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奇了。跟了他这么些日子,她何时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未说过什么软话。

    初见时她哭,却也不叫他瞧着。后来她哭,还要说是哭自己不争气。再后来,他斥责,她便应着,他罚她,她便挺着,总是一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满不在乎。眼前这等寻常女儿家的姿态,她是不屑得做的。

    黯淡的月光懒懒从后窗照进来半扇,她背后破开的那条口子似有血迹渗出,在蓝白的光晕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紫。

    瞧着那抹紫,唐祁沉默不语。

    而这边刘溪鸰一边嗷嗷哭着,一边还在想法子。

    “叔父,我……我去那楼里不是玩的,我还有发现……”她抽噎着。是了,自己怎么这么蠢,一顿狠抽后她都忘了当初为啥非要去那倚笑楼。

    真当自己是玩心大起?当然不是。

    更愚蠢的是她方才叫那满院子的躲闪、责怪和迁怒给闹的越来越理亏,险些把正事儿忘了。她就是再贪玩,也不至于真因为好奇男女之事才去的,她怎么会那样没谱呢!

    她定了定神。

    唐祁随口一问,“哦?发现什么了?”

    少女一看有戏,立刻止了哭。

    发现了什么呢到底?她使劲想着,脑门子上汗津津的。

    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吧?她飞快把白天所有的事情都过了一遍。

    唐祁漠然瞧着她。很好,在挨鞭子和被撵走之间她选择了编瞎话。

    好在这个编的时间不算长。

    若说刘溪鸰有第三个好处,那大约是她在关键时刻总能另辟蹊径。只见她眼珠子一定,一骨碌爬起来,横冲直撞着要去那桌上拿笔。

    不一会儿,又拿着那纸递到他跟前,一脸怯然:“叔父,这花纹是我在花楼里瞧到的,看着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说着还抽了抽鼻子。

    那花纹便是白日里在那莲缇扇子上瞧见的,模样奇特,外面像是一片叶子,又像是一片花瓣的轮廓,从叶子的底部又生出一根婉转的线在叶中勾勒出一张像祥云又不像祥云,像蝴蝶又不像蝴蝶的纹样。

    端详片刻,唐祁表情竟真的凝重起来。几经变换,才道:“寅莲?”

    少女浓浓的鼻音略显笨拙:“寅莲?那是什么。”

    “一个人名。”

    少女歪了头,用嘴呼吸:“咦,我好像在哪听过。”

    唐祁沉了声:“前参知政事,黄钧万,字寅郎,号寅莲居士。你这图应当是他私印上的一部分。”说着也拿了笔,补全了整个印章。

    那是一枚近乎椭圆的印,中间是小篆的“寅郎”二字,两瓣莲花绕流云图纹从底下相拥而起,将二字护在中间。

    “你若在你舅舅那见过,也不算稀奇。”那黄寅郎是沈舜的老师,二人自有往来,这私印难见,但给学生的信里夹带个把,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他向来跟老师走得近。

    若只单单有这图纹,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好看。可若是那黄寅郎的私印上有这么个图案,那……就不得不留意了。

    而黄钧万的大名她刘溪鸰自然也是不陌生的,当年舅舅丁忧避祸,避的不就是恩师贪墨军饷之祸?如今她能在京城此处,细细说来,也有黄钧万的半分功劳。想来,这样的印她定是在舅舅那处见到过的,否则也不会觉得熟悉。

    刘溪鸰一听便明白:“是了!就是这个!”

    唐祁的眼光自她面上轻轻掠过,脸上的探寻不加掩饰。这小小印章乃是军机重臣的贴身之物,如今主犯身死,真印也已封存,莫说旁人了,大部分京官也是难以见得的。

    他认得这印,还是自庐州上京述职时在姚太傅府上碰巧见到的。那时黄案尘埃落定,几人在房中闲话此事,姚太傅的儿子姚麓便将他私藏以临帖的信笺翻了出来。那时他们还说,黄寅郎一副好字一副好印堪比褚遂良,本来还可做褚相第二,却在这事上犯了糊涂,如今一副字从价比万金到无人敢要,也真真可惜了。

    可眼下又如何被她在青楼瞧见了呢?那会是巧合吗?还是民间遗落的只字片章?

    只得与她细细问了问。

    “这印是挺别致的,不过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唐祁不动声色。

    “为何?”

    他反问:“军机重犯之私印,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你可知他是如何被定的罪?”

    这样的印鉴兴许只在得意之作或者亲近人手上才有,自四年前黄钧万被收监之后,一切书信来往皆被跟着从其党羽家中搜罗出来。里面最打紧的,便是那几封派给各路私调粮草或转运押送的信笺,成为黄案定案的关键,那信里用的就是这方印。

    五年前,西北战局千钧一发之际,库里的军粮却是到了见底的时候,又逢那盐田之税抽的少,一年预算周转不得。全靠黄相的面子,寥寥几封带着私印的信,粮草便可从地方上调了,那转运司也认了。可谁能想到,最后前线不仅没给上粮,库还被烧了,回头一查,调来的却也不是粮,而是那掺着砂子的黍子。

    尽管黄相当堂大呼冤枉,可粮草失踪断供,叫前线以砂充饥,黄党之中亦不乏窃饱私囊者,这一切自然全是那黄寅郎一人之责,皇帝瞧着那些带印的密信更是怒不可遏,当场撕了个粉碎。

    “可那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一个死人的死物,还能攀扯些什么别的事?

    唐祁皱了皱眉,“你不晓得,这案子牵掣极大。”

    “他虽是我舅舅老师,可我舅舅与此案毫无干系,回家躲了三年,如今总该无事了才是!”刘溪鸰不确定地道,都躲到这份上了,难道还有什么旧账可翻?

