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月说完卧佛山之后,谌骁和周漾就二脸看戏的表情,嘎吱嘎吱嚼着落花生,仿佛眼前不是什么逼仄的小小院落,而是一间正上演着一出好戏的茶馆。

    无他,那里算燕沅的半个故乡,也是她的第一个小洞天。

    这事得从惠帝长子昇王燕非疾说起。

    燕非疾的母妃张氏便是卧佛山人士,在被废之前和先帝举案齐眉,是天成的一对佳偶。先帝每每提起她来都会感叹一句卧佛山是如何一个妙处,竟在不南不北的地方养育出这么一个清丽动人的张氏。

    但是自从张氏被废之后,惠帝就再也不提了,仿佛铁了心要把这人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一般,就连燕非疾都被剥去封号,给扔到了边关,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燕非疾大她近十岁,是名副其实的大哥。

    夏日寒梅,冬日蝴蝶,无论他们许下如何刁钻无理的愿望,这个人总会一脸宽厚的替他们实现。

    无论他们怎么作妖,这个人也只是一脸和煦地笑着,摸摸他们的头,温声问道:“然后呢?”

    他似乎永远也不会生气,永远宽厚而温柔地对待所有人。

    若没有张氏那一出,那太子之位必然是燕非疾的囊中之物。

    一想到那样温柔的人,那样疼他们的人,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被燕戎那厮斩了脑袋,夺了兵权,还带走了那些旧部,不知道有多少人就暗自恨得牙痒痒。

    但是这些人里显然没有燕沅,她抓住边月的肩膀,满脸不可置信地摇晃着对方,声音颇为震惊:“真的吗真的吗?!三娘真的这么说!天呐我真是要爱死你们了!”不等边月回答,又转过头对众人道:

    “备车备车快备车,咱们到卧佛山去!”

    ——

    边月时常认为女娲娘娘造人造到最后肯定困倦不已,不然边三娘怎么会不吃蒜,却能拿着蒜泥拌饭吃,不然小流氓怎么会在马上英姿飒爽,而一进马车就吐的天昏地暗。

    她面无表情地处理好秽物,递过去一方洁净的帕子,道:“吐成这样,你以前是怎么活过来的?”

    燕沅吐得几乎晕厥,闻言缓缓道:“我以前出,行如果没,有马,都,是坐轿,辇的。”

    燕灵秀边拍她的背,帮她顺气,边回头冲边月比划了一下:“华盖加顶,八人抬都还不够的那种。”

    边月霎时觉得自己就是多余问这一嘴,吐吧吐吧,吐死这个小流氓算了。

    于是燕沅一路赶一路吐,在快吐断气之前终于到了卧佛山下。

    周漾和谌骁骑马,比她们先到一步,看着燕沅那近乎苍白的面孔,不禁双双倒吸一口凉气:“燕、陈垣,你这一路,真是坎坷非常啊。”

    燕沅颤巍巍摸出一枚面具扣到脸上,声音透着几分悲壮:“无妨,不过是有点晕马车而已。”

    宫十三把戴着幕篱的燕灵秀扶下车,咧出一个不善的笑来,问道:“主子,那这马车我停哪里,就在山下等你们吗?”

    燕沅现在听不得“马车”这两个字,一听到就忍不住回想起那股欲吐不吐的胀气感,于是立刻捂住嘴,背过身去,用力摆了摆手:“停远点!越远越好!呕——”

    于是宫十三憋着笑把车驾远了。

    谌骁闭了闭眼,有些于心不忍地把水袋递过去,道:“你分明可以和我们一起骑马的,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燕沅“咕噜噜”地漱过口,又洗了把脸,总算觉得清醒些了,指着燕灵秀回答道:“说得轻巧,你看灵秀没有我她哪行啊。”话音刚落,燕灵秀立刻笑骂着上前捶了她两下。

    看着眼前这几个人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边月倒是莫名生出几分妒意来,她才是那个外人没错,但眼下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抛弃了。

    真是奇怪,但边月又懒得想那么多,拧着嘴气呼呼地叫道:“还上不上山啊?要温存叙旧晚点也不急啊,一群半大不小的人还黏黏乎乎的,不害臊!”

    燕沅笑着道了声歉,拉过她的手,一行人终于没入那空蒙的山色之中了。

    ——

    卧佛山上有座破庙,庙里有个癞头和尚,和尚面前有盘只下了一半的棋,再看四周,空无一人。

    突然,和尚像是发现什么不为人知的宝藏一样,忽地跳了起来,“呀呀呀”地怪叫几声,然后岔腿蹲下,拿起一块小石子当作棋子朝棋盘上一放,再端详片刻,他似乎是终于称心如意了,立即“哈哈”怪笑起来,连喊几声“好好好”。最后一脚踹翻棋盘,拿着蒲扇,手舞足蹈地走远了。

    原来是个疯子在自娱自乐。

    等那和尚的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才从庙里那尊破败的大佛后面爬出来两个小孩来,都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

    “阿丁姐姐,”年纪小点的是个男孩,眉目清秀的,此刻正畏畏缩缩躲在女孩身后,“我好害怕,我们快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好可怕。”

    女孩还尚未长开,却已然能见日后是怎样绝代的风采,眉心一点红痣分外妖娆,闻言捏了捏他的手心,大声呵斥道:“怕什么怕,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这么胆小知道吗?不然以后我不在了怎么办,阿土你要勇敢一点!”

