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西瓜？”我听不清到底是西松还是西瓜。
“对对，您给我起的乳名就是西瓜，您还记得不，三表姑？”
他叫我什么……三表姑？
我一阵晕眩，一个踉跄没站稳，手肘支撑在缸沿上。
我呼了口气，又一次抬眼望了望天。下午的乌云早已不见踪迹，此时月光清冷皎洁，我却没有了赏月的惬意。我在心里打了个哆嗦：我一个失忆又失眠的病患，出来望月竟望出了大事！
一条会开口说人话的银鲱已是惊世骇俗神乎其神，现在它不仅说人话，还与我攀亲戚，唤我三表姑？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啊！
我依靠在缸沿大口呼气，手掌隔着衣襟感受着快得要蹦出胸腔的心跳。许是它也知道吓坏了我，轻轻地开口试探，声音柔和得快掐出水来：“三表姑，您还好吧？”
我呆呆地回答：“我，我要缓一缓。”
它：“好，屋里头那人睡着呢，您且慢慢消化，不用着急。”
我疑惑：“你说的是……我夫君？你怎知他听见动静不会出来？”
它原地转了两圈，像是在炫耀：“那是自然，我给整座村庄施了法术，法术失效前他们都在熟睡中。”
还真是一条，不简单的银鲱啊。
如若这一切不是我在做梦，如若它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和它一样，是条鱼？！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立的双腿，思索着，或许我比它更厉害些，既会说人话，还能变活人？
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下一秒，那个叫西瓜的银鲱，用实际行动狠狠打碎了我那小得可怜的自我安慰。
倏地，腾腾雾气自缸内升起，银鲱一跃而起，水花在空中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眼看银鲱就要坠落在地上，“嘭”的一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我急忙后退一步，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它这是在大变活人呀！果真是个会变戏法的妖精！
我很没骨气地说：“求你……别吃我……”
“三表姑，您别闹，我怎么会吃了您，我是来带您回西海的。”
雾气散开，我自下向上打量它，不不，该用“他”来称呼了。
他一身淡青玄色长袍，在皎白的月光下格外素净，犹如清澈见底的湖水，不染一丝尘埃。衣襟和束带上似是用银线绣着鱼鳞造型的暗纹，丝线精致做工非凡，和我身上的渔民服相比，以肉眼可见相差了数十个品级。他一头青丝垂落及腰，只一根简朴的流云银簪挽起。
他的衣角和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吹起，还真有一股子仙气缭绕的飘逸，说不出口的俊秀啊。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妖精！
他轻蹙双眉似有担忧，深邃的眼眸与我对视，薄唇轻启：“三表姑，小侄是否吓着您了？”
我气若游丝：“是有些吓着了。”
他弯腰将我扶起，手掌有力地拖起我的双臂，大概怕再次吓着我，动作极其温柔。待我站直后，他衣袖轻轻一挥，竟隔空扫落了我衣服和鞋子上的泥泞。
我呆呆地盯着他俊逸的脸，喃喃地问：“你是……妖精？画本子里，只有妖精才生得这么好看，专门蛊惑女子。”
他轻笑：“我不是妖，是仙。”
我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三分，想起他方才说是来救我，带我回西海，什么和什么呀。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重新向我介绍自己：“三表姑，小侄西风，是条修炼初有小成的小鱼仙，您可以唤我的乳名——西瓜。”
我木纳地点头：“好的西瓜，你请继续。”
他继续道：“三表姑，您本是西海龙王的三女月洛上仙，至今未婚。您并非纤玉，更不是一介渔夫的凡人娘子。”
我诧异：“你说什么？”
