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钟成的全部,都是假的吗?

    那么,西瓜呢,是真的吗?

    不敢去多想。

    我颓然地从他身边走过,步子重如千斤,泥泞和雨水几乎拖垮我的身体。

    他无声地跟了我一路,回到院子里,我驻足在大缸边,银鲱安静地沉在缸底,似是熟睡。昨日西瓜现出人形后,将枇杷叶变幻成银鲱养在大缸里。而他似乎给自己施了个隐身术,旁人看不见他,而我能看见。他一直安静地坐在枇杷树下,或是喝茶,或是把玩折扇。

    他的声音稳稳当当,穿过雨滴敲打在我心上,“三表姑,同我回西海吧。”

    我摇头:“……不……”

    “您还在等什么?等他后日举起菜刀砍你吗?”

    我没有回答,回屋将伞放回原处,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怎么也挥不去钟成和玉娘相拥的画面。许久之后,钟成回来了,满身的潮气中夹杂着陌生的香气,他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在我身边躺下。

    很快,平稳低沉的呼吸从他喉咙发出,他睡着了。

    而我,彻夜未眠。

    接下来连着两日,我的睡眠都很差。半夜里钟成倒是没再出门。

    鸟儿高歌的第一声,我便起身了。我比以往醒得更早,也更勤快,煮粥、洗衣、晾晒、买菜、洗净、下锅,一切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次进进出出,都看到西瓜维持着同样的坐姿,在枇杷树下喝茶。有时,他会看着我忙碌,那眼神里有很多东西,而我没能看懂。有时,他低头把玩手中折扇,好似要把它每条边线每个折点研究个透彻。至始至终,他没再和我说上半句话。他好像是在等我,等我先开口,或者,等我跟他走。

    钟成如往常一样,体贴又客气,对于我包办了全部家务虽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淡淡说:多休息,好生养养。而后,就径直去了厨房煎药。

    当他端着最后一碗药汤朝我走来时,天已黑,村里静悄悄的。

    钟成:“娘子,趁热将汤药喝下吧。”

    我问:“今日怎么入夜才喝?”

    钟成的声音没有起伏:“道长特意交代,银鲱药汤须在夜里服下。”

    道长交代了吗?

    罢了,道长、银鲱、药汤,还有纤玉,这些我已经不甚在意了,也无法在意。此时此刻,看着黑漆漆的药汁,我在等待最终的审判——钟成,你真的会那么做吗?会,砍我吗?

    话本子里总说,天上一天,凡间一年。是因为凡人渺小如尘埃,所以时间过得相对漫长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自叹连尘埃都不如。我假装欣然地端起碗,假装流畅地吞咽药汁,假装自然地抿嘴,假装我是即将痊愈的纤玉,假装我是钟成的妻子,假装,我即将和夫君幸福此生,子女绕膝,再无疾病困扰,假装自己露出一个足以令夫君满意的笑容。

    假装的过程,太慢太慢了,我差点假装不下去了。

    可是,只要钟成还在,我必须假装下去。

    钟成惊奇的眼神停在我额头,我听见额头上有肌肤生长换新的声音。

    “夫君,这……”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我浑浑噩噩的,好像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抽走我的意识和灵魂。

    我听到钟成的惊叹:“道长的方子,果真有效,果真有效啊。”

    “夫君,你过来扶我一把,我好晕。”钟成冰凉的手,握住同样冰凉的我。然后,我看见一道森冷的光晃到我眼前——他从背后拿出一把蹭蹭亮的劈柴刀。

    “夫君,你……你……要做什么?”我晕眩得厉害,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手,眼前有好几个钟成重叠交织,瞧不真切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可是,每一个他都双眉肃起,满目凶光,眼珠猩红。

    我从未见过这样狠戾的钟成,如从阴间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把我的头摁在桌子上。

    他的声音沙哑可怕:“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谁叫你是条入药的银鲱,谁叫你在海边正巧被我捡了回来。”

    “夫君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我是你的娘子纤玉啊。”我用尽全力针扎反抗,双手抓不到任何可以攻击他的东西,只得用指甲抓花他的脸,扣进他的眼珠。我双腿蹬翻了椅子,想弄出更大的想动,期待有人能听见响声进来救我。

    可钟成的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眼珠被我扣伤。他的大掌死死压在我的颈子上,我的四肢虽不受制,却仍无用,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真是讽刺,我不就是他所说的鱼吗。

    “你是银鲱,是能救我玉娘的良药!上一次我刀功不佳,没能劈开你的脑子。养了你两百七十二天就为了今天,我绝不会再失手了。”

    “你说什么?不,不!你明明已经捉到了银鲱,为什么不用它?”

    “你已修成鲱精,疗效更佳。”

    “不,不要!钟成,求你看在这些日子……”

    “由不得你不要!你不过是一条鱼,你能救玉娘是你的福气,待我取了你的鱼脑和鱼仙人,就赶紧投胎去吧,别来纠缠我们,也别怨我们,谁叫你是条鱼呢。”

    说罢,钟成手起刀落,一阵风扫过,我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劈柴刀越来越靠近,就要落在我头上。

    一阵更强劲的风自门外吹进,只听咣当一声,刀跌落在地上。

    脖子上的禁锢松了,我起身撒腿往外跑,慌乱中被门槛绊倒,狼狈地摔出门外。

    我来不及侧身避让,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下一秒我已经双脚悬空。我没有摔趴在粗糙的地上,相反的,一个柔软有力的怀抱稳稳托住了我。

    我四肢止不住颤抖,拽住眼前熟悉的青色衣衫,抬头看到了西瓜。

    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这张脸真的让我安心。

    “别怕,我在这里,没事了。”他的声音如一剂定心丸,给了我喘息的机会。

    我泣不成声:“西瓜,……钟成真的要杀我。”

    “有我在,别怕。”

    我紧紧抱着他,如同在湍流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久久不肯放手。

    后来,我跟在西瓜身后,重新回到了满目狼藉的屋子里,却没有看到钟成的人影。

    我惊呼:“他跑了?”

