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轻漾,燕语莺啼。

    李玄庭一袭苍色袍衫,手中执一卷书,眉目间满是倦意。

    听见声音,还有些恍惚,凝目细看,是一位姿容柔艳的小娘子。

    李玄庭持礼,随即别开视线。

    蕙路欠身,道:“殿下,这位是沈才人。”

    李玄庭了然,垂首回礼,没说一句话,登上步辇离开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一眼。

    直到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转角,沈琼真才抬起头来,心口呯呯直跳。

    沉默中,一个捧着茶具的小黄门从殿里走了出来。

    王内侍忙招手唤他过来,小黄门凑近耳语几句。

    听完,王内侍摆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黄门应是,躬身退下。

    沈琼真抬眼,瞥见其中被摔成了碎片的碧绿茶盏。

    看王内侍愁眉不展的模样,蕙路就知今日决计是办不成事了,不由朝身旁的人看去。

    沈琼真端庄而立,眉眼低垂。

    王内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已未时了,奴得去服侍大家歇晌午觉……”

    蕙路连连点头,“今日真是多谢内侍了。”

    两人客套了好一通,蕙路领着人告辞离去。

    *

    一路上,不少路过的宫人远远地看到蕙路,隔得七八步停下来行礼,态度恭敬。

    到了千步廊,蕙路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外面日头毒得很,才人回去好好歇息吧。”

    “今日有劳姑姑了。”

    沈琼真答应着,脸上难掩失落伤心。

    蕙路想了想,轻声道:“才人不必太过担忧,娘娘还是很器重您的。”

    沈琼真勉强笑了笑:“妾身明白。”

    话说到此,蕙路咽下焦急,转头吩咐青萝,絮絮说了一堆话,叮嘱她尽心服侍,不得懈怠,每日的汤药一顿也不能落下。

    青萝拍胸脯保证:“姑姑放心罢。”

    蕙路满意地点点头,回含象殿复命去了。

    沈琼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青萝唤她:“娘子?”

    沈琼真回过神,不自觉松一口气,“走吧。”

    方才来时,步履匆匆,回去的路却走得极慢。

    熏风拂过脸颊,暖洋洋的。

    进宫两年,她从未离开掖庭,后来生病了连走几步路都要人扶着,整日躺在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昏沉沉。

    久违的自在都令她有些恍惚。

    回到掖庭,青萝端来一壶乌梅浆,倒出一杯递给沈琼真:“娘子……”

    沈琼真捧着碗,低头饮上几口,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将阳羡茶放回去吧。”

    青萝应是。

    沈琼真打开点心匣子,伸手拿了块透花糍,凉甜软糯,十分合她口味。

    青萝收好茶叶,走到沈琼真旁边,刚想开口说什么,沈琼真给她也倒了一杯乌梅浆。

    “忙活了半天,渴不渴?”

    青萝点头,咕咚咚喝完了,拿袖子抹嘴。

    沈琼真笑了笑,“慢点喝,不急,还有半壶呢。”

    “嗯。”

    青萝挨着桌沿坐了下来。

    沈琼真往她手里塞了一块牡丹饼:“吃吧。”

    攒盒里装满了点心,酥松绵软,两个人都得花好几天才能吃完。

    吃完一块透花糍,沈琼真用清茶漱口。

    青萝啃着饼,问道:“娘子方才没被吓着吗?”

    沈琼真拿帕子拭嘴角,“什么?”

    青萝小声说:“圣上发了好大的火,婢子当时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就把陶瓶给摔了……太子殿下出来的时候,婢子还偷偷地瞄了一眼,殿下可是脸都白了呢……”

    沈琼真沉默片刻,回想起当时情景,一阵后怕浮上心头。

    天子之怒,岂是寻常人能受得住的?

    况且当今圣上性情阴晴不定,天下皆知。

    太子是国之储君,目睹他的狼狈样亦非好事。

    沈琼真紧紧握着青萝的手,“青萝,妄议太子是重罪,今日殿外的事切记不要和旁人提起,以免生出什么事端来,知道吗?”

    青萝点头如捣蒜:“婢子知道的。”

    嘴上应着,心中却惴惴不安,连吃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她一直都猜不透自家娘子的心思。

    自打大病痊愈,娘子便时常坐在妆台前,揽镜叹气,全然不见苦日子熬出头的欢喜,反而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裴贵妃的招揽示恩是一桩好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发愁?