后来，他邀我到枇杷树下听他细细说来。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侧，他从衣袖中拿出一盏盛了香茗的白玉杯，双手递给我，“三表姑，您喝些茶水，压压惊。”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却不是病态的阴柔，我在他的虎口处看到了茧子，许是个会舞刀弄枪的小仙吧。
我接过玉杯，惊讶于它的温热。不过，想来也是，人家毕竟是仙嘛，一盏热茶应当是小事一桩。一阵陈香扑鼻而来，夹带着糯米的香气，令人舒心平和，这是普洱。奇了怪了，我从未喝过，又怎知这是普洱？
我不疑有他，一口喝下——果真是普洱。
空了的玉杯又自行将香茗满上，好是神奇呀！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打开折扇后翩然摇起。凉爽的清风伴着茶香，自桌子对面轻轻拂来，连着我浑噩的脑袋瓜子也清醒了三分。
就这样，我乘着他的凉风，喝着他的普洱，听他叙述着我无比陌生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我的过去，却又不是。我不敢去相信，我真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天资聪慧、法术高强，西海龙族中唯一一个在一万岁时便得道飞升的龙王幺女，月洛上仙吗？
我难道不是一介凡人，不是钟成的娘子吗？
苍天呐！大地呐！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梦游。
第二日，我从混沌中醒来，辨不清日上几竿。身边没有人。我起身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襟，摸到了怀里一块温热的暖玉。玉佩是西瓜给我的，用以防身。
昨夜，原来不是梦啊。
回想昨夜他最后说的，“三表姑，同我一起回西海，回去后你定然知晓自己是谁。”
我拒绝了他。说不清是不信他，还是不想走。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说：“我等你。”
天空阴沉的很，和我的心情一样沉。
我到底是谁呢？是钟成，骗了我吗？
没有细想下去，熟悉的药汤味儿从厨房飘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知道，是钟成在熬汤药。
对了，第八十九天了。
往日里，钟成很早便出海打渔，药汤都是我自己熬的，但最后一步沸水下活鱼，残忍得紧，我着实下不去手，便以鱼儿滑不溜丢抓不牢为由，将这艰巨的任务交给捕鱼归来的钟成，他每次都是一气呵成，动作流畅顺利。
今日他不必出海了，因为，大缸里的鲱鱼和银鲱足够我喝完剩余的汤药。而且，对他来说，接下来的三日亲自熬制鱼汤药，比捕鱼生计重要得多吧。
也许是我的脚步声太轻，亦或是钟成太专注。我放下茶杯发出的声音，竟吓了钟成一跳。他手中的汤勺掉落在药汤里，“啪嗒”一声，黑色的药汁溅在钟成的衣襟和台面上。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拾起手边的抹布在桌子上胡乱擦拭了两下，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动作很是慌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如此心不在焉的钟成，真是少见。
昨晚我回房后推了钟成三下，他像是睡死了过去，丝毫没有任何异样，如往常般打着浅浅的呼噜，呼吸声均匀平和。他定是没听到西瓜和我的谈话，亦不知晓西瓜的身份。那么，此时他在想什么，如此出神，如此慌乱呢？
我的心中燃起了隐隐的不安。
伸手抚上他的额，问他：“怎么了，夫君？昨晚没休息好吗？”
我的手被他在空中拦住，他摆了摆手，淡然得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无事，娘子你快去吃早饭吧，粥已经盛好。”
“谢谢夫君，衣裳换下我替你洗了吧。”
“我来洗。这几日你专心喝汤药，养好身子。”
“好。”
是了，他一直是温柔又体贴，细心又认真的夫君，每一日都督促我按时按量喝汤药，每次亲眼看着汤碗见底后，用石子在墙上画下记号。还差两笔就能拼成十八个完整的“正”字。
夜里，我又一次醒来，屋外大雨磅礴，雨滴好似敲打在我的耳边。我轻轻地翻身，怕惊动了身边的夫君，可翻过身才惊觉，身旁竟是空的，哪里有钟成的人影。一摸被褥，余温已散。
