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玥折返而回,路过廊下时瞥了等候着的裴曜一眼。此后数日皆闭门不出,除了殷吉,凡浮之外谁也不见。

    期间裴曜向殷吉同凡浮打听黎玥身体,两人只说黎玥因岑嵩之死伤心欲绝,不见外客。

    门被轻叩两声后吱呀一声开了,来人一步步走得平稳,黎玥抬起头,月牙白眼纱顺着动作飘至身前。殷吉长叹一声,将窗打开。

    新鲜空气立刻涌进来,冷得黎玥忍不住咳嗽两声。

    “是得好好调理,你这身子亏损得厉害,或许我就不该将那颗猛药给你。等等——”殷吉话还没完,匆匆往旁一闪,差点撞上木凳,细小的银针咕噜噜在地面滚了一圈停在桌角。殷吉惊道:“怎么拿我练手!”

    “我还要回去见师父呢。”殷吉绕到一旁,在黎玥身侧坐下,为其把脉。

    黎玥淡笑着,指尖蜷起,摸到藏于袖中的暗器。她自街回来后,重新整理起岑嵩留给她的毒粉毒针一类。使用毒粉与人搏斗掌握不好用量,眼纱上的毒针又实在太少,趁着修养的这几天托凡浮想办法躲开岑嵩的眼线按着她画的图纸重新造了一个。

    更小巧,更好上手。暖阳从窗中倾泻在她身上,伸出的手被殷吉妥善放好:“按照进程,也许要不了一月我们便能回南州。我想着到了南州我便留在师父的医馆内。”

    她将黎玥的手拢起,小幅度地拨动黎玥的指尖:“岑嵩已去,也不再需要我留在你们身边取血,同行一路,虽十分快意,但与我的初心却相背而驰。再说了。”殷吉好看地皱皱眉头,挺起身子骄傲道:“本姑娘可是要成为比师父还要厉害的医者!所以……”

    黎玥听了,反拢住殷吉的手:“做你想做的。”

    “斯人已逝,不必太过伤心。听说南州有一株长情树,红绦高挂,十分灵验。届时我为你们祈福。”

    话音一落,殷吉便抖落好些药罐,上面皆用不同的凸起做了区分,带黎玥仔细认了一通后,又将药瓶药粉一类全放在为黎玥做的小包里,斜挎在她身上。

    黎玥摸着鼓鼓囊囊的一包,笑道:“这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明日便走。”

    “想什么呢,我连我最好的药都放在这包里了,此后我离开南州随师父云游,若遇到意外,我不能及时赶回,便用里面的药缓缓时间。”

    “还有一事,凡浮让我转告‘幸好没酿成大错,在我身上的关键之物已给可信的关键之人,此刻有群鸟迁往南州。’。” 殷吉说完便安静下来,不准备参与他们的事情过深过多,她明白既然自己还想留一条小命,那么到了关键时刻,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才能更加稳妥。

    黎玥点点头,明白平日八卦的殷吉此时选择沉默的原因,她只道:“到了南州,你便自行离开便好。”

    也许是将要别离的氛围让黎玥有些伤感,或者说,黎玥站起来,凭着记忆走到门墙,双手放在门闩上时,她猛地感到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分叉口,这短短旅途中所经的风霜雨雪擦过她身后便会在不远的将来化作累累白骨,而她被责任与仇恨绑缚,一个不慎也会化成一捧黄沙。

    “黎玥。”裴曜看着随从抱着行李匆匆而过,随即将目光移回,落在黎玥身上,“我们该启程了。”

    不论黎玥反应如何,他除掉岑嵩后心情大好,没等黎玥答复便转身大步往前走去。黎玥低垂着的眼迎着日光一点点抬起,眼中不复往日情谊。

    ……

    凤栖分给黎玥部分精锐骑兵伪装成凤栖的普通兵士,随马车前行护送,没想到马车刚过凤栖边境便状况百出,走走停停,天刚一擦黑,车夫惨白着一张脸看着晃动鬼影吞了好几口唾沫。

    不远处猛然擦出一道鬼火,车夫吓得一抖,眼神瞟了好几次车帘,才敢犹豫打扰:

    “姑……姑娘啊,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行吗?这地方瘆人得很。”

    黎玥同殷吉在一处,听了也有些奇怪:“瘆人?那便找个地方落脚吧。”

    “多谢多谢,按理来说这条路我已走过多次,还没有那一次让在下如此心慌的……”

    他话还没完,便感到身侧有一只软物咕噜噜滚在腿侧,后知后觉地感到脸旁濡湿好大一片。他浑身一肃,颤抖着低头去看,一只血淋淋的残耳卧在身旁,无声无息地淌了许多血。

    喉中尖叫还未发出,便有只箭带着细钩贯穿咽喉。

    黎玥听声不对,连忙叫醒一旁的殷吉,车帘掀开的那一刹那,裴曜带剑从一旁杀出,猛地扑向为首的那位。

    于此同时,四周猛地响起兵刃交接的声音,黎玥因着天色并不能看清楚,殷吉被这阵势吓得清醒了大半,趁着凤栖随行士兵与刺客们缠斗,她一手抓着毒粉,一手牵住黎玥,想带着她趁乱逃出。

    刚踏出包围圈几步,便有一人点地落在黎玥身侧,黎玥和殷吉浑身一僵。

    “或许,我该说一声——好久不见?”那人轻而举起剑,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月光在剑身上流淌,殷吉一路看过去,见一名戴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悠然自得地站在一旁,眼神狠毒却不阴险,殷吉凭着那双眼睛认出来了,在剑锋下的皮肤因震动而渗出薄血,她紧了紧握住黎玥的手,左手悄悄摸到随身携带的毒粉中。

    没想到一根毒针破空而出,黎玥凭声射去。两人正打算抓住女人挡针的空隙逃跑,却没想到那人手疾眼快地将毒针震开,再次向黎玥二人扑来!