    西瓜从狼藉中捡起一物,说:“在这里。”

    我一看,竟是一条银鲱!“他怎么变成这样?”

    西瓜变出一个盛了海水的大碗,将它放入水中,不紧不慢解释道:“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的玉佩吗?”

    玉佩被我挂在了脖子上,“记得,我一直戴着。”

    西瓜继续道:“我在玉佩上注入了法术,只要有人对你致命攻击,他就会被法术反噬,变成他自己所想之物。他砍你是为了活取银鲱的鱼脑和鱼仙人,自然就变成了银鲱。”

    我看着碗里一动不动的银鲱,疑惑:“那他现在是死是活?”

    西瓜:“是活。”

    我:“玉娘那边怎么办?”

    西瓜挥起衣袖,屋子瞬间恢复成原本整洁的模样,而他自己幻化成钟成的样子,又在我身上用了隐身术。

    我不明所以。

    他波澜不惊:“等会你在一旁看着,别靠近。你可以和我说话,旁人不会听到或看到你。”

    “为什么?”

    我还没完全消化他的安排,只听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门轻轻地被推开,一个娇小的黑影窜入。

    “钟成,约定的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没……”

    我急忙后退至屋子的角落,看着钟成真正的娘子纤玉关门进屋,她解下遮面的薄纱,露出一张满目疮痍的脸,我着实吓了一大跳——她的脸,竟毁得这般可怖,无一处完好。

    纤玉急不可待地奔向碗里的鱼,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欣喜,“道长的药果真出奇,银鲱恢复得完好如初啊。你怎么还没动手?”

    “钟成”还没开口,纤玉又说:“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不行,上次就劈歪了,这次还是我来,这刀功我可是练了许久。”

    说罢,她徒手捉住银鲱,将它头朝上竖着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劈柴刀,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手起刀落,动作流畅利落,精准地一刀劈开银鲱的头颅。

    当真是快、狠、准。

    我被那骇人的一幕吓得捂住嘴巴惊呼。鱼的头颅是没有血流出的,可一前一后不过瞬息,鱼的头颅被一分为二,鱼脑和鱼骨袒露在外,着实令人恶心。

    即便头颅已经破裂,鱼鳃依旧反复扩张收缩,鱼尾拍打,鱼身抽搐。它,一定很痛苦吧,痛苦地做着本能动作——死前的无谓挣扎。

    而伪装成“钟成”的西瓜,就坐在椅子上淡然看着,没有阻止。

    纤玉脸上露出了狂喜,低头就着鱼头分开的地方,张口吸食了滑不溜丢的透明鱼脑,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紧接着,她又拿起刀在鱼的体内熟练地划了两刀,用手指掰开鱼肉,扯出一根三角形的鱼骨。

    她随手将残破的银鲱丢在地上,双手捧着带有血丝和碎肉的鱼骨,双眼散发出痴迷的金光,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喃喃自语道:“吃下它,我就能痊愈,能恢复原来的容貌,能容颜永驻了,哈哈哈。”

    她将鱼骨塞进嘴里奋力咀嚼,牙齿和鱼骨发出“咔咔”刺耳的摩擦声。然后,她将嚼碎的鱼骨活生生吞了下去。

    虽然纤玉将刀功练得炉火纯青,却从未试过生吞鱼骨。如指节大的鱼仙人即便嚼碎了,对于纤细柔嫩的喉管而言,依旧坚硬锋利。

    “喀……喀……”鱼骨卡在了纤玉的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端起碗大口喝水,原想借着水将鱼骨顺下去,却不料苦涩的海水烧灼了她的舌头。她一口将海水喷出,“喀……喀……”,一阵痛苦的剧咳后,她呕出一口鲜血。

    鲜血淋在地上残破的鱼身上,鱼身渐渐变大,变回了钟成的样子。钟成的头颅被一分为二,一条笔直的刀伤从上至下对半分开了他的五官,鲜血从逢里渗出,流了满地都是。

    纤玉大骇:“钟成,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很快,纤玉呼吸困难,面色从白变红,从红转成紫,她努力用鼻子呼吸,但却无法平复剧烈起伏的胸膛。她不肯吐出鱼骨,仍在拼命往下咽。

    接连又吐了两口血后,她双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鱼骨刺破了她的喉咙,要了她的命。

    西瓜变回原来的模样,探了纤玉和钟成的呼吸和颈项,摇了摇头。

    我不敢靠近,模糊的视线里,是两具在血泊中相互依偎的身躯——钟成和他心爱的玉娘。

    我心有余悸:“都,死了?”

    西瓜回答:“都死了。”

    “那……怎么办?”

    “走吧,我们回西海。”

    西瓜用法术将我腾空架起,避开血泊出了屋子,离开了渔村。

    西瓜带着我腾云驾雾,出奇的是,我竟一点都不害怕。

    东海辽阔无边浩瀚磅礴,而那个渔村已几不可见。天地间,又有多少个钟成和纤玉在上演着荒唐的闹剧呢。

    后来,东海附近一直盛传一则令人唏嘘的骇闻:女子容貌尽毁,夫君为恢复其容貌,日日捕捉鲱鱼为其炖汤补颜,然,女子喝下汤药百日后,突发狂暴,砍其夫,吸其脑,食其骨,终二人皆毙。

    而传说中治百病的银鲱,世间再无人寻得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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