顿时我清醒万分。
夫君人呢？
屋外虽大雨淅沥，可我分明没有在屋内和院子里听见他的动静。这大半夜的，他会去哪？
我披上外衣，顾不上遮面的斗笠，随手拿起一把伞，夺门而出。
整个村庄黑压压的，我在院门口左右张望辨不清方向，一个微弱的光点瞬间抓住了我的眼球，是她？我识得，那是小寡妇独居的小屋，窗户的缝隙透出星点的光晕。
鬼使神差的，我也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我，钟成去了那里，屋子里一定藏着我不知晓的秘密。
我朝那个方向迈出步伐，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一身青色的西海鱼仙，西瓜。他双眉微皱，表情肃然，“三表姑，现在就同我回西海，我们回去。”
我绕开他，朝着光点处前进，“不，我要去寻我夫君，他……他也许在帮人修漏雨的屋顶，我要去帮他。”
他拽住我的手臂，没敢太用力，我回身看着他真挚万分的眼神，眼神中有一丝不忍和祈求。他对我摇了摇头，说：“三表姑，别去。”
“洛洛，别去。”一个遥远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是谁在说话？
我定了定神，正视他：“不，我一定要去，你知道钟成在那里，是不是？”
他沉默，而后无声叹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臂。他手指轻抬，在我和他身上施了个法，接过我手中的伞收好。雨仍在下，我们却没有被淋到。
他说：“去吧，他们不会听到或看到你。想知道什么，去看吧。”
我走到窗户边停下步子。里面传来女子的哭声，她哭得正凶猛，泣不成声的，七零八落的呼吸声窜进我耳朵，也觉得十分心疼。
她哭了好一会，势头才渐渐减弱，只余断断续续的嘤嘤声。
她许是一个人，睹物思人，借雨抒情？我站了老半天，全程只有她的哭声，没有别人。
正当我怀疑自己猜错了，欲转身离开之际，一道熟悉的男声飘出，如两颗铁钉牢牢地将我的双脚钉死在原地，坚硬又冰冷。
多么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耐心地哄着她。
“玉娘，再忍耐几日，两日，只要两日，后日她喝下银鲱药汤，她就能恢复成一条完好无损的银鲱，届时只要你生吃了她的鱼脑和鱼仙人，你的容貌就能完好如初了……而且，我一直在练习刀工，你信我，这次我一定一刀劈开她的头颅，迅速取出鱼脑和鱼仙人……”
一道响亮的雷劈下，屋内传来衣服摩擦和男人的声音：“玉娘你别怕，我知你最怕打雷，我拥着你陪着你，就不怕了。”
娇柔的声音犹带哭腔：“钟郎，我害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我们不怕，不怕……”
又是一道雷，“轰隆隆”的巨响像是要将黑夜劈开。电闪雷鸣，滂沱大雨。闪电刺痛了我的双眼，雨水冰冻了我的身体。而我已然忘记要闭眼闪躲，也忘了我其实淋不到雨，却好冷好冷，冷到骨子里。我觉得，这无情的雷将我的心劈成了两半。
这天，还真是讽刺的应景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脑海里蹦出了那一日阳光明媚，枇杷树下她们一句又一句说话的画面，参差交错反复重现，“要完好无损的生吞，包治百病”，“伤了就养着，养好了才能劈”，“你们怎么还不赶紧生个娃娃，折腾什么药汤呀”，“钟家娘子，你长高了呢”，“那小寡妇，是半年前搬来的，深居简出”，“你怎么在自家院子里也要遮面呀”……
半年……半年前，不正是我落海的时间吗？
所以，我不是什么纤玉，不是什么钟家娘子，我是顶了别人娘子的名字，养伤等着被劈的……银鲱……
难怪了，这半年来钟成虽与我同床共枕，却从未有任何逾矩，平日里待我更是客气谦让，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的温柔和贴心，原来，这不过是礼貌的疏远，是刻意的避让。我背后的那堵墙里，他毫无保留地给予她依靠，轻声细语地哄她开怀，精心安排一切再三保证，许她承诺令她心安，这些，才是他的温柔啊。
而我，从未得到过他的温柔，我不过是他养的一味药，等着赴死的药。他对我所有的关照，不过是怕金贵的我再次磕着碰着，浪费了药材，耽误了他心疼的玉娘康复的时间吧。