    “阿丁姐姐怎么会不在?是阿土不听话吗?阿土听话,阿土会乖乖的,阿丁姐姐不要不要阿土呜啊啊啊啊啊。”阿土说着就捂着脸哭了起来,看起来十分伤心的样子。

    阿丁一阵愕然:“谁说我不要你了,我没有不要你,别哭了,我不许你哭,你再哭我真的不要你了。”闻言,阿土哭得更伤心了,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摔成一朵朵的小碎花。

    阿丁烦躁地挠挠头,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凶巴巴威胁他不许哭。

    “嘿嘿,嘿嘿嘿。”从门口飘来一阵鬼魅般的声音,又冒出半只绿莹莹的眼睛,瞳孔极小,正幽幽的盯着他们两人。“我的孩子没有皮啊。”

    阿丁立即将阿土抱进怀里,死死按住他的脑袋,看向那人的眼睛愈睁愈大,几乎要将眼眶瞠裂。

    片刻后,一声尖啸刺破长空,惊起一片憩息的鸟雀。

    燕灵秀心下一惊,当即便跌坐在地。“小孩子?”周漾低声问了一句,回头便和谌骁、燕沅的视线撞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三人心领神会,周漾和谌骁下一秒就飞身冲了出去,眨眼之间就不见踪影。

    燕沅则立刻摸出一枚暗哨,宫十三几乎是在哨声响起的瞬间便出现在三人面前。

    “护送她们下山,找个地方等我们。”

    宫十三不做多问,连声是也不应,一手抓起一个便朝山下狂奔而去。而燕沅转身朝周谌二人的方向奔去。

    卧佛山不久前才下过雨,泥土还很湿润,燕沅蜻蜓点水般穿越在树林小径上,很快就到了破庙前。

    庙里那已经抽丝得像抹布一样的蒲团上横躺着一名女童,已经没有气息了,眉心有一颗红痣,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爆满了血丝,似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信的事物。

    那尊大佛的莲座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上面微微溅着几滴血迹,而他仍是挽着手,慈眉善目的样子,低垂的目光正好落在女童身上。

    就好像他眼睁睁看着女童在他面前被杀死,却无动于衷。

    燕沅凝眉上前,才发现女童半边脸上的皮都被剥了下来,软塌塌的掀开来,鲜红的血肉就暴露在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应该是刚刚才死去的。

    她使劲闭了闭眼,睁眼时看到不远处有一抹淡白,走过去,捡起来,原来是一方绣着一朵小花的帕子——走线歪斜,像是初学者绣的。

    燕沅把上面的泥都用力抖掉,然后展开,稳稳地盖在女童的脸上。

    等她做完这些,谌骁正好从破庙后面的树林里窜了出来。两人视线相撞,双方都一动不动。

    “周漾呢?”

    “小姑娘死前抓着他说还有个孩子,周漾去找那个孩子了。”

    “哦,那你呢?”

    “我去追凶手。”谌骁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别扭地补充道,“不小心被甩掉了。”

    燕沅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观察着阿丁的尸身。谌骁莫名有些慌神,踌躇了一会,还是在燕沅身旁蹲了下来,斟酌了一下,依旧很别扭:“我、我不熟悉这里,所以,跟丢了。对不起。”

    燕沅忽地听见最后那三个字,就像被雷直直劈中一般,愣在原地纹丝不动,双目圆睁,看谌骁的眼神就像她第一次看见有人驾着风筝上天一样——不可思议!

    她只是想看看能不能从这具尸身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而已啊!

    正当她要将那一句愚蠢至极的“你没事吧”问出口时,就看到周漾肩上扛着个双目紧闭的幼儿从旁边的树丛里蹦了出来,掀起一阵微风:

    “嚯!都在呢,跟丢了?”

    开口就是暴击。

    燕沅几乎能看到谌骁的那颗自尊心是如何被周漾一箭射得稀碎的了。

    “对方占了地形优势嘛,谌骁跟丢了也不奇怪。”燕沅吐了吐舌头,替谌骁辩解道。

    “这孩子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茅草底下翻出来的,”周漾叉腰,心情大好,一脸骄傲,“摔晕了。我从那边走过去,脚下一软,我就知道肯定有东西!喏,这不就是。”

    说罢还要昂首挺胸。燕沅和谌骁满脸黑线地看着他。

    适时阿土伸长脖子一阵呻吟,紧闭的双眼默默留下两行泪来。周漾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像是安抚。

    此时天色将晚,几只鸟雀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串“呱呱”的嘶哑鸣叫,夕阳颓颓地垂在树梢枝头,几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阿土昏睡着,拧着眉,像是做了噩梦一样,微微痉挛几下,冒着冷汗,偶尔呢喃几句,仔细一听,俱是“阿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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