    殷吉心中一急,手下毒粉还未撒出,便被女人的剑锋打得偏了方向。

    黎玥觉察不对,却在下一步动作时被包围过来的剑身架住了身体。

    两人动弹不得,那名女子慢悠悠地踱过来,瞧了瞧殷吉往下淌血的手,又瞥了一眼昏死的裴曜及凡浮,朝黎玥道:“可惜了,要是岑嵩不死,或许你们还有一条生路。来人,将她们身上的药粉,暗器一类全搜出来。”

    黎玥觉得声音熟悉,在明月居时与公主拉扯的紧张感再一次将她笼罩,她有些紧张,冷静地抬头朝她道:“沈雁之。”

    “聪明。”沈雁之退后一步,让人解开黎玥殷吉两人身上的毒粉。

    黎玥不似殷吉那般挣扎,任由他们搜身,直到对方弯下腰,拿出她身上的短刃时,她便极快地将短刃抽出,将身前之人往上一提,刃尖顺着抵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沈雁之刚见到这场面,还有些慌张,以为她有什么后手,看她仅仅只是挟持了一个手下,愣了一瞬,随即笑开,一张脸很是不解:“我说黎玥啊,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因为一个普通暗卫便推翻所有的筹谋和计划?”

    “的确。”黎玥有些分辨不清方向,视线内没有人再起身反抗,黎玥便清楚,伪装成普通护卫的的那部分精锐已尽数亡于沈雁之一行人剑下。

    而剩下的那部分精锐她又让凡浮下令提早前往乌国边境,沈雁之语气轻快,显然有十足把握,既然她逃不了,不如顺着回乌国。她留的后手并不在此。

    黎玥短刃下压,温热的血从伤处喷出,红绸般铺了黎玥满身,接着黎玥随意将手上的短刃一扔,被鲜血染红的半张脸连一丝动容都无。沈雁之瞧着黎玥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她伸出手,将黎玥脸上的血抹开,探究的眼神顺着黎玥染红的睫滑向她因握刀位置不准而划开的手掌。

    心中便信了黎玥再度失明的谣言三分,她慢慢悠悠地吩咐人将他们四人绑了,忽地回身调侃了黎玥一句:“我还以为,你手上沾不得血。”

    “……凤栖随行兵卒全灭,你带来的这些人,谁都不无辜。”

    沈雁之做得谨慎,四人分开监管,返程路上速度极快从未停歇。黎玥动不了,也逃不开。刚稳定下来的毒伤因为旅程过度劳累再次复发。

    她昏昏沉沉地过了一路,赶到乌国宫城外的那一夜,恰恰下了漫天的雪。黎玥蜷缩在地,烧得意识不清,衣上的鲜血氧化成黑色。

    裴曜远远地看她,忽地想起初见时的那个傍晚,橘红的霞光铺了满天,依依絮柳之下,跪坐着乌发红衣的她。

    裴曜念及此,有些不忍,朝一旁的沈雁之喊道:“喂!再拖下去,她就死了。”

    沈雁之偏头听了一耳朵,往身前的火堆里加了把火,烈焰向上升腾,她脸庞一热,笑道:“原先父皇、皇兄与我,知晓你在南州以前朝遗孤的身份自封为王只觉得可笑。”

    “后来你找到了黎玥,又露了面。眼尾红痣与手上长疤与太子李曜别无二致……不如你猜猜,当年太子李曜同悯公主坠崖后,我们在崖下找到了什么?”

    裴曜心下一慌,不自觉地大声喊道:“沈雁之!”

    “怎么?”沈雁之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黎玥:“她还不知道吗?”

    被沈雁之刺激,裴曜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瞬绷直,他松松卸下紧张,眼神不自觉地瞥向黎玥。……还好,还好她还睡着。

    沈雁之将火堆一踢,几捧雪覆上去便只剩了暗淡的,缓慢呼吸的火星。她一面高喊启程,一面从腰间掏出随身携带的应急丹丸。

    她蹲下来,恶狠狠钳住黎玥下颌,在丹丸抵进黎玥紧闭的口齿中时,忽地被她扭头吐出。黎玥从梦中挣扎醒来,迎面看见沈雁之的脸,忽地恶狠狠咬在沈雁之肩上。

    极恨极狠的一口,她烧得面颊微红,身体随着沈雁之挣扎的动作晃动,一双含泪的眼仿若恢复视力似的,也如毒箭一般盯向裴曜。

    童音在她的心海中悠悠荡开,每吐一字,激荡出的波纹便让黎玥肝胆俱裂——“阿姐。他们人少,你的侧前方有个山崖,不高,下面有河……我记得阿姐会水。”

    沈雁之很快挣脱开黎玥,将她一把推在地上,雪还未化净,泥坑里映出黎玥瘦弱的影:“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谁……”

    沈雁之捂着肩膀,将剑尖送到黎玥眼前,挑眉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谁料黎玥猛地转头看向沈雁之,泪珠顺着眼窝带走面上血痂,被幽暗的火光一照,好似血泪:“我们只会同归于尽!”

    黎玥无声地笑起来,夜色苍茫,仅仅只有那一点火光在眸中绚烂成一片,当初她与李曜逃出皇城时,身后的火光连着云霞烧了漫天,那时以为历尽委屈终于触及生路却又被乌国爪牙一把拽进深渊。

    四年前的雪夜不及今夜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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