我木纳地转身，远处一道身影矗立，在漆黑的夜里很是突兀。
是西瓜。
还好，西瓜还在。
“对对，您给我起的乳名就是西瓜，您还记得不，三表姑？”
他叫我什么……三表姑？
我一阵晕眩，一个踉跄没站稳，手肘支撑在缸沿上。
我呼了口气，又一次抬眼望了望天。下午的乌云早已不见踪迹，此时月光清冷皎洁，我却没有了赏月的惬意。我在心里打了个哆嗦：我一个失忆又失眠的病患，出来望月竟望出了大事！
一条会开口说人话的银鲱已是惊世骇俗神乎其神，现在它不仅说人话，还与我攀亲戚，唤我三表姑？简直是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啊！
我依靠在缸沿大口呼气，手掌隔着衣襟感受着快得要蹦出胸腔的心跳。许是它也知道吓坏了我，轻轻地开口试探，声音柔和得快掐出水来：“三表姑，您还好吧？”
我呆呆地回答：“我，我要缓一缓。”
它：“好，屋里头那人睡着呢，您且慢慢消化，不用着急。”
我疑惑：“你说的是……我夫君？你怎知他听见动静不会出来？”
它原地转了两圈，像是在炫耀：“那是自然，我给整座村庄施了法术，法术失效前他们都在熟睡中。”
还真是一条，不简单的银鲱啊。
如若这一切不是我在做梦，如若它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和它一样，是条鱼？！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立的双腿，思索着，或许我比它更厉害些，既会说人话，还能变活人？
仿佛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下一秒，那个叫西瓜的银鲱，用实际行动狠狠打碎了我那小得可怜的自我安慰。
倏地，腾腾雾气自缸内升起，银鲱一跃而起，水花在空中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眼看银鲱就要坠落在地上，“嘭”的一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我急忙后退一步，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它这是在大变活人呀！果真是个会变戏法的妖精！
我很没骨气地说：“求你……别吃我……”
“三表姑，您别闹，我怎么会吃了您，我是来带您回西海的。”
雾气散开，我自下向上打量它，不不，该用“他”来称呼了。
他一身淡青玄色长袍，在皎白的月光下格外素净，犹如清澈见底的湖水，不染一丝尘埃。衣襟和束带上似是用银线绣着鱼鳞造型的暗纹，丝线精致做工非凡，和我身上的渔民服相比，以肉眼可见相差了数十个品级。他一头青丝垂落及腰，只一根简朴的流云银簪挽起。
他的衣角和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吹起，还真有一股子仙气缭绕的飘逸，说不出口的俊秀啊。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妖精！
他轻蹙双眉似有担忧，深邃的眼眸与我对视，薄唇轻启：“三表姑，小侄是否吓着您了？”
我气若游丝：“是有些吓着了。”
他弯腰将我扶起，手掌有力地拖起我的双臂，大概怕再次吓着我，动作极其温柔。待我站直后，他衣袖轻轻一挥，竟隔空扫落了我衣服和鞋子上的泥泞。
我呆呆地盯着他俊逸的脸，喃喃地问：“你是……妖精？画本子里，只有妖精才生得这么好看，专门蛊惑女子。”
他轻笑：“我不是妖，是仙。”
我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三分，想起他方才说是来救我，带我回西海，什么和什么呀。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重新向我介绍自己：“三表姑，小侄西风，是条修炼初有小成的小鱼仙，您可以唤我的乳名——西瓜。”
我木纳地点头：“好的西瓜，你请继续。”
他继续道：“三表姑，您本是西海龙王的三女月洛上仙，至今未婚。您并非纤玉，更不是一介渔夫的凡人娘子。”
我诧异：“你说什么？”
后来，他邀我到枇杷树下听他细细说来。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侧，他从衣袖中拿出一盏盛了香茗的白玉杯，双手递给我，“三表姑，您喝些茶水，压压惊。”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却不是病态的阴柔，我在他的虎口处看到了茧子，许是个会舞刀弄枪的小仙吧。
