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溪鸰直愣愣瞧着他,若不是现在黑灯瞎火,她烧红的脸怕是要藏不住了——这话可比耳刮子厉害多了。

    当年在邹府,她那继父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先是给了她一耳光,然后说在她身上的心血简直不如喂了狗,质问她“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我可当不了你爹。”

    那时,她是怎么做的呢?哦,她转身去收拾东西,第二天说走就走,便去了蓟州舅舅家。

    那么现在呢?是了,她无路可去了。

    啪嗒一声,泪珠子开始一粒粒滚落,她才收了收下巴,却不肯抬手抹泪。

    原来浪迹天涯一点也不诗意,如果现在她推门出去,明天可能就要准备去大街上要饭了吧。

    嗯,去哪好呢?要不和倚笑楼门口那个瞎子作伴去吧?他其实好像也不瞎,但也不坏?难道说她真的要毛遂自荐去那青楼?

    脑中天马行空,直到泪干了,直到对面的人累了,一句话将她拉了回来。

    “我倒是想听听,我凭着什么罚你呢?”唐祁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

    罚?她眸子一亮。

    “叔父,我晓得我错上加错。一是错在不顾身份去那地方叫叔父为难,二是错在我与阿衍他们不同,我不是这府中人,可我却以为自己同他们一般。是我想错了!”她的第二个好处便是,一老实起来脑子转得格外快,因而总能麻利地总结出问题所在。

    唐祁的声音依旧平淡:“哦?你既不是我府中人,那我更没有由头罚你了。”

    “不,不”她连声辩解,“您是替我舅父管教我,我认的!”

    “罚你,你会认吗?”他眉头一松。

    “……是,我自小都认。从前您罚我,我没有过半分怨言。如今错了,那自然也是认得罚的!”她咬了牙,“既是我自己要留在此处,就绝无让叔父为难的意思。”

    幼时她是毫无选择的被托付给他,可现在她是主动投奔而来,当然只有更老实的份。只是时间一久,她便忘了他与舅舅的交情,总以为她已经是这府里自由来去的人。

    他像是想了一会,“我觉得你的确想错了。”

    她抬头。

    “我不为难,也不需要你认。”他笑言,“我只是要给你提个醒。若要做沈提学的好外甥,那便乖乖呆着,犯了错,我便还替他好好教你。若不愿做,我自有我的处置。”

    她张了张嘴,他继续道:“作为官门女子,这地方你本就不能去。而未经我的允许,在京城这地界上再三同别的人接触,也是不该。你瞧,今日之事,怎么看你都是错了。对吗?”说着悠悠站起了身。

    “是。”

    “那便好。”他踱步到门前,月光透着窗格照进来,在他面上分出一两片光。

    如此,道理说得明明白白了。

    “衣裳脱了。”

    “嗯……呃?”

    “外衫。”说着唐祁又皱了眉,她刚进来门时便是一股子发腻的脂粉味,熏得他头发昏。

    “哦。”她心一松,吓我一跳。默默解下外头的袍子。

    “四大名楼你都逛了几遍,这还能吓到你?”

    心又一紧,“我也没怎么逛……”哪有四大名楼?

    可话还没说完,下巴颌上一阵力道抵来,快得叫她险些咬了舌头。低头一瞧,却是他手里的鞭柄。

    “噤声,领罚就要有领罚的样子。”他简短地道。

    那鞭柄很硬,抵得她有些疼。她舌尖滚动,却只好闭了嘴,抽空想着,他左手拿的是根鞭子,原来早就想揍自己了。

    “背过身去,”他推着她,“站好。”

    “几,几下?”

    他没言语。

    所幸今天这一身男子的袍服比较厚,抽起来兴许是不大疼的。往日里,她瞧着舒放他们挨鞭子都是光膀子跪着挨,打完之后一片血淋淋,看着都惨。没想到啊没想到,从前对人家哭爹喊娘幸灾乐祸,今天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她还在这么想着,却听“啪”地一声,人还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往前一窜。

    唐祁出手一向很快,这点她领教过。但这疼却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

    “十五。”他清淡地答,抬手就是第二鞭。

    那痛意直袭颅顶,身子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刘溪鸰才隐约觉得,他那气好像没那么快消下去,于是将将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难道说耐着性子跟自己掰扯了许久,就是为了这会儿这么痛快地打自己一顿?

    她咬着牙腹诽。十五下?那舒放他们平时咋过的,那还不得疼死过去?

    她还在操心人家,第三鞭却已迅速抽上了身,像是刀拉,像是火烤,疼得她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阎王。

    终于忍不住哀呼:“啊……”

    “不许喊。”

    “嘶……呃……”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衣裳,强压住喉间的呜咽。

    “不许哭。”后面几鞭也毫不含糊。

    她咬了咬唇,太阳穴绷得紧紧的,垂着头却硬是将那眼泪擒住了。

    但快有快的好处,五下就这么过去了。

    刘溪鸰的背后一片火辣麻木,周身却是冰冷的。她双手撑着地,身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凄苦的想着,为什么还有十下?