    想到蕙路刚刚说的话,青萝恍然大悟。

    “娘子放宽心吧,全宫上下都看得出贵妃娘娘对您有多器重,离开掖庭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一回不成,还有下回呢!贵妃娘娘不会不管您的,眼下最重要的是身子,娘子只需每日吃好睡足,安心养病才是。”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关切。

    沈琼真一愣,道:“好。”

    青萝抿嘴一笑,又拿了一块金乳酥。

    沈琼真掩唇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我去睡会儿,糕点别吃多了,当心积食。”

    青萝嚼着点心连声答应。

    清风从窗外吹进来,粉壁上挂着的燕子纸鸢簇簇响动。

    沈琼真躺在床榻上,怔怔地出神。

    *

    后宫波云诡谲,人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一旦卷入其中,就再也无法抽身退步,一不小心还会丢了性命。

    今日未能得见天颜,她心中虽则免不了失落,但也还暗自庆幸着。

    幸好,幸好还能再过一段安生日子。

    自先皇后故去,裴贵妃与郑淑妃相争数年,如今已成水火之势。

    两人同年入宫,暗中不知较量了多少次。

    裴氏出身河东名门,家族显赫,高祖曾是前朝重臣,族人也颇受本朝倚重,先帝还将同胞妹妹晋安公主嫁入了裴家。

    因自幼生得花容月貌,晋安公主就把这位侄孙女举荐给了今上,进宫做了婕妤。

    然而,皇帝更宠爱寒门女子郑氏。

    郑氏姿色妩媚,温柔似水,初封就是九嫔之首昭仪。

    再后来,两人先后诞下皇子,裴氏晋封为贤妃,郑氏则是仅次于皇后的淑妃。

    裴氏自恃世家女的身份,目中无人,哪怕是皇后都不曾放在眼里,却处处被不如自己的郑氏压过一头,这叫她怎么甘心?

    从此收敛锋芒,施恩笼络后宫人心,博一个温良贤德的名声。

    郑氏其人,面上柔弱,内里也是一个掐尖要强的人。

    她本就看不惯高门贵女的作派,裴氏又一心与自己作对,自然也想比出个高低不可。

    一边是解语花,一边是温柔乡,陛下哪边都不忍心斥责。

    斗了五六年,皇后缠绵病榻,身体大不如前,裴贤妃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裴贵妃,一切礼遇位同皇后。

    从前争宠,走到这一步,便是要谋权。

    陈皇后是嘉平帝的结发妻子,容德齐举,母仪天下,深得世人的敬重称颂。

    可是皇太子李玄庭,生来多病,性情仁弱寡断,并不受陛下喜爱。

    陛下还是穆王时,就藩邕州,日子过得清寒艰苦,且饱受瘴疠折磨,成婚多年才盼来了长子的降生,取名伯鸿,夫妻两人可谓是呵护备至,爱如珍宝。可惜孩子养到八岁上,一场急症就夭折了,王妃伤心欲绝之下动了胎气,疼了一天一夜,次子生下来便胎里不足,十分孱弱。

    彼时穆王在外出征,听闻爱子夭亡,当场气血攻心,晕厥不醒,足见其爱子之情。

    后来登上大位,册立陈皇后,还不忘追封早逝的长子,破例以天子之礼厚葬在皇陵。

    至于那道册封太子的诏书,却是在案上压了十几日才告知天下。

    七年前,嘉平帝以天象有异为由推迟了太子的加冠礼,引得朝堂内外动荡不安。

    中书令崔焕率领百官一齐上表,再三请求,陛下才应允另选吉时行礼。

    这一桩旧事在京师闹得沸沸扬扬。

    沈琼真记得很清楚。

    因为阿耶是在病中时,一笔一笔写下的谏书。

    “储君乃国之根本,千秋帝业之基石。太子仁爱谦顺,陛下怎能无故延宕古礼……”

    话还未说完,气血翻涌,咳出一口鲜血,从坐榻上栽倒下去。

    “阿耶!”