我接过玉杯，惊讶于它的温热。不过，想来也是，人家毕竟是仙嘛，一盏热茶应当是小事一桩。一阵陈香扑鼻而来，夹带着糯米的香气，令人舒心平和，这是普洱。奇了怪了，我从未喝过，又怎知这是普洱？
我不疑有他，一口喝下——果真是普洱。
空了的玉杯又自行将香茗满上，好是神奇呀！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打开折扇后翩然摇起。凉爽的清风伴着茶香，自桌子对面轻轻拂来，连着我浑噩的脑袋瓜子也清醒了三分。
就这样，我乘着他的凉风，喝着他的普洱，听他叙述着我无比陌生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我的过去，却又不是。我不敢去相信，我真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天资聪慧、法术高强，西海龙族中唯一一个在一万岁时便得道飞升的龙王幺女，月洛上仙吗？
我难道不是一介凡人，不是钟成的娘子吗？
苍天呐！大地呐！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梦游。
第二日，我从混沌中醒来，辨不清日上几竿。身边没有人。我起身习惯性地摸了摸衣襟，摸到了怀里一块温热的暖玉。玉佩是西瓜给我的，用以防身。
昨夜，原来不是梦啊。
回想昨夜他最后说的，“三表姑，同我一起回西海，回去后你定然知晓自己是谁。”
我拒绝了他。说不清是不信他，还是不想走。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说：“我等你。”
天空阴沉的很，和我的心情一样沉。
我到底是谁呢？是钟成，骗了我吗？
没有细想下去，熟悉的药汤味儿从厨房飘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知道，是钟成在熬汤药。
对了，第八十九天了。
往日里，钟成很早便出海打渔，药汤都是我自己熬的，但最后一步沸水下活鱼，残忍得紧，我着实下不去手，便以鱼儿滑不溜丢抓不牢为由，将这艰巨的任务交给捕鱼归来的钟成，他每次都是一气呵成，动作流畅顺利。
今日他不必出海了，因为，大缸里的鲱鱼和银鲱足够我喝完剩余的汤药。而且，对他来说，接下来的三日亲自熬制鱼汤药，比捕鱼生计重要得多吧。
也许是我的脚步声太轻，亦或是钟成太专注。我放下茶杯发出的声音，竟吓了钟成一跳。他手中的汤勺掉落在药汤里，“啪嗒”一声，黑色的药汁溅在钟成的衣襟和台面上。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拾起手边的抹布在桌子上胡乱擦拭了两下，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襟，动作很是慌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如此心不在焉的钟成，真是少见。
昨晚我回房后推了钟成三下，他像是睡死了过去，丝毫没有任何异样，如往常般打着浅浅的呼噜，呼吸声均匀平和。他定是没听到西瓜和我的谈话，亦不知晓西瓜的身份。那么，此时他在想什么，如此出神，如此慌乱呢？
我的心中燃起了隐隐的不安。
伸手抚上他的额，问他：“怎么了，夫君？昨晚没休息好吗？”
我的手被他在空中拦住，他摆了摆手，淡然得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无事，娘子你快去吃早饭吧，粥已经盛好。”
“谢谢夫君，衣裳换下我替你洗了吧。”
“我来洗。这几日你专心喝汤药，养好身子。”
“好。”
是了，他一直是温柔又体贴，细心又认真的夫君，每一日都督促我按时按量喝汤药，每次亲眼看着汤碗见底后，用石子在墙上画下记号。还差两笔就能拼成十八个完整的“正”字。
夜里，我又一次醒来，屋外大雨磅礴，雨滴好似敲打在我的耳边。我轻轻地翻身，怕惊动了身边的夫君，可翻过身才惊觉，身旁竟是空的，哪里有钟成的人影。一摸被褥，余温已散。
顿时我清醒万分。
夫君人呢？
屋外虽大雨淅沥，可我分明没有在屋内和院子里听见他的动静。这大半夜的，他会去哪？