    唐祁瞧她一眼,道:“你以为这印随随便便就能见得?如今敢临摹流通转卖黄寅郎手迹的人都少之又少,何况是这印?若是图这印好看便随意拓了来学,悄悄地便罢了,如果还在市面上流通,还能轻易叫人瞧见,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啊,这样晦气吗?那用这印纹的人图的究竟是个什么呢?”

    唐祁一脸讳莫如深,眼风一刮,将少女的神情尽收眼底:“是啊,我也想知道!”

    可这是赵珏送给那莲缇的。用它能干什么,公子哥还能干什么?她想不出来。

    “好看?卖钱?”应该是巧合吧?

    “你在什么物件上瞧见的?”

    “是我那玩伴赠与姑娘的扇面……”

    “他如何有这样的东西?你又是如何瞧见的?”

    “他那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想了想,又道,“是了,他说他有个师傅,有天下第一的雕工,做什么都可以以假乱真,就是真迹都没他的真,这是他跟着学刻着玩的,我觉着眼熟,就记下来了。”她老实答道。当然,这也许是小时候跟着他有过描水画山的经历,所以她对那图案花纹类的东西记得还算容易。

    “以假乱真?”

    刘溪鸰点头。这话不假,京城一重逢,她才晓得家财万贯的人究竟能万贯到什么程度,造山开路都是小事情,养个把奇工巧匠那简直是毛毛雨,他甚至还有自己的铸剑师,也是号称天下第一。他家还有自己的染坊印坊,弄些仿制的东西更是不在话下。

    唐祁眼神一暗,“你可知你这小友若真有个能以假乱真的师傅,还能模仿这样的军机要印意味着什么吗?”

    她哪里晓得?可多年看闲书的经历还是叫她下意识接了句:“……假传要情?”

    唐祁面上终于露一丝笑意:“你不好奇,为何有人要养着这样的人?”

    许是福至心灵,她顺嘴便是:“叔父的意思这印被人拿去当真的用过?还是这黄寅郎的案子有冤情不成?”

    唐祁微怔,“你觉得呢?”

    刘溪鸰想了想,“那得看,人家有没有这么做的缘由?”

    唐祁闻言笑意更深,“你说你那小友长的不像中原人?”

    刘溪鸰点头:“何止他,那倚笑楼里面原也都没几个像中原人的。”

    “你以为,中原人与那西北人比,如何?”

    她想了想,道:“除了口音明显,五官不大一样,旁的也有些不同。究竟是如何不同,却也难说,但一眼还是能瞧出来些不一样的。”

    若是他人拓印,那许是不小心流通,后果自个儿担着便是。可这印又偏偏出在了西北人手中,那许多事情就说不清了。

    唐祁颔首,那么眼下就只剩了一个问题:“你今日为何非要去那花楼?”

    刘溪鸰垂了目,“我儿时便同他玩在一处……许多年未见,如今却偶然重逢。他说他不常在京都,我也想着,这回咱们也许也不会在地方久留,下回在见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所以才,才同他走得近了些……”

    唐祁嘴角微动:“这么说,你是心悦他,你们才相约去了花楼?”

    听着不仅糟糕,还很离谱。

    刘溪鸰脑门子上的汗霎时又冒了出来,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是好奇……”

    唐祁瞧着少女手足无措的模样,因背上的伤微微欠着的身子,心下一松,又放柔了口气:“你好奇什么?”

    “好奇他,他是不是骗了我。”

    昏黄的灯光下,青年的面上神色难辨,刘溪鸰瞧着那张冷峻肃穆的脸,好容易把挨揍和赶走的事儿从他脑子里赶走,总不能功亏一篑吧?于是咬了咬唇,便将赵珏与她儿时的相处及近日的见闻合盘托出。

    当然一些不必要的经过也是省去了不少。譬如她万万不敢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何衍同她讲的那些有的没的,撩的她愈发好奇这男女之事究竟如何,才巴巴儿的了去那花楼。

    连着这几日见到的、听到的,再加上此刻脑中想到的,刘溪鸰始终也不敢瞧着跟前的人。咽了咽口水,从心口到丹田俱是一阵发虚,腿也开始发软。

    “……他演的这么明显,于是我想,他与这青楼八成是有些干系的。否则怎会如此巧合总让我瞧见?而他的哥哥他朋友的妹妹,都那么碰巧走失了,听着就是编瞎话诓我的。可问多了,他旁的也不肯说。他这人就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一双大眼在薄薄的眼皮下咕噜来咕噜去,无意间对上唐祁那双探寻的眼,她又低了头,叽里咕噜的话到最后也是渐渐无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静了下来,静得呼吸可闻。

    唐祁终于道:“晓得了。”

    又拿了她那件外衫递过去,“背后莫要进风。”

    刘溪鸰如蒙大赦,勾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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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后,唐祁拿着那张图再次陷入了疑惑。一个本该不见天日的东西出现了,在一个荒唐的时候,一个荒唐的人的手中见到了。

    怎么会是沈舜的外甥女呢?他想。那倚笑楼中花红柳绿应接不暇,她为何偏偏能看到还记了下来?让她瞧见,究竟是不小心,还是有人刻意呢?

    思考良久,终是理不出头绪。

    纷繁的思绪转瞬即逝,唐祁舒了口气,也罢,只是个残印,姑且瞧着。这几日吏部的文应该要走完了,他的去向也明了了,该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

    这一晚原本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莫要总仗着自己无父无母,旁人怜她愧便可无法无天。

    谁承想,没头没脑的倒是闹了这么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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