    沈琼真扔下笔杆,上前抱住父亲。

    书斋外的僮仆循声进来,一看屋内情状,唬得脸脱了色,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到床上,急去禀告夫人顾氏。

    大夫上门,摸脉问症说是劳神过度,心血暗耗,平日看上去身子康健,可内里精气早就亏空,一旦遇上病痛,发作起来其势甚猛,纵然用灵芝仙草续命,剩下的时日也不多了。

    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

    顾氏强撑着没有倒下,一面料理庶务,一面还要应付大房二房的人。

    沈三爷醒来时,人还糊涂着,一张口又是“陛下”“太子”。

    “去……去拿笔墨……”

    顾氏目中含泪:“公事固然要紧,可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大夫说了你如今不能如此耗神的。”

    沈三爷摇摇头,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阿耶,”守在床脚的沈琼真叫了一声,困得眼皮直打架,“阿耶,得先喝药。”

    就在这时,盛姨娘端着一碗药汤进来,顾琰挽起袖子,接过药碗道:“我来。”

    “小心烫。”

    沈三爷没法子,只得老实服药。

    沈琼真不错眼地盯住父亲,看着他一口气喝完,探头看了一眼空了的药碗才放下心。

    “我去给阿耶拿来。”

    说完一溜烟就跑远了。

    等捧着文房四宝回来,姨娘在屋外拦住她,哄道:“三爷已经歇下了,四娘乖,也该去睡觉了。”

    一边说,一边牵起沈琼真的手,径直往外走。

    “静姨,”沈琼真望着她,“阿耶还会好起来的,是吗?”

    盛姨娘沉默,揉了揉她的脑袋。

    沈琼真隐隐感到了不安,不敢追问,每日上香诵经愈发心诚。

    当时她还不明白,生老病死是定数,人逆不了天。

    沈三爷去世后,三房没了主心骨,一屋子女眷仰人鼻息地过日子。

    离家两年,也不知母亲的眼疾好些没有?静姨是否安康?妹妹功课做得如何了?……

    *

    夜里,沈琼真对着妆镜洗脸,青萝端来铜盆,为她拆头发。

    刚躺下,沈琼真扯住青萝,吩咐道:“明日一早吃玉叶馄饨,给姜才人也送一碗去。“

    “放心吧,婢子一定……”

    话还没说完,前院灯火骤起,人声杳杳。

    沈琼真倏地起身,这都快二更天了,竟还有外人来掖庭?

    青萝吓得小脸泛白,缩在她身后。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屋内灯火幽暗,隔着窗纱,外面的情状看得并不真切。

    这时,有人叩了叩门,问道:“沈才人歇下了吗?”

    青萝与沈琼真对视一眼,心里想的一样:是王内侍的人?

    “婢子去迎一迎。”青萝强自镇定地往外头走去。

    听着屋外的交谈声,沈琼真心下渐渐明了,松开眉心。

    是圣人召见她了,她早该料到的。

    过一会儿,青萝满脸喜色地跑进屋。

    “娘子,快快去换一身衣裳!”

    说着就急巴巴地去翻衣柜,立时翻出一件单丝碧罗笼裙。

    裙子由细如发丝的金线错缕而成,上面的绣纹在月光下浮动着潋滟辉光。

    沈琼真眉头微蹙,圣人喜怒难定,她能应付得过去吗?

    青萝心急,小声催促道:“娘子,王内侍还在院子里等着呢。”

    沈琼真抿唇,换好衣裙,挽起满头乌发,簪上珠花。

    推门出去,王内侍领着一堆小黄门在阶下等候。

    “夜深路黑,奴家给沈才人掌灯。”王内侍躬身行礼。

    沈琼真颔首。

    王内侍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大家忙了一天的政务,能有一位知心可人儿,红袖添香在侧,也好松快松快。”

    沈琼真神色紧张,没有搭话。

    他也不计较,自顾自地说些趣事,一行人到了一间宫室,停下脚步,道:“请才人沐浴更衣焚香。”

    屋中陈设远比沈琼真想象中还简朴,只有一浴斛、一木架、一对铜灯和一扇屏风。

    水汽萦绕,几个宫人在一旁立着,宛如泥胎。

    沈琼真拢拢衣领,有点局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热水轻轻涌动,如同丝绸抚过一寸寸肌肤,蔷薇花露的香气沁人肺腑,她依旧忐忑不安。

    屏风后头人影晃动,王内侍守在门口等她。

    沈琼真张口想问些什么,又生生忍耐住,整个人浸在水中,露出一双眼睛。

    这种事怎么好向太监打听……

    服侍的宫人个个年轻面嫩,肃着脸不说话。

    她只能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宫人用软巾子为她擦身,全身擦上一层厚厚的香膏,描眉画眼擦胭脂。

    沈琼真摸了摸发髻上的珠花,坐上了步辇。

    步辇一摇一晃,似游历梦境一般,穿过长廊,黑夜中灯火幽幽亮着,他们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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