我披上外衣，顾不上遮面的斗笠，随手拿起一把伞，夺门而出。
整个村庄黑压压的，我在院门口左右张望辨不清方向，一个微弱的光点瞬间抓住了我的眼球，是她？我识得，那是小寡妇独居的小屋，窗户的缝隙透出星点的光晕。
鬼使神差的，我也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我，钟成去了那里，屋子里一定藏着我不知晓的秘密。
我朝那个方向迈出步伐，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是一身青色的西海鱼仙，西瓜。他双眉微皱，表情肃然，“三表姑，现在就同我回西海，我们回去。”
我绕开他，朝着光点处前进，“不，我要去寻我夫君，他……他也许在帮人修漏雨的屋顶，我要去帮他。”
他拽住我的手臂，没敢太用力，我回身看着他真挚万分的眼神，眼神中有一丝不忍和祈求。他对我摇了摇头，说：“三表姑，别去。”
“洛洛，别去。”一个遥远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是谁在说话？
我定了定神，正视他：“不，我一定要去，你知道钟成在那里，是不是？”
他沉默，而后无声叹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臂。他手指轻抬，在我和他身上施了个法，接过我手中的伞收好。雨仍在下，我们却没有被淋到。
他说：“去吧，他们不会听到或看到你。想知道什么，去看吧。”
我走到窗户边停下步子。里面传来女子的哭声，她哭得正凶猛，泣不成声的，七零八落的呼吸声窜进我耳朵，也觉得十分心疼。
她哭了好一会，势头才渐渐减弱，只余断断续续的嘤嘤声。
她许是一个人，睹物思人，借雨抒情？我站了老半天，全程只有她的哭声，没有别人。
正当我怀疑自己猜错了，欲转身离开之际，一道熟悉的男声飘出，如两颗铁钉牢牢地将我的双脚钉死在原地，坚硬又冰冷。
多么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耐心地哄着她。
“玉娘，再忍耐几日，两日，只要两日，后日她喝下银鲱药汤，她就能恢复成一条完好无损的银鲱，届时只要你生吃了她的鱼脑和鱼仙人，你的容貌就能完好如初了……而且，我一直在练习刀工，你信我，这次我一定一刀劈开她的头颅，迅速取出鱼脑和鱼仙人……”
一道响亮的雷劈下，屋内传来衣服摩擦和男人的声音：“玉娘你别怕，我知你最怕打雷，我拥着你陪着你，就不怕了。”
娇柔的声音犹带哭腔：“钟郎，我害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我们不怕，不怕……”
又是一道雷，“轰隆隆”的巨响像是要将黑夜劈开。电闪雷鸣，滂沱大雨。闪电刺痛了我的双眼，雨水冰冻了我的身体。而我已然忘记要闭眼闪躲，也忘了我其实淋不到雨，却好冷好冷，冷到骨子里。我觉得，这无情的雷将我的心劈成了两半。
这天，还真是讽刺的应景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脑海里蹦出了那一日阳光明媚，枇杷树下她们一句又一句说话的画面，参差交错反复重现，“要完好无损的生吞，包治百病”，“伤了就养着，养好了才能劈”，“你们怎么还不赶紧生个娃娃，折腾什么药汤呀”，“钟家娘子，你长高了呢”，“那小寡妇，是半年前搬来的，深居简出”，“你怎么在自家院子里也要遮面呀”……
半年……半年前，不正是我落海的时间吗？
所以，我不是什么纤玉，不是什么钟家娘子，我是顶了别人娘子的名字，养伤等着被劈的……银鲱……
难怪了，这半年来钟成虽与我同床共枕，却从未有任何逾矩，平日里待我更是客气谦让，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的温柔和贴心，原来，这不过是礼貌的疏远，是刻意的避让。我背后的那堵墙里，他毫无保留地给予她依靠，轻声细语地哄她开怀，精心安排一切再三保证，许她承诺令她心安，这些，才是他的温柔啊。
而我，从未得到过他的温柔，我不过是他养的一味药，等着赴死的药。他对我所有的关照，不过是怕金贵的我再次磕着碰着，浪费了药材，耽误了他心疼的玉娘康复的时间吧。
我木纳地转身，远处一道身影矗立，在漆黑的夜里很是突兀。
是西瓜。
还好，西瓜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