    鞭子的声音在夜间是相当明显的。又听见它扬起的风,她便哆嗦着忍不住往旁边让了两步。

    她心里想,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有人来求个情什么的吗?何衍呢?舒放呢?是了,他们不敢来的。可若再打下去,真得把她打得几个月都下不来床了吧?他当真不怕跟舅舅交代不了?他真的是一点都不在乎了?

    可这心里话好似也叫唐祁听见了似的。他停了手,轻声道:“沈子坤若是晓得他的宝贝外甥女自己个儿把京城的窑子都逛了个遍,打你,都是轻的。你说是不是?”

    怎么又成逛了个遍了?胡说。一群害人精。

    可现在辩解有什么用,终究是自己理亏了,刘溪鸰只得缩在那,大气不敢出。不知怎的,每当唐祁连名带姓喊沈子坤的时候,她总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好像正是因为自己这样顽劣不堪,她的舅舅才不得不向眼前人低头?或者说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你躲什么呢?”他问。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来得及哑着嗓子辩驳:“我没有……”

    在她身后,他好像笑了一声:“没有吗?”

    一开始,她以为他真的是在意她是义兄的外甥女,所以不好管教。

    前一刻,她以为今晚训斥一番,哭了一场,自己便会被放过。

    原来不仅没有,还让她开了眼,撞见了他真生气的时候。

    今日之前,谁都没这样对过她,从来没有。

    但这不意味着以后没有——原来是她太自以为是。

    她想,要打,就随他吧,打的越狠越好,最好把自己打死,她来这世上的苦和孽也就消弭了。她这么想着,索性也不忍了,一面哭一面绷直了背,倔强地任凭处置。

    “好丫头。”那绣了青线如意纹的皂靴停在她眼前,他抬起她的脸瞧了瞧,面上擎着笑,“做错了事,气性还是这样大!”

    他一贯是晓得她的路数的,孙子兵法学得不错,以退为进这一招使得也是向来熟稔。

    青年低声问:“既然不愿挨鞭子,那明日把你送回泰州,如何?反正你这模样,一时也是跑不脱的!”那叹息中却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刘溪鸰闻言猛地抬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张嘴便答:“不要。”

    少女的发髻尚未梳理,几番衷肠倾诉下来已是有些软榻了,再被他几鞭子一抽,便叫汗水拧成了一缕一缕,混着一身的香粉味,瞧着倒是狼狈可怜的。

    “不要什么?”

    她想回答,可鞭子却再度落了身。

    这一下抽在了腰上,像是刮穿了她的骨头,叫她眼前一片白光。隐约的血味被风吹到鼻息间,吹得她腰上冰凉,她想那衣裳一定是裂了的。白光消散时她眼前骤然漆黑,面前的桌子椅子看也看不真切,满脑子只是在想——她要这样被送回去了?

    便顾不得他不许她哭,洋洋洒洒呜咽起来。

    好疼。再来一下就昏过去算了,昏过去总不会还要继续吧?昏过去怎么送回去?她想。

    少女趴在那处,背后附上一层薄薄的汗,黑色的长衣贴在那细弱的背脊上,窄窄的落下来,整个人已是抖的不成样子。

    唐祁收了手。他自然晓得轻重,若说疼,自然没有多疼的,这点他确信,只是这丫头从来没经过今晚这一遭罢了。

    “你去花楼之前怎么没想想后果?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把你如何?你以为沈子坤塞过来几百两银子,我便要由得你去外面厮混花天酒地还得供着你?你当我是缺沈家的银子,还是不敢拂了他的面子?”

    他想,她总得有这么个时候。就如她所说,人既然是他教成了这模样,根出在自己身上,那么浅浅收个场也不是什么分外事。

    “这就受不了了?我瞧你并不如何服气。”唐祁卷了鞭子,他的声音抽屉在推拉中泛出一丝金属般的冷意。

    “没有……”这下是真没有了。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声音轻飘飘从高处洒下来:“你似乎还不太知道,有些事我向来很做得出。”

    他的质问从不铿锵有力,却一句比一句现实,一句比一句难听。

    正如她第一次犯错挨打,她咬着牙说认了错,他一眼便瞧穿她的鬼把戏,说“你别装得一副委曲求全的就义模样,我可不会心疼你。你的命,你既应了它,就不能再依靠别人的怜悯同情过日子。”

    他敢留她,自然也敢打她,敢带她出来,当然也敢送她回去。她从未觉得他是个令人亲近的人,尽管他面上时常擎着笑容,眼底却极少有过真正的笑意;她敬他,却从不担心他会真的把她如何。

    他说的对,她以为他不会把她如何,原来是他不想。

    可若是回去,又要如何面对沈家的人?先前翻起的浪没有退去,再带着一身的伤直挺挺横着回去,那岂非是整个淮东的笑话?别人又如何看她?她现在还真是没了逃窜之力,那岂非任他宰割由他评说?

    她头一回觉着怕他,因为他可以随时送她走。

    唐祁拿了衣袍递到她跟前,少女轻轻一缩,那衣服便落在了地上。

    一双大眼透过凌乱的发丝发出了幽幽的光,她那么疼却又不敢说。只得捉住他的衣摆,“我不……”

    他瞧着那双手,平静地问:“什么?”

    他第一次听见她清晰地乞求。

    “我不回去……”她囫囵说着话,泪水洋洋洒洒,倒是有些梨花带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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