采的眼珠,笃定地说道:“ 你真的看不见了。”

    “对。”

    “你也不记得我了。”

    “……”

    裴曜突然退后,黎玥感到面前那点紧张的桎梏感消失了,两个人沉默着,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

    “岑嵩辞别时,只说这些年做得累了,生死由命。我想过千百种他云游的路线,没想到最后每一条都指向了你。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一个侍女从旁来,轻声和黎玥打了招呼,将黎玥引到刚刚裴曜棋局的对侧坐下。

    黎玥不答,只问:“他为什么辞别?”

    她不知晓,裴曜的脸在一瞬间黑了下来,多年前崖上一别,原以为两人生死不复相见,命运如刃,削得他如同恶鬼,他靠对长姐的思念才勉强留有人样,没想到再见之时却……

    “阿姐,我才是你的亲人。”

    黎玥感到背后的伤口又在往下渗血。

    “不能只有我记得啊,阿姐,父皇当年携百官自刎,母后携众妃殉国,皇城的火如云般烧起来,恰恰照亮了我们出宫的路。”

    “这些年,我饮冰茹血,从只知经典的皇子变成一谋十步的杀将。一点点收拢势力,一点点建设人心。我以为我就该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了,如今我终于找回你,你却什么都不记得,连我也一并忘了——

    ——悯公主。”

    最后三个字落下来,砸得黎玥生疼。

    ***

    黎玥一手攥着眼纱,一手拿着岑嵩的包袱,满身血地被裴曜的侍卫送回来。

    她沉默着坐在窗下,窗沿的桂花还在散着幽香。打更的人敲着锣路过,声音被风送来,又孤零零落在巷里,显得有些失落。

    她心里的豁口被风越吹越大,满胀的情绪压过思绪,她的腰间坠着秦娘的长命缕,左手握着岑嵩的遗物,右手手心上放着的,是临别前,裴曜赠给他的竹哨。

    “记不得没关系,不论是对岑嵩,对我,还是对前朝赴死的血亲,若你还有一丝留恋,便可吹响这只哨。只要阿姐吹哨,我一切都懂,一切都会为你准备。这场交付生死的局,我随时恭候。”

    黎玥的眼被风吹得干涩,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亮的哨音传过空窄的巷道,如同奋飞搏起的雏鹰,在跌下哨口的瞬间游移两息后,径直朝高空中飞去。

    哨音一声大过一声,像孤苦的泣音,又像吹哨之人的脊梁,身骨虽弱,风骨却坚韧无匹。

    黎玥将手放下,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寂寞涌过来。耳边涌来几声杂音,黎玥耳朵动了一动,在窗外剑锋还没挑破几案时闪身到门边。

    黎玥侧耳听声音来处,却发现刀锋相交的冷声离自己越来越远,血腥气漫过来,不多时便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周边静下来了,门被大喇喇打开,裴曜疾步走来,见到黎玥便笑:“阿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黎玥听着声音,转过身面向裴曜,听他继续说道:“沈雁之知晓你与岑嵩的关系,估计已经顺着他查到了你的身份。这地方待不得,明日一早,阿姐随我一行人先回南州。”

    他说着就要上来拉黎玥的袖摆,黎玥使巧劲,轻轻摆手,将袖摆从他手中抽出:“首先,我与岑嵩了解不深,因着少时情谊,又都独身一人,我们才对彼此有过挂念。不要随便臆想我与他人的关系。其次,我确实失去了部分记忆,因而我所了解的信息并不能将我们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裴曜的笑意止住了:“也对,阿姐尽管问吧。”

    “其一,刚刚刺杀我的是何人。”

    “还未发现表明身份的东西,不过按沈雁之的疯性,也许是她派来的。”

    “其二,岑嵩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家满门被灭,尸山血海里,独独爬出来一个他。我救他的命,而他以命相报,成为我身边最韧最利的那把刀。”

    “其三,如今你将我找回,我又会在你阵营中担当什么角色。”

    是被供养的吉祥物,是被牵引的礼品,还是最后登上宝座的一道长阶?

    裴曜的笑意收敛,一双眼看向对方薄如纸片的身形。

    “我将你,当作我的至亲。”

    黎玥沉默一瞬,道:“我还有两个要求。”

    裴曜的面有些冷,正准备出声,她又道:“在赶路之时,我会想好。”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队车马便慢悠悠停在城墙之下等待盘查。

    裴曜专为黎玥置了一辆马车,后面跟着的几个随行侍从都打扮成商贾模样。

    轮到他们时,一阵小小的吵闹声引起了黎玥的注意。

    “我们一行人都是寻常商贩,过来接上我家阿姐,往南去卖点布匹。”

    守城的侍卫看一眼文牒,狐疑道:“往南去?南州前段时间被不轨之人煽动,同朝廷作对,闹着要起义。连公主驸马都折在了那个地方,你们一些寻常商贩,跑那里做什么劳什子生意?”

    黎玥摸索着,将耳贴在晃动的车帘旁,只听侍卫抖开纸张,往车前走来。

    坐在马车辕座上的裴曜坦然接受盘查,不时还和守兵聊一会儿天:“辛苦辛苦,我听说驸马虽然折在了那个地方,可公主却千里迢迢赶来,将杀害驸马的罪魁祸首——外号叫什么,鬼面阎罗?也杀掉了。真真是好血性,不亏是从底下一路杀上那个位置的。”

    守兵把画像一抖,冷声冷气地警告:“慎言。”

    裴曜干笑了两声,眼往那通缉令上一看,又奇道:“这通缉令怎么也不画全脸,只画部分五官,如何识别?”

    “南州一役,并没有人能完整窥见叛贼之首的真颜,鬼面阎罗也是被朝廷逼得不得不现身,才能将其格杀,不过你个小贩,问这些作甚?”

    黎玥本侧耳听着,察觉到对方语气不善后,便咳了两声催道:“时辰不早了吧?和商夫人约好的料子可耽误不得了。”

    “还请掀帘——”

    黎玥只颤巍巍地伸出一双满是红疹的手,侍卫看见了,先是一愣,裴曜打着哈哈过来,将侍卫又推远了些:“我家阿姐得了病,这病厉害得很,村里没过三天就病死了许多人。您还是。”

    裴曜的话还没说完,另一旁的侍卫见他们磨蹭如此之久,不耐烦地过来拿剑一挑。

    剑尖刚好刺破黎玥腰间的长命缕,黎玥急忙忙伸手去接,没想到被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刀锋划开了一道细小的血痕。

    侍卫见剑锋有血,顿时有些愧意,又见黎玥罩着眼纱,红疹如同梅花般缀在面上,不禁又后退两步。

    车队慢悠悠行过,黎玥将损坏的长命缕攥紧,偷偷藏进袖中,裴曜听见后人议论:“他姐犯了这么严重的传染病还卖东西给人家,这钱挣得真够用劲的。”

    他不禁一笑,隔着车帘问:“阿姐伤得如何?随行人也有医者。”

    黎玥随意回了一声无妨,藏在衣袖之下的左手手指却悄悄拨开长命缕的裂痕,拿出一块如冰般冷硬的石。

    玉石的温度传递到她手心,她一点点摸索,脑海中的模样渐渐成形。她并不明白秦娘为何将这东西视她穷途之时的宝物,直到她的手摸到冰凉玉石的一侧。

    凹凸的石料在她脑海拼出一个“悯”字——是公主私印。

章节目录

此意寄昭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尘里八万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尘里八万春并收藏此意寄昭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